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会过去。”黛安娜说，她的口气一点也不热中。布雷克注意到她的白色长手套，大为惊慌，因为他看出她一直小心不留下任何指纹。他可以想象黛安娜那双戴着手套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勒死他。
黛安娜感觉到布雷克凝视的方向，慢吞吞脱下一只手套。她剥去光滑的白色织物，露出指头。布雷克倒抽了一口气。黛安娜左手的指甲全部是黑的。
“跟卓里昂教授一样。”他脱口而出。
“噢，这个啊？”她打量自己受伤的指甲，冷静地说，“是啊，我也是受到那本书的冷落。就像卓里昂一样。”
“你是说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布雷克一边问，心思一边乱转。想到一头乌黑秀发的黛安娜与年轻的卓里昂在藏书协会调情，那张照片在他的记忆里一闪而过。
黛安娜被这番影射吓了一跳。“天哪，不是。自从藏书协会成立以来，卓里昂和我之间从没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不过，我们两个都对终极之书有兴趣，都想占有它……原因则不一样。”
黛安娜看着布雷克的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卓里昂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她无情地说，“失望了，对吧？”
“我不懂。”布雷克说。
黛安娜伸手到书桌上的水晶碗里取了一片撒了糖粉的甜点。土耳其软糖。她津津有味地咬下去。
“我对你很失望，布雷克。你真的那么迟钝吗？”
他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比较安全。
“噢，好吧。”她咕哝道，抹去沾在唇际的一点点糖霜。“很久以前，就在藏书协会成立下久后，卓里昂破坏那本无字天书的锁扣。他相信凭他自己就可以找到终极之书，不需要我们的帮忙。想也知道，他错了。最早发现那本书的人是乔治·撒玛纳札，卓里昂试图从他那里偷走书，结果锁扣断了，刺到他的大拇指，替他烙上叛徒的烙印。”
布雷克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念急转。怪不得那次在学院举办的餐会上，布雷克首次提到恩狄米翁·史普林时，卓里昂教授看起来是那么的激动不安；怪不得他不愿坦承过去他和这本书之间的牵扯……
黛安娜看看自己变黑的指甲。“当然，在那之后我多少有几分爱慕他。”她冷冰冰地说，显然以撕掉布雷克的错觉这块疮疤为乐。“不过，后来他的深切忏悔实在很不可思议，令人厌倦。他发誓再也不靠近那本书。”
黛安娜的声音充满不屑，“他这个人变得很无趣。”
“那你做了什么？”布雷克问，胆怯地打量她，“你的指甲怎么会变黑呢？”
黛安娜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卓里昂被那本书拒绝之后，我得想个办法接近乔治那个丑八怪。”她嫌恶地吐出那个名字。“我看得出来他要把书藏起来，我得赶紧取得那本书，免得终极之书的钥匙永远消失。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是那么想的。”
她的眼睛一闪，手指扒了一把空气。“那本书几乎到了我手上，”她一边说，一边重温当年的感受，“可是那个坏蛋见到我的举动，猛力合上那本书，把我的指头夹在里面。锁扣刺痛我！痛得要命！但我还是设法抓住了一部分，将它撕了下来。”
“撒玛纳札给我的那个部分。”布雷克喃喃自语。
黛安娜摩挲着自己焦掉的指尖。“我不晓得他哪来的力气，”她说，“他连那部分都奋力想从我这里抢回去，不肯让书流出去一小部分，说什么即使是一小片纸也拥有非常神奇的力量。只要有欠缺，就不会有终极之书。”
“可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呢？”布雷克问。“不过是一本书罢了。它的力量不可能有多大。”
她在说话的时候，布雷克一点一点挪移，往书桌和那把锐利诱人的裁纸刀靠近。
黛安娜对着布雷克大吼大叫：“笨小孩！你对那本书的内容一点概念也没有！它掌握着你所渴望的一切。世间所有的力量和财富。”她的脸扭曲变形，似乎被贪念控制。“那本书需要一个天真的人才能解开里面的文字，可是只有真正有企图心的人才能完全明白它的价值。约翰·福斯特就知道……还有何瑞修·米德顿、杰若米·伍德、陆希斯·圣波尼法·德拉夸，从古到今曾经找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
此时，一丝阳光破云而出，将附近的尖塔和圆顶照得金光闪闪；只是照到窗边就失去了温暖。布雷克全身冰冷。他记得这几个名字。自从来到牛津以后，这几个人就从圣杰罗姆学院的墙上瞪着他。他们是那些画像里的古代学者，一个个抓着神圣却看不出所以然的皮面书，用眼睛吞噬他。
