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万先廷和大凤从小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但是直到他离开家乡去了广州，才真正体会到他们之间那种纯洁而深挚的爱情。童年时他和大凤的感情就像亲兄妹一般，他们一起上山砍柴，一起插秧割谷，真是生死相依，形影不离。那时候，大风把万先廷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万先廷把大凤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即使在他们都渐渐成年以后，也从来没有想过还会有另一种感情能超过这种亲密的兄妹之情。然而，是什么引起了他们感情上的微妙而巨大的变化呢？
是别离，是那第一次遥远而充满辛酸的别离。啊，那些令人激动的、充满着深情的叮咛和真挚的祝愿的时刻，它在多少羞涩的年轻人心中播下过爱情的种子，它给多少刚刚萌发出来的爱情嫩芽带来了滋润生长的雨露，甚至对那些在爱情的风暴中遭到了创伤的心灵，它也会运用那怀念和记忆的力量，产生妙手回春的作用。……
总之，我们的这一对年轻的主人公，就是在那一次遥远的别离之后，好像才突然感到他们之间有着一种比兄妹之情更加特异的感情。虽然万先廷和大凤都是生长在封建势力十分强大、闭塞的山乡里，他们不善于那种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是，正像受着大自然的孕育而开在山岭崖畦的映山红一样，他们的爱情也显得更加富有活力；他们之间的情感也更加朴实、专一和真挚。正是在他们刚刚体味到初恋的甜蜜和幸福时候，队伍又向北伐的前线开拔，向着那更为遥远的艰险征途，向着那炮火纷飞、出生入死的战场走去。对于这匆匆的别离，他们虽然难舍难分，但他们也都懂得这是革命所需要的别离，这个目标是比他们的爱情和生命都更为崇高重要的。
他们在含泪的微笑中分手，万先廷接过大凤送给他和刘大壮的那两个荷包，匆匆走进了行进的行列。他赶上第六连的队伍后，就把其中的一个荷包交给了刘大壮。这个阅历深广、饱经沧桑的老兵，看到这精致的荷包时，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顿时，这件珍贵的礼物，就成为他们全班的财富，被弟兄们那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争相传阅着，最后又越出了他们班里的范围，在全连的弟兄们中间传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大壮深恐别人损坏弄脏了那件珍贵的礼物，一再叮嘱。陈欢仔第一次见到班长对自己的东西这样珍贵，笑着向他问道：
“班长，你还从来没有这样小气过。难道里边装的都是珍珠宝贝啊？”
“这可比珍珠宝贝还贵重！”刘大壮十分认真地说道，“珍珠宝贝拿钱还能买得到，可这个是拿钱买不到的。”
是啊，刘大壮的话说得多好。现在，当万先廷看着大风在荷包里藏着的这一绺头发时，他深深感到，这是一个少女的纯真的心。万先廷知道：大凤是在他们那一带山乡里第一个剪去辫子，留起短发的少女；她的这一绺头发，不仅表示着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而且还表示出在革命的路上和他共同奋斗到底的决心。在离别的那一瞬间，她闪着晶莹的泪光，默默地凝视着他，有多少叮咛和祝福都深藏在她的心灵里，难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现在，万先廷从她的这一绺头发上，完全懂得了她想要说出来的千言万语，感受到了她希望在遥远的征途上永远伴随着他的那颗美好真诚的心。
万先廷坐在那里正在想着，忽然听见勤务兵张小鹏的喊声：“连长！……”
万先廷抬头看去，只见张小鹏匆匆向他走过来，后面跟着营长的勤务兵于头。
他知道一定是营部有什么重要军务，便急忙把荷包收拾好放进衣袋，一面站了起来。
于头总是那样乐乐和和，黑红的胖脸蛋总像喝醉了酒一样，这就使他那双总是微笑的、眯缝着的眼睛显得更小。不过他的服装倒是比过去看着整洁了一些，不像以前总是像个油腻腻的厨子一样了。他走到万先廷跟前，很利索地敬了个礼，用他那有点卷舌头的山东土腔说道：“六连长，营长请你马上到营部去一趟。”他把“长”说成“讲”，“请”说成“庆”，“上”说成“向”。
