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要用心窍,打仗也是一样。种庄稼要看节气、土质、种子成色、肥料厚薄;打仗也要看对手、火力,要会利用地形地物,想各种办法迷惑敌人。像你这么个实心砣子,对自己弟兄倒是最好,直来直去,一句假话也不说,可对敌人就不能那么老实,得想着法儿让他上当,就像连长用这吓麻雀的办法一样。”
黑牯听着,憨实地点头笑道:“这庄稼人的法儿,多着呢,我也会!”
“要用得是地方,用得巧。俗话说:熟能生巧,经得多了,打仗的那些诀窍就都记在心上了。”刘大壮又关心地向他问,“刚才在那么多敌人中间,你怕不怕?”
黑牯老实地承认:“先有点怕。”他刚才看见那些敌人,一个个身材高大,队形都很整齐,士兵戴着红肩章,军官都是金肩章、皮靴,还举着指挥刀,一队一队地大步走着,显得气势汹汹、十分威武,他心里也觉得发虚。不过后来跟着班长和陈欢仔那些老兵们猛往前冲、打死了一些敌人后,剩下的那些敌人也都很怕死,纷纷向后逃跑了。想到这些,他不觉又嘀咕道:“可他们也怕死,光样子吓人。”
“这话说对了,你闯过了这道关就再也不会害怕啦。”刘大壮高兴地摸摸八字胡,拿着旱烟杆郑重地说道。这个憨实的小伙子刚到队伍上时,谁都认为他笨,是根不通窍的擀面杖。但是在独立团这个革命的战斗集体里,他仿佛越来越变得聪明了,这些变化使人感到那么惊奇和高兴啊!这时,刘大壮又不禁想起独立团刚建立不久,在肇庆练兵时,陈欢仔这批刚从东江农村入伍的新兵,也都是同今天黑牯差不多的情景。学什么都笨手笨脚,走正步时两边的手脚一齐出去,练瞄准时总也闭不上左眼,闹了不少笑话。当时有些连排军官怀疑:这样的士兵,能不能很快练成一支到前线作战的队伍?团长叶挺却有着坚定的信心,他在向班长以上的官长们训话时说道:
“只有不称职的指挥官,没有不称职的士兵。勇敢,需要靠战斗磨炼;智慧,也要到战斗中去生长。这些在封建压迫中变得愚昧的人,完全可以在革命中变得聪明。”
后来这些新兵的发展完全证实了团长的预言。当他们最先从广东出征,到达湖南前线时,便同六个团的敌军展开了激烈战斗。尽管一开始在漫山遍野气势汹汹的敌人面前,陈欢仔和那些新兵们有些惊慌失措,但在指挥官的带领下,他们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在战斗中成为勇敢的士兵。后来,陈欢仔还用那次战斗中的亲身经历,来鼓舞这沿路参加到独立团里来的新兵弟兄们。
现在,连从平江入伍的黑牯,也快要成为有经验的老兵了,刘大壮充满喜爱地看着他,为他们这个能磨炼人的战斗集体感到骄傲。他看他擦着汗,又关心地问:“饿吗?”
黑牯点点头:“饿。”
从昨天傍晚吃过饭后,经过一夜和这半天的紧张行军作战,他们的体力消耗都非常大,水壶里的水和四个馒头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刚才在同敌人进行激烈战斗的时候,还没觉得渴和饿,而现在休息下来后,这两种感觉的折磨就变得格外强烈了。
刘大壮仿佛早有预料地笑了一下,他解开自己的饭袋,从里面拿出一个蓝布小手巾包,打开手巾包后,里面是一个干馒头,他递给黑牯道:“吃吧。”
黑牯接过馒头来,毫不迟疑地咬了一口,但是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把没咬过的那边掰下一多半来,说道:“留点给欢仔他们。”
“不用啦,我们还有好的哕!”陈欢仔愉快地说着。他和两个广东老乡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趟,一人手里提着两三只老鼠,高兴地向刘大壮笑道:“班长,我们挖到了一个田鼠洞,这不是老百姓养的,不算违反纪律啦!”
刘大壮看着,赶紧厌恶地呸了一声,笑着责备他们:“饿得再狠,也不能吃这个啊!”
