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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李剑不觉惊住了:这小姑娘简直像是玉慧的模型。她的身材窈窕,肤色洁白,细眉秀眼,像是玲珑的雕刻。只不过她有一条油黑的垂到腰际的粗辫子;一幅蓝底白花的布围裙,拦腰系着,越发显出了她的清秀。只是她那村姑的羞涩,跟玉慧的火一般的热情和纯真大不相同。啊,明珠的闪光!在生活中,看到这样美好的人时,人们也会在无形中感到幸福、甜蜜、美好;像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幅明媚秀丽的水光水山图,像读到了一首优美而意味深长的好诗。小姑娘大约也常常觉察到客人们对她的注意,她垂着眼,把盘里的几样卤味碟和酒角全放到桌上;放完后,李剑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明明是好奇地偷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忙地走出去了。

后面响起了刀勺的叮当声。那中年人是店主兼堂倌又兼厨师;他跑前跑后,好像耐不住片刻的寂寞,总想跟客人们说几句话。万先廷刚才在路上就有一个疑问:这一路上,他似乎没有看见几个坐轿子的;记得先前这山路上坐小轿的人不少啊,他自己也抬着东家走过很多回的。这时便拿它来问店主。店主听了笑道:“是哩,坐轿子的前好些天就少了。”他弯下腰,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南边的革命军要过来,坐轿子的人不敢坐,抬轿子的人也不肯抬了!……”

“为什么呢?”李剑感到兴奋地问。

“坐轿子的人都有钱,还不怕?革命军不是专革财东、打轿子的么?”店主瞪着眼道,“抬轿的都是些穷苦人,听说都预备去欢迎革命军了,哪还有工夫出来抬轿?”

李剑笑着点头,忍不住又微露得意地问:“老板,你是拥护革命军,还是拥护北洋军的呢?”

伶牙俐齿的店主,突然尴尬地呆望着他们。万先廷看见齐渊的眼色,急忙在一边岔开道:“老板,菜快做好了吧?吃了饭我们还要赶路呢。”

“哦哦,”店主得救似的点头笑道,“我去看看,先生们坐一会,我去看……”说着,飞快地向后逃走了。

李剑不觉红了脸,很懊悔自己刚才说话的唐突。齐渊和万先廷虽没有责备他,心里也颇觉过意不去。一时沉默下来,便转眼去望那外面的柜台。刚才那小姑娘出去低声和一个妇人说了几句话,已经走进后面去了。那妇人大约是她的母亲,年纪四十多岁,看样子是很精明能干的,待人也十分亲切。这时她从量酒的柜台后走过来,到齐渊他们坐着的雅座门口,笑着说道:

“刚才我打的是红苕酒,几位先生怕喝不惯。还是菊儿看得到,她要我来换一换……”

“不用,婶子,不用劳神。”万先廷忙道。他们约定过,到了这一带,都是万先廷来答话的。这时他笑着道:“谢谢你,我们都不会喝酒,尝尝这一点就行了。”

妇人看他们执意不肯,便只好感激地笑着,转身放下那打了许多补丁的门帘,回到柜台后去了。

他们也实在是不胜酒量。才只一小杯,李剑那白净的脸便泛红了。刚才他爬到山上,本已热得出了汗,可他为了保持文质彬彬的仪表,还是坚持着没有脱下长衫。这时酒性一发作,他觉得更燥热了。趁着后边的饭菜还没有做好,他站起来走出去,想到外边的树荫下乘乘风凉。

大树荫下,显得宁静而又幽雅。一群懒蝉在树丛上吱吱地叫。李剑背着手,昂着头,徐徐踱了几步,他忽而诗兴勃发了,不觉低声吟哦道:“啊,你神秘的可爱的荒山……”

他陡地觉得眼前一亮,却见一个刚爬上山的人向这里走来。他仔细看时,这是一个少女。她穿一件合身的淡蓝色的布衫,戴着发黄的旧草帽,洗得发白的红格子布鞋上,灰尘仆仆,手里挽着一个蓝布包袱。看样子是经过艰辛的跋涉的。李剑不觉暗暗惊奇,这样的年月,这少女还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单人独身,在外头东奔西跑。这实在是一件叫人钦佩而又奇怪的事。

