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大人。”看守监狱的侍卫向荆芥示礼。
她坐在监狱冰冷的地上，朦胧中看见有人向她走来。是荆芥。一个和他名字同样毒的男人。
她沉默不语，疲倦使她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已经拒绝进食整整六天了。
“小珍。”来人重复了一遍，那是她小时候的名字，许多年来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称呼，不过听起来竟是如此叫人难以释怀。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模糊的身影。
紧接着她的双手就被拷了起来，一个医生强行向她的静脉里注射了葡萄糖。然后荆芥示意他们离开。
“小珍，对不起。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她勉强一笑，不知道虚弱的面颊能否表示出她心里的讽刺：为了我，却夺走我所拥有的一切。
“那个孩子我已经带来了，我想很快那对夫妻就会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当我们的地下城完全恢复之后，我们就可以进入时空隧道，回到属于我们的时代，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也许那时我已经不认识你了。”小珍轻蔑地说。
“不会的，我们住在地下城，远离所有尘世的污秽，就像生活在天堂。你只会过得更加无忧无虑，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去世之后，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我是不会坚持到现在的。”
“既然你累了，就更应该好好休息。把地下城交给我，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荆芥，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已经丢失了自己的灵魂。但是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他，更不会允许你来统治地下城。”
“小珍，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只想给你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信念。城主他从未给过你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你就不肯给我一次机会呢？我们小时候……”
“小时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森林就是我们的家，你总是会送给我惊喜，我都记得。但是我们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们都变了……”
“不！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你变了，变得冷漠。因为你不再甘心做小珍，你要做司令，你要做新世界的女王！为此你情愿放弃所有！”
“你错了，我只爱城主。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小珍！”
“现在我是你的阶下囚，如果我让你感到痛苦的话，就杀了我吧……”
“我不会放弃的，不会放弃的！”
“希望，现在我和你爸爸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一定要认真听好。另外，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活下去，明白吗？”妈妈小声对我说道。我点了点头，她手心的汗弄湿了我的脸。
“七年前我们被文明人的花言巧语骗到地下城来为他们做工，还有贝壳的父母以及其他地面上的年轻人。开始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以为自己是在重建人类的辉煌，但是我们错了……”
“这些我都知道，梦女士已经告诉我了。”我打断妈妈的话，我要听我所不知道的那部分，我希望他们对我毫不隐瞒。
“那么你一定知道我们发动的那场战争了。”爸爸补充道。
“是的。”
“是我们出卖了梦女士。那时我和你妈妈已经为文明人秘密工作很久了，为了活下去，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忠诚，我们表面上还和我们的朋友们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却会把他们的行动和计划暗自报告给文明人。”
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鄙夷丝毫未加掩饰，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们真的会背叛自己的同胞。不过他们说得如此镇定，是我实在不能理解的。
“难道你们只是为文明人做这一件事吗？他们究竟要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我问道。
“当刚开始重建地下城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在掘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莫名生物的残体。那东西当时似乎还有生命迹象，它的毛孔还在呼吸。我和你妈妈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我们就偷偷地把它带了回去。由于食物珍贵，所以文明人不会提供我们更多吃的东西，只是每天每人提供一定量的营养液用来延续我们的生命。当天晚上，我和你妈妈发现我们捡来的那个东西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是我们忍受着饥饿把营养液输给了它。几个小时以后它果然恢复了过来。”
“但是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本来我和你爸爸是很饥饿的，自从那东西恢复了生命力之后，我们发现我们竟然也全身充满了力量。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巧合，然而一连几天都出现了这样的情况，甚至我们想要从牢房中逃出去，也会在午夜时分发现牢房的锁莫名其妙地被打开了——我们这才开始明白，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这种生物似乎可以满足人类的各种意志。后来我们才知道它是文明人从一个地方发现的一种生物，据说那种生物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但是文明人却无法驱使它。于是司令下令将它的鳍砍下，防止它反抗，然后把它关进了实验室，由荆芥负责研究驾驭它的方法。荆芥就是刚才把你带来的那个魔头。”
我只觉得一阵恶心，后背本能地传来一阵刺痛，仿佛一把锋利的斧子突然砍去了我的手臂。
“后来，”妈妈接着说，“我和你爸爸渐渐从那只残体上掌握了用意志驾驭这种生物的办法。为了活下去，我们对他们声称我们知道如何控制这种生物，并乐意为他们效忠。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生物竟然来自于未来，但是更多的信息荆芥却闭口不提。他答应赦免我们的罪行，并且承诺我们会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就这样，我们背叛了我们的朋友，成了文明人的走狗。当然，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我和你爸爸知道我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我的话充满了火药味，这使得他们愣了一下。