“好。”万先廷答应一声，便向张小鹏道：“你去报告连副，请他到伙佚班检查一下，抓紧时间开饭。你们不要等我回来。”他知道营长在这个时候叫他去，准是有了什么重要的战斗任务；因为他们二营是全团的前卫，而进入湖北以后又完全是吴佩孚直接控制的地区了，沿途随时可能会遭遇北洋军的反击。因此当他随着于头向营部走去时，一面在心里暗想着，这进入湖北的第一仗，他一定要努力去争取让他们第六连来担负。
第二营营部就在分水岭上的那座“界上屋”里。那房子外面有一块不大的禾坪，大约是建造这房屋时主人从山崖上开辟出来的；这块禾坪的三面都被山崖包围着，那条官道就从禾坪中间通过。山崖上有几棵古老的大树，那茂密的枝叶垂挂到禾坪的上空，因此显得十分荫凉。大约因为这个地方是过往行人的必经之地，在禾坪旁边的山崖上修了一座用石头砌成的过路凉亭，四周宽厚的石栏杆便是很凉爽的坐椅，已经不知被多少人坐得发黑发亮了。
天气格外炎热，同时也为着遵守“不扰民宅”的规定，因此营部的人员就都在这块禾坪上和凉亭的周围休息。营长樊金标坐在靠近那界上屋大门口的一张旧竹床上，正皱着眉头在看一张摊在竹床上的军用地图。场坪旁边还有几匹没卸鞍的战马，大约营长也是刚刚从团部回来。他光着头，大沿军帽和皮挎包都放在旁边。几天的山地行军，没工夫刮胡子，他那连鬓络腮胡又像钢刷一样长出来，显得又粗又硬。
在这几天的行军生活中，听于头背地里说，营长宿营下来后，忙完了队伍上的事，总要点着灯看好一会书。过去宿营下来，于头最紧要的任务是要为营长去买酒，而现在最紧要的是要为营长去借一盏玻璃罩子的洋油灯，并且尽量把那玻璃罩子擦得明光瓦亮，一尘不染。当他看见营长看那些书显得十分吃力时，他也感到格外着急，总怕是因为灯光不亮，营长看不清那些像苍蝇般的小字。于头虽然机灵得能认出每一头苍蝇的面孔，但对这些小字他却一点也无能为力。当别人问他，营长看的是些什么书时，他总是无可奉告地摇头，然后显得十分神秘地低声说道：“还有曲曲弯弯的洋码字啦！营长有时候一个人还念念叨叨的，在外边昕着就像他在跟别人说话似的。那书前头还有两个洋人的相片，都是大胡子，比咱们营长的可长得多。我心想，咱们营长要是学好了，是不是胡子也该长这么长了啊！”
人们都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于头仍然是十分认真的样子，他既自豪，又充满委屈地说道：“嘿，现在我可不能有一点错啦，营长动不动就拿那些书里的话克我一顿！有一回，他正在房子里看书，我悄悄走进去想给他倒碗水喝，他一听见响动就恼火起来，冲我大声嚷：‘你他娘要进来就好好进来，老是像个幽灵荡来荡去的干什么？’后来我才听说，幽灵就是鬼，您看我变成个鬼啦！……还有一回，我看他有点不舒服，饭吃得少，我就悄悄跟伙佚班长说了，到晚上给他下了碗面条，里面有两个鸡蛋。我一端回去，他就问：‘今天弟兄们是不是都吃这个？’我说：‘你病了，这是伙佚班特意为你做的。’他一听就火了，又嚷起来：‘你他娘想让我变成财主资本家？这是剩余价值，是弟兄们的血汗，我不吃，你快给我端回去！’就这样，硬逼着我又把那碗面条送回伙佚班去了！”
诸如此类，关于营长这方面的传说还不少。万先廷他们这几个连长也明显地感到，营长自从平江那一次集合全营“晒光头”，大发雷霆后，确实在他身上发生了不少新的变化。虽然他对人还是那样严厉，脾气火暴急躁，但他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开始愿意先听部下的申诉，用粗鲁的言词训斥部下的情形也很少发生了。当然，对于樊金标这样一个疾恶如仇、又在旧军阀队伍里打下深深烙印的人，要完全摆脱那一切，对他也决非轻而易举，需要经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因此他们那几个连长都能够谅解和欢迎他，对他更加尊敬和热爱。
现在万先廷走到他面前，向他敬了个礼。樊金标带着亲切的目光点点头，关心地问了句：“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万先廷回答道：“伙佚班就快要做好了。”
“坐吧，等一会。”樊金标简短地说了一句，又拿着红蓝铅笔向地图上看起来了。
万先廷知道可能是要等四连长卢德明和五连长黄克坚来到后一起开会，因为这两个连休息的地点距离营部远一些。他没有在那张竹凳上坐下，就站在竹床旁边，看着那张摊开的地图，上面在通城周围有一些表示敌军的蓝色符号。
