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后的第一段路程,倒是十分顺利,一切都按照团部的预定计划进行。他们上午到达一个名叫大沙坪的集镇北面休息吃午饭,由于伙夫班昨晚已经蒸好了几百只馒头带着,在休息的地方很快煮好了几大锅冬瓜粥,使弟兄们胃口大开,吃得非常满足。午饭后又继续行进,走过了最炎热艰苦的一段路程,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崇阳县城。驻守这里的一小股北洋军在通城失守以后早已闻风而逃了。县城紧靠陆水,商业十分繁荣,两条交叉的十字长街上有不少门面很大的楼房和商店。为了不惊扰城里的民众,独立团的队伍只是从县城旁边经过,到达崇阳北面一个名叫五里界的地方休息吃晚饭。现在他们距离中伙铺车站还有一少半路程了,然而前面的山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又进入夜间行军,困难也更多起来。那位向导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一直带领队伍沿着陆水河边抄近路前进,这样就可以减少渡河次数,节省时间。他们沿着河边行军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不少地方漂浮着“盂兰盆会”上人们制作的水灯,不知是从通城那边漂流过来的,还是崇阳这边的人们放出来的。
当他们的队伍在五里界吃晚饭的时候,从附近的村子里来了许多农民,男女老幼都有,背着粮食和柴草,提着水壶、鸡蛋和菜蔬,说是来“慰劳救苦救难的革命军老总们”的。万先廷感到十分奇怪,不知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了解革命军的,通过那位向导同那些农民们谈话后,才知道这是昨天晚上从通城放出的那些水灯起了作用。
那些灯上有不少带了传单和图画,告诉沿途民众:革命军是专为打倒军阀、土豪劣绅和帝国主义洋人的,他们很快就要过来,请沿途民众互相转告,准备支援。因此这消息随着流水很快就传遍了两岸的大小山村。万先廷听了也十分高兴,他实在感谢通城那位民众领袖赵世当的工作方法和组织能力,竟起到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他一面热情接待那些真诚朴实的农友;一面立刻把情况报告营部。很快连团长叶挺也知道了,随即由团部下了一道命令:各连需要的粮食、柴草和菜蔬可以按在通城购买的价格收买,同时根据农友们路程的远近,付给一定的脚力费。农友们年轻的帮着挑水劈柴;老人和妇女们帮着淘米洗菜,烧火煮饭;这使原来预定的做饭时间大大缩短,独立团士兵们很快饱餐了一顿,在那些农友们的热情送别下继续向中伙铺车站前进了。
这一夜是阴历七月十七。俗话说:“十七十八,月从根发”,因此上半夜连月牙也看不见,天色一片漆黑。他们在黑魃魃的山路上疾行着,完全靠向导的带领。天黑以后山上渐渐凉爽了,行军的速度虽快,反而比白天舒服一些。他们在一天的急行军中,因为事先有了许多防暑的措施,沿途没有一个病倒或掉队的,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士气。从五里界出发后,万先廷看到天色太黑,便让司务长把在通城买的那些香拿出来,分给各班班长,由每个班长举一根点燃的香,弟兄们都跟着他的亮光,这样一来不至于迷路;二来可以保证不走出队列,不会跌到路边的山沟里去。
深夜,快要进入蒲圻县境的时候,他们的队伍渡过了陆水。从崇阳县城以后,陆水就越来越开阔。他们渡河的地方是一个渡口。停泊着木少帆船,那些船佚们听说是革命军过来了,要赶到铁路上去打北洋军,都十分高兴。他们立刻用帆船在河面上并起了一座浮桥,用绳索牢牢地固定住。就这样,队伍只用了几十分钟的时间,就全部顺利地渡过了陆水,叶挺让军需团副去向船夫们表示道。谢,并付给每一条船几块银洋的报酬。
渡过陆水以后,距离铁路越来越近了。团部派出的侦探赶回来向叶挺报告了最新的情况:他们在蒲圻车站已经同三连长高洪生取得了联络,为了便于全部消灭敌人,高连长和火车司机们保证把那一列军车在明天——二十五日天刚亮时开到中伙铺车站。这样队伍就必须在天亮前一小时赶到目的地,以便观察地形,部署阵地。
当团部把这个要求下达到各连后,行军的速度也更加快了,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在队列中一面帮助走累了的弟兄,一面热烈鼓舞着:“快,同火车赛跑!决不能让北洋军从眼皮子底下跑掉!”