黛安娜从口袋里抽出一本薄薄的黑皮书，在空中挥动，仿佛在回答布雷克的问题。布雷克看到难看的封面上印着一个模糊的F，才发现那是他在二手书店找到的《浮士德之书》，吓了一大跳。
“那本书……”他困惑不解说。
“是的，你真是善体人意，替我找到这本书。”她说着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这本《浮士德之书》掌握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全部历史。不仅谈到终极之书如何来到牛津，还谈到如何看到里面的内容、如何解谜，以及如何利用它的力量。当然，书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从最初那位匿名作者写成书，已经传了好几个世纪下来——不过它真的很有用……”
布雷克打了个寒战。他的视线回到书桌上，那把裁纸刀已经消失在黛安娜的指间。她正沉着地看着他。
“你真以为比我聪明吗？”她说，“你不过是个小孩子。现在把书交过来。”
布雷克抖着膝盖，向旁边横跨一步到了窗边。
黛安娜跟着他，眼里衡量着刀尖与她的指尖。布雷克吓得皮肤一阵刺痛。结果黛安娜只是将刀子和《浮士德之书》搁到一个柜子顶上，布雷克手够不到的地方。
“告诉我，”她说，“是不是一页页都活了过来？字是不是都跑出来了？”
黛安娜靠近布雷克，用手捏住布雷克的下巴。长长的手指冷冰冰的，像冰柱一样，只是不会融化。
她像一条蛇凝视布雷克的眼睛。布雷克别开视线。
人潮在冲上走来走去，喧嚣从远远的下面传上来。有只狗在某处吠叫。那叫声吸引布雷克看看窗户。他的眼角闪过一道光，是上去塔楼侧面的铁制防火梯。也许，终究是有路可以逃出去的……他想跑，但是黛安娜一双冷冰冰的手捏着他的脸，那对眼睛狂热地瞪着他，他动弹不得。
“把书给我看！”黛安娜大吼，将布雷克甩向房间的中央。布雷克重重撞上书桌，滑到地板上。他的胸口一阵抽痛，满嘴是古怪的铁味。是血。
布雷克毫无防御，眼睁睁看着黛安娜俯身，随意将他的背包从肩膀上拉下，抛到桌子上。
她像野兽撕开猎物一样，打开主要的置物层，掏出妲可的雨衣丢到一旁。接着，便找到了她在找的东西：包包底部那本貌不惊人的褐色封皮书。恩狄米翁·史普林。她探手进去取书，却突然甩开手，仿佛被螫到。
“它咬我！”黛安娜气得大吼大叫。
布雷克看着黛安娜，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几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黛安娜戴上白色的长手套，再次尝试把书取出来。这回她成功了，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到桌子上。
她紧紧盯着封面，书皮上仍旧是圆圆的字体刻着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名字。然后她开始用戴着手套的指尖翻页，迫不及待吸取里面的知识。
“这不对啊！”她从书上抬起头来，大发牢骚，“你这个骗人的小畜生，你干了什么好事？”
她一把揪住布雷克的衣领，急急拉他起来。布雷克眼前直冒金星。黛安娜一拳将他掼在桌子上。
布雷克惊得目瞪口呆，强迫自己将焦点集中在眼前那一页。整本书除了中间一页是黑色的，其余的都恢复原本纯洁无瑕的自然状态。看不到半个字。
“我不明白，”布雷克开口说，“它们——”
“好啦，这会儿都不见啦！”黛安娜尖叫。
布雷克再眨眨眼。他眼睛适应纸张耀眼的白色之后，发觉那些字并未消失，只是像蜗牛缩进壳里一样缩到书里面去。字还是在，只是要看得到的人才能看见。
他怕这个诡计无法持久。他已经可以看到纸上透出淡淡的墨迹，所有的书、还有书里面那些不可思议的秘密，似乎很快就会再现。
布雷克脑筋一动，说：“还不完全。我试着告诉你。出了点差错。”希望这个说法能够制止她。
“可是哪里出了错？”
布雷克以为自己骗过她，更有自信地补充说明：“这本书还有一个部分不见了。没有那个部分就行不通。”
他翻到黑色的那一页，指着被撕去的一角，“瞧见了吧？”
黛安娜气得嘶嘶出声，可是接着她的唇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嗳，我真是有够笨，”嘴角挤出一个冷笑，“我能补救。”
她解开披风上的蝴蝶领巾夹，小心地拔下蝴蝶身上的纸翼，对齐那本书。两者完全吻合。那张黑色的纸有了生气。
“可是……”布雷克结结巴巴说。
黛安娜冲着他露出胜利的笑容。“我没说乔治抢到了，不是吗？我设法偷到一角，把它当作一个小小的提醒，提醒自己我最想要的东西是：终极之书！”
布雷克盯着她看，万分惊骇。黛安娜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将变黑的那片纸压平，跟眼前那一页接在一起。布雷克无助地看着那片纸开始和书接合，只留下一道不显眼的接缝。被灼成灰一样的纸片，宛如一片黑色的雪花溶进书里，纸页都开始翻动起来。那本书发出强烈的白光。