似乎这茅舍小店是一道必经的关卡,爬上山的人都得往这儿来。那少女也往这里来了。李剑便坐在一边的一张桌旁,装作不在意地看着她。这少女走近来了,李剑才看到,她虽是那样的朴素,风尘仆仆,然而正像泥土掩不住明珠的光辉,她身上却有着一种惊人的自然的风韵。她那匀称的、健美的身姿,那水泠泠的、漆黑深湛的大眼,都使人看得出这是一个妩媚里隐含冷峻,温柔里带着刚强的姑娘。啊,大自然的造物者啊,你是多么善于塑造美丽。霎间,李剑不由地想起了那一段熟悉的赞美的诗句:

当青春展露她娇美的容颜,

人儿的面貌,宛如天仙,

它光彩四射:比春天更艳丽,

比贞洁的玫瑰还要香甜。……

她在离李剑远远的另一张桌旁停下,放下包袱,摘下草帽,李剑不觉一惊:她是盘着髻的。李剑听说过这里的风俗,这么说,她已经是出了嫁的少妇了。李剑暗想,看模样她才不过十八九岁啊。不过,在这山乡里,早婚是不足为奇的,何况她也不很小了。

那少妇坐下擦着汗,她的脸泛红。挽了髻,倒越显出她那丰满的、苹果般红润的脸的妩媚动人。这时,中年妇人已经提着壶碗走了过来。李剑听他们用这里的口音问答了几句,他也不很懂。大约是那中年妇人问那少妇用些什么点心,因为他看见那中年妇人在桌上放下了一把装凉茶的瓦壶和一只茶碗,便又走回去了。那少妇倒了一碗茶,喝了几口,便从提着的那个小包袱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才露出了两块家制的荞麦饼,她慢慢地吃起来。

李剑受一种好奇心驱使着。他觉得,从这少妇行路的方向看,他们是同路的。那么她究竟要往哪里去呢?那一边的情形怎样?他很想上去同她攀谈一下,也许从她嘴里可以知道许多意外的消息;那样一来,齐渊和万先廷都将钦佩他这种机敏的行动了,也能弥补一下刚才说话不留神的过失了。但是他又不敢再冒昧,这山乡的风气,不知该多闭塞。一个陌生的男人上去说句话,她不知会羞成什么样哩!

不过,正像俗话所说:吉人自有天相。这样的方便终于来了。忽然——这个词常常是救人的法宝——一阵风吹来,把她放在桌边的那顶草帽吹下来,滚了几滚,便到了李剑面前。李剑赶紧俯身拾起来。那少妇已站起来,走到李剑这边拾草帽,见他已拾起来,含着羞涩的微笑道:

“谢谢,先生……”

“不要紧。”李剑把草帽递给她,看那草帽上有一个“赵”字,一面问道,“请问,你到哪块去?”

“嗯……”少妇犹豫地拖长着声音,她倒未十分害羞,只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到东门市。”说完,便走回自己的桌边去了。

“先生!菜都做好了。”店主兼堂倌和厨师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他的圆脸通红、放光,用围裙擦着手。

李剑看了那边的少妇一眼,见她就当没听见这些话似的,仍然喝着凉茶,吃那一块家制的荞麦饼。不知为什么,李剑突然对她生出了一种崇敬的感情;而且觉得她那于硬的麦饼,实在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李剑走进里间,看见万先廷正显出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的座位是背着窗户的。刚才李剑在外面跟一个女人搭话时,那声音虽是隐隐约约,却震动了万先廷的心弦:多像大凤的声音啊!可是只说了一句,往下他竭力集中注意力,想准确地捕捉住那声音,却再也没听到了。停了一阵,他再也忍不住,便转头从窗格里看看,只看见了一个头部的后影,盘着圆髻——这一下他那热烈的心变凉了。在这山乡里,只有出嫁的妇人才盘髻的,大凤那一条粗大的黑亮的长辫子,叫人一看就认得是她啊。这一来,他又觉得刚才听到的那声音有些渺茫了,不觉心中惭愧地暗笑:自己想她想得太厉害了,才生出了这样的幻觉。

