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诚也颇有同感地点点头道：“照我看来，广东的情况既不是那么坏，也并不是那么好。工农民众对革命的要求自然是十分高涨的，但反对革命的势力也受着帝国主义的鼓动，表现得非常猖狂和露骨。出发前我在惠爱路一家大中药铺子门外，就看到这样一副对联：黄连味苦，甘草性甜，物质不随革命化；桔梗上升，枳壳下降，古方毕竟活今人。你看，这不是明明对革命采取讥讽和嘲笑的态度吗？可是当局居然没有想到派人去责令他们把对联取下来！”
叶挺冷静地说道：“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有些人从内心就同情这副对联的意思。”
“恐怕是这个样子。”邢志诚显得有些迷惑地说道：“在广东留守的，是你们第四军的李济深军长。照你们在前方浴血苦战的革命精神，他应当是非常革命，非常支持工农运动的。可我听到的一些情形，却完全与此相反：听说他在三月二十号中山舰事件，之后，就向蒋校长提出了彻底取缔工农运动的议案，蒋校长对此当然没有采纳。我们出师之后，他总揽大权，坐镇广东，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
叶挺沉默了一瞬，说道：“对李济深军长本人，我是很尊重他的。他追随孙大总统，意志也一直十分坚定。但他并不理解工农运动，因此表示反对的立场也是十分自然的。不过，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个人地位，特别在前线需要将土拼命的时候，他不会在后方采取激烈行动，引起局势动荡的。”
“但愿如此。”邢志诚感到放心地说道，“校长让他坐镇广东，看来也是从这些方面进行过深思熟虑的吧？”
叶挺本来想说出：“他考虑的恐怕还不完全是这些。”但想到邢志诚可能还会认真地向他问下去，而有些问题一下也对他说不清楚，便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他对这些当然会深思熟虑。”
这时，勤务兵带着一名上尉军官匆匆进来，叶挺认识那军官是军部的一名副官，他跑得大汗淋淋，向叶挺敬个礼道：
“叶团长，代军长请你到军部去研究作战方案。在去军部之前，还请你先到总司令的专车上去一下，他说总司令有要事当面向你交代。”
邢志诚立刻向叶挺道：“希夷，我这就告辞回去了。可能贺胜桥的战斗很快就要开始，我们到火线上再见吧。”
叶挺也不再留他，便送他到门口，紧紧握手说了一声，“再见！”
送走邢志诚后，叶挺便让参谋长向各营下达做好战斗准备的通知，然后他便带了一名副官和两名卫兵，骑马赶到车站。
总司令部的副官处长看见叶挺到达，满面含笑地从专车上走下来，同叶挺热烈握手，一面亲切地说道：“总司令早就在等你了。”
叶挺在副官处长引导下走进总司令的那节车厢。******军装整齐，没戴军帽，正背着身子站在一幅大地图前面，大约正在审看贺胜桥决战前的敌我军事部署。他转身看见进来的叶挺，一双明亮的大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叶挺向他立正敬礼，叫了一声：“总司令！”
“好，喳，你很好！”******大步走过来同他握手，一面高兴地点着头。他在保定军官学校和日本士官学校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养成了一丝不苟的军人习惯，看到叶挺服装严整，姿态端正，举止威严的标准军人形象，确实从心里感到喜欢。他一面指着办公桌前面的那张椅子道：“你坐下。”一面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面的那张皮椅上坐下。
叶挺脱下军帽，在椅上坐下后，一个勤务兵端了一杯凉开水放到他旁边，立刻转身退下去。现在车厢里只剩下他和******两人。
“你们的队伍都做好准备了吗？”******突兀地问道。
“已经作好战斗准备了。”叶挺回答。
“好。你很会打仗，喳？”******高兴地点点头道，“这个，我看了你们的战报，你是很有功劳的，我都知道了。喳？这个很好！”
叶挺回答道：“功劳是全团的官兵弟兄们创造的。我只不过在弟兄们中间，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职责。”
“这个，这就很好啦！喳？”******仍然笑着连连点头道，“你们这个团，官兵也都是很好的。唔，有很多是我的学生，喳？这个，有一个叫齐渊的，跟我参加过两次东征战役，他是很会作战的，提我的好学生，喳？他现在在哪里？”
叶挺也以充满自豪的感情回答道：“齐渊同志指挥第一营担任全军的前卫，现在在官埠桥。”
“唔，很好，这个很好！”******认真地听着，一面点着头，重复着他高兴时爱说的那几句话，“这个，他是你的好部下，也是我的好学生，我是很喜欢他的。这个，在你们独立团，还有多少是从黄埔毕业出来的？”