“班长,你不懂啦,这是顶呱呱的,一鼠顶三鸡啦!”陈欢仔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面用刺刀宰杀那些吱吱叫的老鼠。
“别在这里弄,拿开一点。”刘大壮虽然阅历广、在战场上杀敌从不手软,但平时却很怕宰杀小动物,这时装出恼火的样子说。
“班长,你别着急啦。你不要吃,我们还舍不得啦!”陈欢仔仍然乐呵呵地说着,和那两位老乡提着血淋淋的老鼠往一边去了。
刘大壮看着他们叹口气道:“他们广东人,就是这点野蛮,什么都吃。猫、狗、老鼠、长虫,还在大饭馆里都有卖的。……可那是大饭馆,有好调料,可在这儿,能好吃得了?我这儿还有点盐,你给他们送去。”他又从饭包里拿出一个小油纸包来,把那点粗盐匀出一半,小心地包好后交给了黑牯。
黑牯见班长什么都想得周到,真从心里感到钦佩。他把一小撮粗盐送到陈欢仔他们那里时,那道烤田鼠的广东名菜已经快要大功告成了。那几粒粗盐接济得正是时候,陈欢仔怀着感激的心情一连说了好几个“顶呱呱啦”。他们甚至建议请黑牯也来尝一尝这不可多得的广东风味。黑牯虽然吃过青蛙、鳝鱼、乌龟之类,对老鼠却有很深的偏见,他急忙摇摇头跑开了。
当他回到班长身边的时候,只见刘大壮嘴里在津津有味地咬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根一根淡黄色的东西,他不禁感兴趣地问:“班长,你吃的什么?”
刘大壮笑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你咬咬看,甜着啦!”
黑牯接过一根来看看,原来是从地里挖出的草茎。高地上的草木都已被激烈的炮火轰击烧焦了,但这些埋在地里的草茎却还很多,刘大壮用刺刀挖出来不少,自己先尝过后,便向那些又饥又渴的弟兄们推荐说:这种草根既能生津止渴,嚼烂了吞下去也可以充饥。士兵们照他的话尝试一番,果然很有效用。
万先廷照料那些受伤的弟兄们包扎好伤口,又把连部人员中剩下的两壶水和一点干粮都分发给他们后,便沿着阵地看了看弟兄们轮番休息的情况。周围的北洋军似乎也在进行调动,看来因为他们的部队太多,后备兵力很充足,也采取了轮番换下去休息吃饭的作法,也许他们调新的生力军上来后,还会开始猛烈进攻的,万先廷心中这样暗想。他来到刘大壮这个班休息的地方,见他们嘴里都嚼得津津有味,一个个情绪十分活跃,便笑着问道:
“老班长,你们到底有本事,从哪里弄来的吃食啊?”
刘大壮也笑着把手里的草茎递给他道:“连长,你也尝尝吧。虽不像甘蔗那么好吃,可还真顶点用处呢!”
万先廷接过草茎来嚼着,高兴地说道:“我小时放牛的时候,渴了饿了也嚼过这东西,可现在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向周围看着问道,“这里到处都有吗?”
刘大壮点点头道:“上头都打得乱糟糟的了,可下面的根都还是好的。”
万先廷听着,触动了什么思绪,他拿着草茎呆了一会,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对呀,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啊!”
刘大壮听万先廷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先是愣了一下,不过他知道这位年轻的长官心里总在琢磨事情,不知这一刻又想到啥题目上去了。刘大壮还没有想到怎样接话,万先廷却又亲切而认真地看着他说道:“老班长,我来这里正是为了向你请教的。你看东北方向三里外那座最高的山头,在地图上是叫印斗山,从北洋军在那周围部署的情况来看,是不是地位特别重要呢?”
刘大壮会意地微笑着点点头,他眯着眼睛向远处印斗山方向望了一瞬,又庄严地轻轻咳嗽了两声,顺手摸了摸八字胡,这才显得认真而谨慎地回答道:“我看这阵势,说不定吴佩孚的总司令部就是在那块地方。”
“你怎么推测的呢?”万先廷很感兴趣地接着问。他知道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见多识广,而且对这类问题发表看法时总是分寸很紧,从来不开玩笑的。现在他作出这样的判断,一定是看出了什么门道,有了根据的。
刘大壮仍然不慌不忙地说道:“俗话说:兵随将走。刚才一路往这边打的时候我就在琢磨,为什么越往这边,北洋军的队伍越多呢?敌人的重炮阵地,也都是设在那个方向,那些重炮,我们在这一路上打别的北洋军时都还没见过。另外,当兵的也都是河北河南口音,这是吴佩孚的嫡系队伍。还有,越往那边敌人的防守也越严。在战场上,越是敌人害怕接近的地方,就越是他们的要害。”
“说得有理。”万先廷赞同地点头道,一面又看着那边思索着:要是这些判断能最后得到证实,那就太好了。
吃过了田鼠肉的陈欢仔现在心情很好,他兴致勃勃地建议道:“连长,让我们班下去抓两个北洋军上来,问一问不就清楚啦!”
“底下小兵也不一定都知道他们大帅的位置。”刘大壮道,“不过,从俘虏嘴里兴许能问出点情况。要是能抓住个当官的,那就更好了,……”
正在说着,只听下面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万先廷以为敌人又要开始进攻了,立刻拔出驳壳枪站了起来,同时向士兵们喊道:“准备战斗!”
士兵们都迅速地跑到自己的位置上,拿下军帽戴上,端起步枪准备射击。刘大壮注视着下面,突然叫道:
“连长,是营长他们!”