店家的菜炒得十分可口,品得出是下了工夫的。万先廷吃着饭,想把刚才的事问问李剑,却又不好意思。齐渊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是多年军事生活养成的习惯了。

李剑那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总像在凝思,这时大约又在酝酿什么绚丽的诗句了。万先廷决心打消那些想法,专心地吃饭……然而,外面那个亲切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还低,但说得多了。听得出,这是她在跟店主的小姑娘菊儿在说话;时不时地,还响起菊儿那活泼的开朗的笑声,她们明明谈得很亲热。这是不是大凤呢?他刚想肯定是,然而那“不是”又钻了出来:当然,她从株洲是早该回到家乡了的,可是她又怎么会挽髻?而且她又怎会从安平桥跑这样远来?何况刚到家乡,听着声音相同的人也不稀奇。他刚想到不是,那声音却又越听越像,那是他听得多么熟悉亲切的声音啊!……

这样地矛盾着、犹豫着,却不起身。万先廷终究是万先廷,虽则他在战场上那样地勇敢,在追求知识时那样地如饥似渴,不达目的,誓不休止;然而当外面是两个女人时,他却没有站起来出去看个明白的勇气。

饭吃完了。外面的谈话声也停止了。李剑是吃得慢些的,他最后放下碗,端起茶杯来漱了漱口,走到窗口前,一面喝茶,一面望着外边道:“她走了……”

“谁?”齐渊不在意地问。

万先廷心中突突地跳,等待着回答。

“一个妇人。”李剑仍然没离开窗口,答道,“真不简单,这样的兵荒马乱,她还一个人出门。我听她的口音倒跟万连长的很像哩。”

“哦,”齐渊望着万先廷笑道,“说不定是乡亲吧?”

“哪会那样巧。”万先廷掩饰地淡然笑道。

“不过,我倒真是了解万连——老万说过的话了:穷人比富人要高尚、美好不知多少倍。”李剑有些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妇人.她的健康和美丽,我实在在布尔乔亚中间很少看见。而且,她虽然穿着素净,吃得也很简单,可她在精神上,总像比我更理直气壮似的。她刚才看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她那双眼睛,那种对穿长衫的人的目光,我永远也忘不了。”

“你问过她究竟是哪里人吗?”齐渊问。

“没有。”李剑道,“我本想探听一点情形,可她大约看我穿长衫,神态十分警觉。我只从她那草帽上看到,她姓赵……”

万先廷心中猛然一动,急问道,“就一个字?”

李剑看着他,不解地点点头:“嗯……”

万先廷更快地问:“草帽边上烧了一块的?”

李剑想了一下,惶惑地点头:“好像是……”

万先廷用力握紧拳头,极度兴奋地叫出来:“是她,是她!……”他转身要跑,又突然站住,向李剑问,“她往哪边去了?”

李剑似乎敏感地觉到了什么,但又茫然地望了齐渊一眼,道:“她说的是……东门市……”

再没有第二句话,万先廷扭身就向外跑去。

外面的大树荫下,只有店家的小姑娘坐在石墩上,正在做针线。她看见万先廷跑出来,十分惊讶,不觉也站起来。万先廷急向她问道:

“那个女人呢?”

“刚走一会……”小姑娘惊惶地回答。

万先廷飞也似的向东边那条大路上跑去。那条路是通往东门市的,他很熟悉。他跑啊、跑啊,跑出了好远,可是竞连一个人影也没见,他终于失望地站下了。他站在一道高坡上,向前望去,前面曲曲弯弯的山道上还是空无一人。那女人上哪里去了呢?……

他沮丧地走回来,才感到了刚才跑得太急,有些劳累了。在半路上,他遇见了赶来的齐渊和李剑,望着他们那关切询问的目光时,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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