我曾经对上海人的表情作过一点观察,大都平静、安详,最特别的是眼睛,很少朝上看,以平视或下视为主。如果一边走一边眼睛骨碌碌直转,而且时不时抬头仰视,八九不离十是个外地人。这种观察使我做出一个判断:生活在大都市,可以居高临下。
所以人们都希望到大都市去讨生活,鲁迅也不例外。
我每次到上海,只要抽得出空,总要去虹口,在山阴路、甜爱路一带转转,想寻找一点鲁迅先生生活的印迹。梧桐深深,人影匆匆,大陆新村那所房子依然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但除了几个管理员,已经人去楼空了。每次看到这房子,总会不自觉地想到鲁迅伏案写作的情景,哪个栏目需要什么样的稿子,哪些稿子应该署一个什么样的笔名,怎样写可以感到比过去的文章好一点,这些,一切的一切,都是颇伤脑筋的事,有时候突然思路受阻,长时间写不出一个字,便拼命地抽烟,或者无目的地去乱翻书。我想,这样的揣测大抵不会错。
一个文章写手,一个靠文字养家的人,谁不是这样呢?
但是我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上海总有数十家报纸杂志,而且随时在诞生新的:每天都在发生新鲜事,哪个政治家阐明了一种新观点,又有哪位明星闹出了绯闻,世界上某位名人光临了,总之不会像乡村小镇,天天都是那几张旧面孔,日日都是那几个旧话题,叫人厌倦。大都市另一个好处是三教九流、华洋杂处,不同的派别可以经常火并,大家在碰撞中冒出思想火花,激起无穷的灵感。上述两种情形是创作最主要的营养,度文字生涯的人最需要。因此鲁迅一会儿可以《花边文学》,一会儿又能《自由谈》,一会儿《三闲集》,一会儿《二心集》,没完没了地写,源源不断地卖,庶几乎也就养活了一家老小。
鲁迅先生的人生轨迹,颇相似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般年轻知识分子。一开始的理想是设法进入首都,混几年后,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好,就南下广东、香港、福建(如今还加上一个海南),不成再千方百计到上海。百年中国,无数人重复着这样一条道路,历经曲折辛苦,书写着烂漫离奇人生。不光是卖稿为生的人,要过新生活的人,都必须这样去折腾,而上海是最理想的归宿。
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亚,这个十八岁就拜倒在石榴裙下,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的人,如果不是忽然想到要离开家乡到伦敦去,并且最终挣脱了家庭束缚,难以想象能有那么多传世的经典悲喜剧。鲁迅从绍兴而南京,由南京而东京,由东京而北京,然后南北辗转,最后栖居上海,虽然终生没有停止过从书本里讨生活,但无疑,更多的滋养却来自于都市,都市使他创作目空四海、信马由缰,最终成就了一个划时代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