“因为只有这样，文明人才能受制于我们。虽然我和你妈妈曾经出卖了梦女士和她的丈夫，使得他们不得不和文明人展开战争，但是如果我们不这样做的话，一旦他们的行动被文明人发现就会马上被处死。而如果是我们去‘揭发’的话，既可以表现我们的诚意，又能够向他们提出条件。我们需要文明人的信任，这样才能有机会救出大家。于是，我和你妈拒绝了他们给的所有‘奖励’，唯一的条件就是他们必须为所有劳工缓刑。”
“我们一直用意志驱使那个生物重建地下城。这个生物的生命力极其旺盛，即使受了重伤也能坚持下去。大概是由于我们挽救了它的残体，使得它有了重新生长鳍部的可能。它很通灵性，除了我和你妈妈，谁的忙都不肯帮。它似乎把我和你妈妈当成了朋友。”
“我们一直在寻找机会，等待时机成熟时就利用这种生物的力量救出大家，毁掉地下城和所有文明人，然后返回地面，和家人团聚。不料，我们的计划被荆芥发现了，于是他下令把我们偷偷地关了起来，并且把伤情恶化的生物放了回去。但是统治这里的司令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她只知道我和你爸爸背叛了文明人，而且相信了荆芥的话，以为我们已经畏罪潜逃。然而其实荆芥只是想秘密地从我们这里学会如何驾驭那种生物，等到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后再把我们杀死，这样整个地下城就只有他一个人懂得如何运用那种生物的力量了。就在荆芥如意算盘打得哗啦响的时候你出现了，这对于荆芥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因为你刚刚来到这儿被关起来的时候是荆芥修改了你的资料，这样司令就不知道你是我们的女儿，你就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劳工。然后荆芥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梦女士，帮助你从监狱里逃出来，然后他才向司令报告了你的真实身份，并且说可以用你来作为诱饵好把我和你爸爸抓回来。也就是说，你出现在地下城的时间被向后推迟了。”
“难道在地下城，那么多士兵就没办法找到你们吗？”我问道。
“我们被荆芥关在这里是一个秘密，这里全部都是他的亲信，没人会透露这个消息。他以其他的名义调遣全城的士兵去寻找我们，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使得指挥部空下来，于是他轻而易举地囚禁了司令。现在地下城真正的统治者就是荆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也不清楚，可能是他与司令间的个人恩怨吧。听着，希望，我们现在只把驾驭不明生物的方法告诉你，因为你身上流着和我们相同的血，所以我相信它会认得你。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方法都不能让荆芥知道，他一旦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附耳过去，爸爸把请求不明生物帮助的方法告诉了我，但是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对于这样需要用意志力来控制其他生命的办法，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否运用得了。但是我能做到的就是誓死都不会透露半个字。
“孩子，你记着，每个人都是因为贪欲而毁灭的。”
“如果有一天你能走出这里，请你照顾好你的爷爷奶奶。”
门开了，荆芥走了进来。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悲伤，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把她带下去。”他吩咐护卫把我押了出去。
“希望，一定要活下去！”妈妈在我身后大喊，可是我却感觉自己正行走在茂密的树林里，分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我是迷路了吗？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前方是什么。
忽然，四周仿佛起了雾，它们湮没了一切，吞噬掉所有的声音，天空骤然暗淡了下来。
“砰！砰！”两声巨响划破天际，我的身后顿时出现了一道深渊，我不再行走于树林，而是悬崖的边际。
雾散了，散得非常迅速，紧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我像只爬虫一样被冲进泥土，无力反抗。
我望着身后的两具尸体，他们前一秒钟还在同我说话，现在却倒在血泊之中。
我的爸爸妈妈已经死了——他们是夺过士兵手中的武器自尽的。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叫我一定要活着的原因？可是我不想知道答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解释给我呢？
大雨冲刷着一切，却什么也洗不干净。我的心好像飞出了体外，就像一片跟随着流星飞速坠落的叶子，流星与天空擦出的火花将我点燃，可是这是一种寒冷的火焰，冷到刺骨。只剩下躯壳的我散落在地上，望着雨夜中黑洞洞的天，我仿佛就这样被冻结在悬崖边缘。
生命的完结有很多方式，许多年以前我曾设想过死亡的画面：我的爷爷奶奶也许会在某个午后，如同往常一样做着他们各自的事，比如我的爷爷还在为我制作一些小工具，然后永恒地保持着那种姿势就故去了；又比如某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睁开双眼，却发现厨房的餐桌上没有任何准备好的食物，于是我走到奶奶的房间，却发现她很安静地躺在毯子上，无论我怎么推都推不醒她；而我的父母和我，很有可能是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比如疯狂肆虐的瘟疫或其他什么灾难——我们在奄奄一息之时还守在一起，谁也不愿意放下对方第一个死去。
但是今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倒在我的面前，不是任何外界原因，而是他们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他们别无选择，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死在别人手中远不如被爱人杀死痛快。他们的血红得发紫，就像一朵盛开的雪莲花。我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发出，却已经把声带击碎了。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我期盼出现的那个日子，就这样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提前到来了，我该如何应对？
“毕竟他们为地下城做出过巨大的贡献，厚葬他们。”荆芥对他的侍卫们说道，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很遗憾，但你必须以此为戒。”
眼前的这个人杀害了无数异族人，包括我的父母，他的双手沾满了人类的鲜血，他的眼睛如同要刺入心脏的尖刀。我想要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同他的碎屑也不能飘浮在这空气中。我要把他的灵魂一点点撕碎，用他的鲜血来滋养我失去亲人后受挫的心灵。我希望在这一过程中他是活着的，而且发不出任何声音，没人会来救他。
还有祈风，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让他陪同他最尊崇的人一起去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永无白昼的世界。如果不是他将我送回到荆芥手中，我就不会连累我的父母，我的无力反抗使我成为了永远不会被救赎的罪人。
现在我已经懂得了仇恨的滋味，我仿佛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不是希望，她是谁我也不知道，她的眼神冰冷似剑，全身都在颤抖，没人能阻止她疯狂地去复仇。我只能让她取代我空洞的躯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