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南绩溪的丛山里，在一座雄壮的高山的底下，有一座叫北村的村庄，重重叠叠的青山把一个小乡村包围了，并且遮去了早晨晚上的太阳，使这里比旁的地方容易黑暗，而且那可怕的巍峨高峰简直把青天剪去了一半，有从他处嫁到这里的女孩子哭着说：呀，这里的青天是怎样小啊！
以上这一段文字乃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位小有名气的绩溪籍小品文作家章依萍在其自叙传中对其家乡所作的描绘。春天又悄悄来临，我印象中江南春天绝美处乃在绩溪。这皖南深山中小小县份，晴暖时花开遍野，微雨中则绿柳拂窗，别出的自然景致加上独特的徽州方言，令这徽商发源地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皖南是如此之美，然而不同年纪的人，不同季节从不同的角度进入，又会有不同的感受。若是一个人厌倦红尘，在农历七月进入皖南腹地的九华山，这佛教圣地的晨钟暮鼓香烟缭绕，该是一帖最好的慰情良方：若是一个少不更事青年第一次来到皖南，在饱览青山绿水粉墙黛瓦的自然风光，任疲倦之躯在舒适宾馆或简陋民舍一眠方休，醒来后的一点清晰感觉乃是一种莫明其妙的凄楚；若是一位满腹经纶诗书为命的文人，任何时候来到皖南，无论是登上黄山的莲花、天都，还是走进西递的民宅，或走马观花那一座座牌坊，最终都将是恋恋不舍。
我在十五年前第一次踏入新安江上源横江嬉戏，面对两岸青山巍巍古塔，面对河中乱石飞瀑，在满腔的清新好奇之余，忽然对古老徽州这被林语堂称为“东方瑞士”的地方起了一种陌生之感、疏离之叹，似乎小小年纪难以承受这千古不变的沧桑。
作为皖南的重要组成部分，徽州在历史上地跨皖、浙、赣三省，徽州的治所也先后设于江西的婺源和安徽的歙县，但今天看来，徽州的中心已然由昔日休宁县辖的小镇、今黄山市的中心城区屯溪所取代，虽然徽文化的众多地表文物不见得存于屯溪，但徽州人心目中的“小上海”，却自有其不凡的魅力。三十年代郁达夫曾在《屯溪夜泊记》里写道：“屯溪是安徽休宁县属的一个市镇，虽然居民不多，——人口大约最多也不过一两万——工厂也没有，物产也并不丰富，但因为地处在婺源、祁门、黟县、休宁等县的众水汇聚之乡，下游成新安江，从前陆路交通不便的时候，徽州府西北几县的物产，全要从屯溪出去，所以这个小镇也成了皖南的大码头。”郁达夫并在泊船上斜倚着枕头，合着船篷上的雨韵，在朦胧的梦里念成一首诗：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屯溪比扬州是有诸多不合式的，但作为一座小小古城却有它一份独特魅力，尤其那被认为影视剧天然外景的一条数里长老街，更是游人心中一点蛊惑。新安江上游诸水到市区交汇，然后又很快分开形成一座小小的夹河岛屿，最后又汇成一条流出市外，这绕成麻花状的河流使本来封闭狭隘的一座小城充满灵气和飞动之感，尤其河水的落差较大，形成川流不息、生生不灭的一种蓬勃气象。市中心突兀而起的峰峦青松滴翠、鸟鸣悠悠，把小城装点成了世外桃源。在这城中，历算大师程大位、考据学派大师戴震使靠山货积散、行商歇脚发展起来的一处水陆码头平添了一份学术气息，显示出徽州人居小天地做大学问的优良传统。
相对于山水而言毫不逊色的皖南文化，其魅力似乎更加深远。黄山也好，九华也罢，无论其松如何奇、石如何怪、云怎样美、景怎样绝，都是19然的造化，而凝结深厚人文精神的徽派民居、历史悠久的文房四宝、驰名中外的学术名人，恐怕是更值得回味流连的东西。研究地域文化的王振忠，对“一张苦嘴、一把笔刀”的绍兴9币爷来神，而对“无徽不成镇”的微商乃至整个徽文化则连篇累牍地发表感慨，他用《斜晖脉脉水悠悠》作为写徽州的书名，不用提什么胡适，不用介绍徽墨和宣纸，只消白描似地提到渔梁古渡、牌坊祠堂，徽文化那种陈年的墨香便自然流出，叫人不得不为之沉醉痴迷。无怪以沈复这样“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的人要在他一篇《浪游记快》中不惜笔墨大加描述，并特别写到每十二年一举的“花果会”o皖南山川峻秀世所公认，但其昔日幽闭宁静之美似乎日渐减少。过去人们进入此区的大河有向东流的新安江、向北流的水阳江青弋江，山路则有多处关隘险阻，因此由皖南出来的人多而由外界进入皖南的人少，只有那拥有多日空闲时光的文人雅士，方可乘一叶扁舟溯江而上或骑一头小驴沿山路踯躅而行。如今的皖南，四通八达的公、铁、航空网络，虽让那些世居大都市或海外观光客仍觉不够便捷，然而普通的人进入皖南已觉得很自如了，也许正是如此，皖南已留不住那些匆匆的过客，皖南也因此而变得浮躁。
其实徽文化正是以其自甘僻地、悄无声息、亘古不变，甚至一些晦暗而见长，但在皖南另一重镇宣州，我们已很少感觉到这一特性。我猜测也许正是这种“放弃自我融入大流”，使得这座在历史上声名地位显赫的城池变得无所适从：昔日的辉煌也渐近于湮没。可惜皖南没有人能写出《湮没的辉煌》的人，连这湮没也几乎无人问津了。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唐 李白）“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唐 杜牧）
读唐人这些描绘宣州城池山川的佳句，自然要联想到《水浒传》中《卢俊义兵分宣州道》里突显出的宣州重要性。然而这一处进出皖南的历史名城早已得不到“李白”、“杜牧”的光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