“排长以上的军官中，绝大多数都是从黄埔出来的。”叶挺回答。
“唔，这很好，喳？他们都是我的好学生。”******更加高兴地笑着说道，“这个，你们这个独立团，完全也是一个黄埔学生的独立团啦，喳？是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又望着叶挺突然地说道：“我要嘉奖你！这个，为了表彰你们的战功，我决定晋升你为少将，以示优异！喳？”
说着，他拿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那个装着晋升命令的大信封和那个包着少将军阶符号的红绸小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显得十分郑重地用双手递给叶挺。
叶挺也戴上军帽站起来，用双手接过那大信封和红绸小包，向******敬了个礼道：“谢谢总司令的嘉奖。这不只是给我个人的光荣，也是对我全团官兵奋勇作战的鼓舞。”
“你坐下，唔，坐下。”******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先坐下去，“这个，你们团里的那些官长弟兄，也都要按级论功嘉奖。唵？凡是有功劳的官兵，我们都不应当埋没。这个，你们队伍上有没有官长打骂弟兄的事情？”
“没有。”叶挺坚定地回答道，“我们的官长和弟兄在人格上是一律平等的。”
“唔，这个很好。”******点头称赞道，又突然问，“你们团里的薪饷和伙食、经费是不是都很充足？”
叶挺如实地报告道：“我们出发以后，为了保持足够的战斗力量，增加了将近三个营的兵力。但薪饷和经费还是按一个团在拨发，为此我们全团官长都自愿只拿同士兵一样多的零用钱，把其余的薪饷全都交到团里作为伙食费用。”
“唔，这个，这种精神实在是很伟大的！”******用惊叹的语气赞扬道，“不过，我要向方维镇同志说一说，不要在经费上这样为难你们。喳？以后有些什么困难，你们还可以直接找总司令部。唔，这个，可以随时来找我。喳？你们的人材很多，很有战斗力，将来队伍还可以扩大。这个，我看可以扩编一个师，甚至一个军。晤，就要你来当师长、当军长，我一定要重用你。喳？，你想一想。”
叶挺郑重地回答道：“我们独立团在编制上，是由共产党的南方军委确定的。队伍的扩编和削减，也都要由党的南方军委决定。”
“唔，是这个样子？”******流露出失望和不满的语气问了一句，又立刻点头道：“那不要紧，喳？，共产同志和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个，这些事情我们将来再共同商议，唔，我是一定要重用你的。”他说到这里，又突然亲切地问，“你的夫人好吗？现在还在广州吧？……唔，我听说你的夫人很年轻，很贤惠，你们新婚刚一个多月就开始北伐。你们这样的行动，实在也是一段革命的佳话。喳？”
叶挺想起自己美丽贤惠的妻子，心中也充满了怀念之情，他的思绪又沉浸到他们新婚前后的那些甜蜜的日子中。******这时的心情仿佛也回到了自己生活中那些最幸福美好的时刻，他那平时总是显得威严而气势逼人的目光现在也变得温和亲切起来，他拿过台灯旁边的两幅小镜框里的照片，凝神注视着。叶挺在一旁也看到那两幅照片：一幅是身穿制服的******坐在椅子上，旁边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另一幅是身穿中式绸褂的******和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穿旗袍的妇女，中间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都显得很高兴地在草地上走着。******抬头望着叶挺，充满感情地说道：“这是经国和纬国。……经国到苏俄已经一年多了，纬国现在还在上海。我们做革命军人的，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这是很对不住他们的。……不过我们也要尽量做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喳，你说是不是？”
叶挺微笑着向他点点头，******感到高兴地说道：“将来打下了武汉，你可以把她接到这边来。我们革命军人，就是要做到亲亲、贤贤，敬老尊幼，爱家爱国，这也就是先总理提倡的大同思想，也是我们革命军人奋斗的目标。喳，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叶挺听他说得有些远了，便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带着尊敬地语气道：“总司令，我还要到军部去研究进攻贺胜桥的作战方案，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我现在就告辞了。”