不过,越是快要接近目的地,那一段行军的路程也越加显得艰苦难熬。劳累倒变得并不重要了,最难忍受的是困乏。弟兄们一面走路,一面就想要睡觉,如果队伍一停留下来,许多人站在原地就睡熟了。万先廷开始还振作精神,在队伍中来来回回地跑动着,告诫和鼓舞着弟兄们:
“别打瞌睡,注意摔倒!……再忍受几个小时,消灭了敌人好好睡觉!……”
但是,他自己的眼皮子也开始在打架,头脑昏昏沉沉,脚下也忽轻忽重,就像那回在浏阳被营长灌醉了酒一样。他教弟兄们防止睡觉的那些办法,把一片草叶用口水贴在上眼皮上,用草茎探进鼻孔里让自己打喷嚏……但是,这些方法很快就没有用了,草叶贴在上眼皮上还是昏昏欲睡,打了几个喷嚏之后依然挡不住睡魔的侵袭。他只有在刚要睡着时就狠狠地在腿上捏自己一把,咬紧牙关警告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但那疼痛感还未完全消失,昏沉的睡意又立刻使他恍恍惚惚,头重脚轻起来。
困啊!这种极度困倦的折磨,有时比饥饿和疼痛还更加难以忍受。此刻,万先廷的身体虽然还在行军的行列中疾步前进,可是在他头脑里的感觉却仿佛不是走在这鄂南的山道上,而是在一个浩渺无际的太空中浮动。周围那些黑黢黢的山野,也变得奇形怪状,仿佛像一些沉睡着的巨兽似的,一会儿张牙舞爪地打呵欠,一会儿翻动着身体伸懒腰。在这朦胧中,战争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周围的弟兄们好像也都隔得非常遥远,万先廷只是在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下迈动双腿走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走向何处。他觉得似乎又置身在故乡的山野里,同大风一起赶着夜路,心中充满了想说而又说不出来的知心话,在沉默中有一种幸福而又沉醉的感觉。突然,大凤的脚步加快了,她在前面走得那么轻盈、疾速,万先廷追不上她,她回过头来笑他走得太慢,她的笑是那么甜蜜、温柔,又像孩子般的活泼天真。万先廷加快脚步向她追去,但却总是追不上她,似乎刚要临近她身边时,她又很快把他远远地丢在后面了。他想喊叫她让她走慢一些,可是却叫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用很大力气似乎叫出了声音,但她还是一点也没有听见,仍然是一面回头笑他,一面向前轻盈地跑着。
万先廷决心要追上她,感到他那沉重的两条腿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了,只是向着前面追赶看,追赶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大喊起来:“连长,连长,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万先廷的脚步猛然停住了,头脑里也立刻变得清醒起来:他还是和向导走在队伍的前面,只是原先走在全连最后的连副赶到前面来了,刚才的喊声就是他发出的。
“怎么了?”万先廷有些惊讶地问。
连副又说道:“团部传过来的命令,队伍原地停下休息。”
这时后面的队伍都已停下了。万先廷望着向导问:“还有多远?”