“嗳，那天这张小小的纸片让我发觉，有人重新发现了恩狄米翁·史普林。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黛安娜说，“真是太好了，令人不敢置信。我只需要盯紧某人……十足的理想主义……就能将恩狄米翁·史普林引出藏身之处。我很高兴认识你，然后看着你溜出去，哈，你自以为偷偷摸摸地离开餐会。”
“原来跟在我后面的人是你？”布雷克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本书继续欢欢喜喜、兴高采烈、活力十足地翻动。看得出来书里的文字已从冬眠中醒来，墨色开始越变越深，形式越来越固定。“那天晚上是你跟着我进图书馆？”
“哼，我注意你，还有图书馆，已经注意很久了。”黛安娜夸口，“我始终怀疑撒玛纳札为了妥善保管，已将恩狄米翁·史普林带回学院的图书馆。但是我一直无法完全确定地点。你引导了我直捣黄龙啊。只可惜，那时书已经消失。”
“吉利尔斯爵士也在找终极之书？”布雷克问得很蠢，试着跟上进度。
“当然是啊，”黛安娜厉声说，“大凡跟禁忌的知识有关的书，吉利尔斯都搜藏。还有什么书比最诱人的书更引人注意的？”
她脸色一沉，“说真的，他提到《精灵市场》那个难得一见的版本，几乎坏了一切好事。因为他不可能知道这本书，除非他先前就对图书馆的藏书有所了解。不过，我想小小一个图书馆员虽然勇敢，却一直都搞不清楚我们真正在找的书。”
“那你呢？”布雷克问，“你要终极之书做什么？”
黛安娜对着布雷克冷笑，然后附耳对他低语：“我在追求它所拥有的力量：预见未来与了解过去的能力。这是足以让孩子噩梦成真的机会。相形之下，巫术的力量算什么？”
布雷克打了个寒战。
“这下好了，”黛安娜把书举得高高的，得意洋洋说，“来看终极之书吧！”
说时迟那时快，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一声响亮、凶恶的咆哮，仿佛一群猎犬突然同时跑来图书馆。布雷克跑到窗边，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街上只有一条狗：一条迈遏的杂种狗扑向大门，想闯进图书馆。是爱丽丝！撒玛纳札几乎约束不了她。他扯住绑在爱丽丝颈上的那块鲜红色的大花巾，却被爱丽丝挣脱了，它朝着图书馆冲过来。狗吠声响彻图书馆建筑的四壁，发出刺耳的回响，引来一群路人驻足围观。
“离开那里！”黛安娜尖叫，丢下书，朝布雷克冲过去。长长的黑色指甲划过布雷克的脖子，锋利的边缘在他的皮肤上烙下痕迹，布雷克人一缩。一眨眼间，他便折回书桌前，从桌上抓起那本书和那只蝴蝶领巾夹——任何能够自卫的东西。
那条狗叫得更急切了。喧嚣之中加入新的噪音。妲可在下面拍打门。
“把它还来！”黛安娜凶狠地说。
布雷克感觉到指间的夹子像爪子一样往他的手掌心卷，好像要刺他，吃了一惊。那情形就好像恩狄米翁·史普林的搭扣，当初也曾划伤他的指关节。
接着，他突然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一个快动作，他将搭扣的尖端深深刺入自己的手指，将伤口伸去盖住终极之书。这本书一开始在学院的图书馆里面时就尝试完成这个动作；自始至终那道谜语也一直这么告诉他：直至童子之血将之完全密封……
他看着血从伤口涌上来，滴到翻开来的书页上。
“你这个畜生！”黛安娜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你在干什么？离开那本书！”
她朝着桌子一头冲过来，然后吓得僵住。从布雷克的手指头滴下来的血顿时形成一个封印，一块红褐色的血块，凝结在终极之书的侧面。书页被封了起来。布雷克心上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
黛安娜从他无力的指间一把攫走那本书，像野兽一样用指甲扒着封面，却还是打不开。此时它不过是一本破破烂烂的褐色封皮书。她除不去那团硬硬的血缄。血缄黏得牢牢的。
“你干了什么好事？”她怒吼，“为什么打不开？”
黛安娜怒目瞪着布雷克，却没有听到回答。
布雷克早已从地上抓起妲可的黄色雨衣，朝门口跑过去。黛安娜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打开门，爬上高低不平的螺旋梯。
没有时间可以拯救妲可了。最大的机会是到屋顶去求援。布雷克全速冲上剩下的阶梯，跌跌撞撞踩在古老的石阶上，发疼的手指从墙上擦过，继续一路爬上塔楼的最上面。
黛安娜紧追在后。
“回来，你这个怪物！打开那本书！”她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嗡嗡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