不一会，卢德明和黄克坚都赶来了。他们都是四川人，从中学跑到广州投考黄埔军校，又都是从军校第二期毕业后到独立团的。卢德明的性格活泼、开朗，说话卜分诙谐风趣，成天乐呵呵的，人还没到跟前，老远就听到他的声音。黄克坚有点沉默寡言，他虽然年纪也只二十一岁，但对弟兄们像老妈妈一样，非常体贴关心。
因此弟兄们也都很尊敬和热爱他。卢德明在营长面前，说话也不顾忌，他向营长敬过礼后便望着万先廷笑道：
“老万，你总是跑得那样快。你那位家乡的妹娃可要不答应哩！”
他的话把万先廷和黄克坚都逗得笑起来，连樊金标也不由得笑了。
樊金标让于头去征得了房主人的同意，便带着连长们走进大门。只见堂屋里正中是一幅关圣帝君的画像，两边才是这两家各自的神主牌位。这种安排确实十分相宜，因为省界和两家的界线都从堂屋中间分开，两家的祖先都不便高居中央，便请以忠义闻名的关圣帝君坐到中间，这是谁也不会表示非议的。卢德明一进来就惊喜地说道：
“格老子，好威武的关老总啊！他的脸真晒得比我们还要红哩。”
那关圣帝君上面的横批写着“忠义千秋”，两旁还有一副对联：
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
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
占德明一字一句地念完这副对联，又向他们笑着说道：“硬是要得。兄、弟、师、友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人了！”
于头和一个勤务兵已经抬过一张方桌在堂屋中间放好，樊金标和一个副官把军用地图摊开到桌上，便严肃地看着连长们说道：“刚才团部通报，据可靠消息，吴佩孚已经率领主力从北京南下。湖北的军务督办陈嘉谟，正在向通城方面增派援兵。团长命令我们，尽快抢占通城北面的屏障——九岭，并同当地的农民协会联系，相机占领通城。”
他说完团长的命令后，用手里的铅笔指着军用地图上说道：“从这里到九岭有二十二华里，都是山路。主峰高五百多米，有关卡和碉堡工事。敌人不少于一个营的兵力，而且占据地形优势，进攻会有很多困难。团长要求我们：在界口吃过午饭后立即出发，天黑以前要结束战斗，占领九岭主峰。如果拖长了时间，天黑以后更不利于进攻，等敌人的援兵赶到，造成的困难和伤亡就会更大了。你们看看，各连吃饭还需要多长时间？”
万先廷想了一下，立即回答道：“有十五分钟足够了。”
卢德明和黄克坚也表示只需要一刻钟。樊金标点点头，拿出怀表来看了看，说道：“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五分，一刻钟后部队开始出发，下午三点以前赶到进攻地点。还是由第六连担任前卫。”他转向万先廷道，“你们在行进中就要作好战斗动员和一切准备，进攻动作要快！”
万先廷刚回答了一声“是”，卢德明几乎同时说道：“营长，六连在打平江时负担的任务最重，这回就让我们四连主攻吧！”
万先廷立刻笑着回答道：“要说负担，你们四连一点也不轻松，这回又想抢先啊？”
黄克坚在一旁笑道：“你们都不要争，我看还是让我们五连这次去打主攻吧！”
樊金标打断他们的话道：“不用争了，还有恶仗打的。这次是因为除了抢占九岭，还要同当地农协的同志联络，六连长懂得这一带的话，他们在前头比较方便。”
卢德明和黄克坚这才无话可说。樊金标又叮嘱了几句战斗中的具体部署和联络信号，他们几个连长便立刻赶回各自的连里去了。
万先廷回到连里后，弟兄们都已经在开饭了。他利用吃饭时间，把各排的排长召集到一起，传达了营长布置的战斗任务，要各排在行军中间抓紧时间做好动员和一切战斗准备，特别是对从平江补充入伍的弟兄，他们是头一回参加革命军作战，要让他们特别注意听从指挥，战斗中要多帮助他们。
十五分钟后，第二营从湘鄂交界的分水岭上出发了。万先廷带领第六连走在最前面。经过平江战斗后，连里补充的新兵很多，这次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地势十分险要，攻坚也会有很多困难，一定要使新兵们在战斗中发挥作用，经受一次实战的锻炼。因此，在出发以后，他又在行进的行列中向每一个共产党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他们分头作好周围新兵的工作，用模范行动去影响和带领他们。万先廷十分担心黑牯那憨直倔犟的脾气，怕他在战斗中蛮干，不听指挥，又特地向刘大壮交代了一番，请他在战斗时多关心黑牯的行动，管束尽量严厉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