“好，好，就是这个样子啦，喳？”******说着，站了起来，显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满面笑容地陪送叶挺向车厢门口走去，用亲切的语气继续说着：“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来找我，这个，我是一定要帮助你们的。……现在国民革命军中间，只有你们这一个独立团。这个，你们以前又是大总统府的铁甲车队，是直接在先总理的身边担任警卫的。我曾经提议，把你们这个独立团拨归总司令部直辖，但是李济深同志不同意，我也就不便坚持。不过我心里是把你们和第一军一样看待的。因为你们都是先总理身边的人，你们很多官长都是追随先总理多年，受到先总理的亲手栽培，是和别的军完全不一样的。”
叶挺向******敬礼后，便同守候在车厢门口的副官处长一起走了出去。******怀着怅然的心情向叶挺的背影望了一瞬，转身走回办公桌前。这时，他的机要秘书王亚夫悄悄从后面那节车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电报译稿，步履轻捷地走到******身边低声说道：
“校长，广州刚来的密电。”
******接过电稿，看了一遍，立刻气愤地骂了一声：“娘希匹！”原来这分密电是姜仲贤发来的，他告诉******：在最近的一次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举行的联席会议上，有人提出致电在法国养病的汪精卫，请他早日回国复职，主持中央大计。姜仲贤为此提醒******：不要过早乐观，还要在俄国顾问和各军将领们面前装得更加谦恭一些，只有在战场上得到的本钱越多，将来的权力和地位也才能越牢靠。******把电稿还给王亚夫，怒犹未息地骂道：
“娘希匹！老子在前方拼命，这些小赤佬在后方拆烂污！汪精卫回来怎么样？靠他那两张嘴皮子，就能把吴佩孚、孙传芳打倒？有本事让他到前线来打一仗看看！”
“要不要回电？”王亚夫小心地问。
******恶狠狠地捏紧拳头道：“告诉仲老，就说我十分欢迎！”
有些曾经震撼历史的事件，在当时反而显得那样平凡。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到了山下再回首远望那耸立的山峰时，人们才会惊叹。
当玉慧他们乘坐的列车挤进停满了军车和站满了士兵的咸宁车站时，头顶的太阳已经变得十分炎热了。他们下车后，立刻便被淹没到混乱的人群的海洋中间了。
部队源源不断地向前方开去，但车站上的人流却丝毫没有见到减少。当一队士兵还没有走完，另一队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士兵就立刻填满了那个刚空下来的地方。灼热的阳光下，士兵们脸都晒得通红，军衣汗渍渍的。许多人把湿手巾搭在自己头上，喘着气，汗水顺着毛巾从头上滴了下来。玉慧和四军的那两位女看护同伤兵们一起，穿过拥挤的队伍，到了车站上那些办公和候车的房屋前，那些房屋里也挤满了嘈杂的士兵，根本找不到插足的地方。房屋外面的墙壁上到处都是用粉笔写的各种字迹的留白，标明着一些军、师、团、营的番号。那两位第四军的看护和那些伤兵弟兄们，很快就在那些留白中找到了自己所属队伍的番号和驻扎地点，都感到格外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赶到那里去。但是玉慧却感到很失望：她在那些留白中没有找到第四军独立团的名字，也没有看见总政治部宣传大队的去向。那两位女看护见玉慧不知如何是好，便又热情邀她一同到第四军军部去，到那里自然就可以问出独立团在什么地方了。玉慧听她们说得有理，便一同离开车站向城里的第四军军部走去。
从车站到城里，隔着很大一片湖水。玉慧和那两个看护便跳上了一只渡船。那划船的是一位绾髻的中年妇女，她看见了三个女兵，感到又好奇又尊敬。她一面划着船，一面用友好的目光看着她们。玉慧暗想她可能会知道一些独立团的情况，便同她攀谈起来。问道：
“大嫂，你家就是住在这车站附近吗？”
那妇女点点头道：“是呀，就在这西门外头，隔这里不远。”
玉慧又问道：“革命军打过来的时候，你们都受了不少惊吧？”
那妇女高兴地笑着说道：“那些革命军就像神兵一样，冲得真快，我们还来不及受惊，就把北洋军都打跑了。革命军跟在北洋军后头就追过去，连百姓家的门都没有进呢。”
玉慧又问：“大嫂，最先打到这里的那些革命军，你后来还见过吗？”
大嫂摇摇头道：“他们有一部分冲进了城里边；有一部分沿铁路开到官埠桥那边去了。”她又连连赞叹着，“那些老总们真是天兵天将，冲起来就像一阵风，北洋军见到他们就往后跑。不是你老总问，我们也都在念及：那个队伍怎么就来无影去无踪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