万先廷也已经发现,正是樊金标带着四个人,已经跑上了高地,他们还一面回头向敌人射击着。万选廷急忙向两旁命令:
“三班跟我下去掩护!”
他带领刘大壮那个班迅速跃出阵地,冲到高地的半山腰上,利用参差不平的地形猛烈向敌人射击,把火力都吸引过来,掩护着樊金标和随行的人很快到了高地上。
万先廷和刘大壮班的士兵们也在高地上面的火力掩护下安全撤了回来。樊金标一面脱下军帽擦着汗,一面气愤地骂着:
“他娘的!这些狗崽子们真欺负人,等会老子有他好看的!”
他的军服上沾了不少泥土,有好几处弹痕和被炮火烧坏的地方,左边衣袖靠肩的部分有一大片血迹,好像是里面受了伤。他的脸晒得更黑了,嘴唇干裂,两天没刮的胡子茬又密密地长了出来,脸颊也更瘦了一些。跟他来的有勤务兵于头、一位营部的副官和两名卫兵。他看见堑壕里还有那样多的士兵,个个精神抖擞,心中十分高兴,望着万先廷亲切地说道:
“你们冲得那样猛,我还真有点担心!伤亡的弟兄多吗?”
万先廷回答道:“牺牲五名,重伤十六名,轻伤的差不多有一半,可他们都还在参加战斗。我们几次派人想同营部联络,可是都找不着准确的地点,只好又回来了。”
樊金标道:“我也派出过几批人找你们,都没能冲到这儿来。这回我亲自出马,我就不信冲不破那些狗崽子们的封锁线!”
于头在旁边埋怨地插嘴道:“路上好几次都差点让炮弹打中了,有一次简直是从敌人的鼻子跟前冲过来,机关枪把他的裤腿都打了好几个窟窿。我把他按下来,他还骂娘!”
樊金标笑着责备道:“他娘的,幸亏没被你按下来!直起腰子弹才打中裤腿,要趴下来不正好打中脑袋呀!”
万先廷不禁也笑了,他看见樊金标靠肩处那一大摊血,惊讶而关心地问道:“营长,你这儿受伤了啊?”
樊金标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是刚打到这边的时候带的彩,没什么要紧!”
于头又不满地嘀咕道:“还说不要紧呢,子弹还留在骨头里边……”
“得了,少说废话!”樊金标挥手打断了他,向万先廷道,“咱们过那儿去。”他带着万先廷和那个副官一起走到朝着印头山方向的那段阵地中间,让副官打开一张军用地图摊在壕沿上,他指着远处向万先廷问道:“你知道那座最高的山包叫什么?”
“印斗山。”
“你们注意到什么情况了吗?”
“那里很可能是吴佩孚的指挥阵地。”
樊金标看着他赞扬地点点头,又坚定地说道:“不是可能,吴佩孚就确实在那儿!我们已经从三个俘虏的口供里得到证实,有一个就是从他那儿下来传达命令的。”他又指着军用地图上说道,“现在,你们的位置就在这儿,四连、五连和营部在这儿;离印斗山最远都只有三千米。如果我们能从这儿一直冲到吴佩孚的指挥阵地,你知道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吗?”
万选廷兴奋地回答道:“人怕伤心,树怕伤根,那就像打中了敌人的心脏,再强壮的身体也都会没有救了!”
樊金标惊喜地看着他点点头,问道:“这么说,你也曾经这么想过?”
“我还正在向老班长请教,没拿准。”万先廷对营长感到衷心佩服地说道,“要是能实现这个办法,不光能改变我们现在的被动处境,就连整个战场的局势也能扭转过来了!”
“可是光靠我们一个营还不行。”樊金标看着战场上思索地说道,“要尽快把这些情况报告团部,请团长作出决定。”
“我们同团部联系上了吗?”万先廷关心地问道。
“还没有。”樊金标的目光里有一丝忧虑,他又指着地图说道:“团部现在在这个位置。我派余参谋去报告过一次情况,后来敌人包围的兵力越来越多,就再也没能冲过去了。可我们现在一定得同团部取得联络。这样同敌人相持下去非常不利,我想团长也一定在考虑整个队伍的出路,特别是我们这里的处境。”
万先廷理解营长的焦急心情,他向战场上那到处招展着五颜六色旗帜的敌军队伍看了一眼,望着樊金标请求道:“营长,让我去试试看好吗?对沿途的情况我比较熟悉,敌人虽然多,可总会有薄弱地带能冲过去的。”
樊金标摸着下巴上的胡楂子考虑了一瞬,充满信任地向万先廷道:“那也好。你对这边敌我双方的情况都很清楚,当面去向团长报告也最合适。本来我是准备来这边了解你们的情况后,亲自去一趟的。这样,我也更放心了。”
万先廷又道:“我们连里的事情,是不是请你从营部派一位官长来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