“最多还有五里路。”向导回答。
万先廷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知道战斗很快就要开始,急切地等待着下一步命令。
只见一队人从后面赶了上来,一个声音有力地说着:“队伍靠路边休息。”在朦胧的月色中,万先廷看那走过来的一队人是团部的卫队,接着,出现了团长叶挺的身影,他矫健轻捷地大步走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总是那么精神奕奕。在他身后紧跟着参谋长周士第,旁边也有一位农民装束的向导,再后面是各营的营长和连长们。当叶挺走过去后,樊金标经过万先廷面前时,向他说道:“六连长,一起去看地形,队伍让连副照管休息。”万先廷回答了一声:“是!”他向连副交代了一下,便很快跟上樊金标和营连长们一同向前走去了。
当他们迅速翻过了两道山梁,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块盆地,远处似乎有一两点灯火的光亮。叶挺站在那道山梁突出的位置上,参谋长在他旁边用手指着前方说道:“前面那座低一些的山,名叫壁如山。山下就是铁路,车站在路的右侧。车站南面约二里多路还有两个小山头,都只比铁路高出几十米,地图上称为无名高地。在无名高地和壁如山之间,正好是一片便于伏击的盆地。”
叶挺沉默地观察了一瞬,然后声音不高但却果断有力地说了一句:“按原定计划部署吧。”
参谋长便把那些营长和连长们召集到一起,在旁边一个隐蔽的地方,展开军用地图,一个作战参谋拧亮一个很长的手电筒,照在地图上。参谋长宣布了以下的部署:第二营占领车站南面的那两个无名高地;第三营占领壁如山;特别大队占领壁如山对面的高地;新兵营作为团预备队,当敌人的军车开过无名高地后,快接近壁如山的时候,再由团部鸣枪为号,统一开始攻击。务必不要使敌人过早地发现我军伏击企图,以求达到全部消灭这一股敌军的目的。
在参谋长部署完毕后,各营都已明确了任务,便下令各连将队伍带入预定位置,构筑伏击阵地,做好战斗准备。当连长们回到队伍休息的地方时,发现经过一天一夜急行军而显得疲劳过度的弟兄们,都已经躺在原地熟睡过去了。虽然发出了“起立”的口令,但许多人仍然睡着没有醒来。万先廷知道,弟兄们实在太困了,因为从十八日队伍攻击平江以来,这些天一直是连续的行军和战斗,即使是最强健的人也会感到体力支持不住的。他只好和连副先把各排的排长叫醒,再分头去叫醒各班的班长,然后再叫醒全连的弟兄。许多士兵们睡得那样熟,连拉也拉不起来。有的士兵被拉起来以后,嘴里还在说着梦话,但当班长们下达了行动命令,说道:“敌人火车快到了,准备战斗!”这句话比任何兴奋剂都更有力量,士兵们立刻都清醒过来,精神抖擞地向着中伙铺车站疾速前进了。
部队很快进人了预定的伏击位置。第六连扼守在车站南面靠铁路左侧那座无名高地上;第四连在他们对面,扼守着铁路右侧的无名高地。第五连作为营里的预备队在靠后面一些。车站周围仍然显得静悄悄的,但是已经为消灭敌人布下了罗网。
当天色刚刚发亮的时候,一列挤满敌军的长长的军车从蒲圻方向开过来了。列车在接近车站南面那两座无名高地的时候,渐渐放慢了速度,以便在进入伏击圈后便能完全停稳下来,使居高临下的独立团士兵们能更有利地瞄准射击,如同瓮中捉鳖。但是,这时候情况却发生了一点意外:从平江入伍的黑牯和那些新兵们从没见到过火车,他们看见那像大蜈蚣一样的又长又高的铁家伙吐着黑烟,越爬越近,心里都感到有些紧张起来,不知是谁第一个扣动了扳机,枪声响了。两边的队伍都以为是团部发出了攻击的信号,“噼里啪啦”地也都开始猛烈射击起来。这一下就把目标完全暴露了,车上的敌人纷纷不要命地往列车下面跳,回头逃去,铁路两旁顿时一片混乱,第二营的军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霎时不知所措,樊金标暴跳如雷地骂着娘,挥动着手枪向带领预备队的王连长大喊:“快插过去,把敌人堵住!……要放跑了敌人,我枪毙你们!”
他的话音还未落,只听在敌人逃过去的方向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些刚刚跳下火车向南面和铁路两侧逃跑的北洋军败兵们,像被轰散的鸭群重新被赶回来一样,又向着独立团布置的伏击圈里跑了过来。
这时,正站在壁如山上用望远镜观察无名高地情况的叶挺,那严峻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知道这是齐渊指挥的第一营提前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