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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玖 (2)

出院后的四星像是经历过死——既然死能了结所有恩怨,现在再看他上辈子的人和事,常会那样哑然一笑。看着他的孩子;管他们是不是他的,他也这样自己跟自己无声地笑。听人们向他咒骂六嫂,听人们在饭厅里拌嘴嚼舌,或背地发父亲牢骚,他统统给予这种笑,像是所有的痛苦不幸烦恼就只值得这一笑。他甚至连笑都懒得笑,主动提出回禁闭室用晚餐。霜降每晚给他送饭,搁下饭寻各种托词尽早离开,他也这样哑然一笑。他这样笑,霜降反而不急于走了,似乎某种好奇心使她越来越长地陪他,想看透他究竟为什么这样笑。他这样笑是不妙的,她意识到。他像是从自己不成功的自尽中获得一个新的生活目的,他满心在筹划去实现它,因而对周围人无目的或目的太旧的生活只能报以这样的一笑。霜降想弄清的,正是这个目的。

她留神到他吃饭看电视的习惯仍保留着,却不再那样不依不饶地和电视主持人争执,不再评论任何事物。又有领导人接见外宾,签合约;又是这个先进人物那个模范事迹,他一律认真恭敬地看,看完一笑。这一笑让霜降真的感觉到现实世界就那么可笑。

他发现霜降在看他,便伸手搂住她肩,动作竟那样正常,甚至有了些温暖。接下去,他会吻霜降,没了过去的轻浮或故作轻浮,很正常随意地在霜降脸颊上一吻,若霜降躲,他便认真瞪着她,她的心会为这认真动一下。见她也认真成那样,他却又笑了。这时的笑更成了谜。

霜降被这谜一样的笑迷住了。

“四星,你笑什么?”她有时问。

他总装傻:“啊?……”

“四星,你变了好多,从你住院那时开始变的?”

“真的?是变好还是变坏?”他把霜降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自己脸颊去蹭她的头发。他过去绝没有这种动作。

“不知道。”她回答。一边伏在他肩上,发现它不再是副人壳子。他的体嗅也变了,戒了烟,他闻上去清爽许多。那种几乎嗅不出的体嗅甚至使她感到舒适。

每次总是他打个长哈欠,然后关掉电视。像正常的夫妻之间的对话,他问:“睡吧?”

她慌着站起身,说要走了。渐渐地,她竟有些不舍地将头从他肩上移开。那是个成熟稳定的男性的肩,并宽厚起来,温暖起来。

他会再次吻吻她,那种认真和随意使她真实地感受到他对她的珍惜和尊重。这不正常的关系被他处理得那么正常,简直是个奇迹。她不再是完全被动的,她将脸倚上去,某一回,她竟吻了回去。

她被自己吻回去的那个吻吓一大跳。

四星却笑了,叫她出去时帮他关上走廊的灯。他把刚有的一点儿不正常马上正常化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雨下得天早早暗了。霜降站在厨房灶前愣神,想着四星的晚饭。她越来越多地在四星的一道风味菜上花心思和时间了,这天竟想不出花样,愁起来。

比平时稍晚,霜降抱着个大纸箱到四星屋,进门就对他宣布:今晚她和他一块吃,吃火锅。她边说边打开纸箱,取出备得精细的料,一碟碟摆开,摆一只碟她看四星一眼。

然后她摘下雨披。

然后四星抱了抱她有点湿的身体。他说:你头发上尽是水。他走过去拿了条毛巾:来。他解开霜降的头发,替地擦。她一下明白他是生来第一次帮人擦头发,告诉他:头发不能竖着擦,要这样搓着擦。他就搓着擦。

霜降转头看他,她看见一个秃顶的,微胖的,实心实意在喜爱她的男人。她立刻问自己:你喜欢这男人吗?自己答:不,但我喜欢被人喜欢;我得识察他有多实心实意。

霜降将四星的一只小电锅代替火锅。

四星看她忙。她说你帮我调点芝麻酱吧。他问:怎么调?就这样顺我调的方向调,反了,它会泻。四星的动作规矩得呆气。霜降看着他,心里纳闷这种感人的宁静是怎么来的。难道她会被他引出一种感情?它里面没有爱甚至也没有喜欢吗?

他像猜透她感觉似的,喃喃地说,第一次他找妻子他要漂亮的,第二次他还要漂亮的。

她有点紧张了,问:第二次啦?谁呀?

他慢慢说:你呀。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你家小保姆,人家要丑化我俩了!

随他们去。我不愁那个。我愁我现在在服刑,不能娶你呀。

霜降想,他话里没有激动、没有热情,最重要的是:没有游戏。

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等你再有七年刑期满,你那时准不要我了。你那时又是程家少爷了!

七年?我会等七年?我那么任人宰割?

那你怎样?霜降听出他话里又有了曾经的残忍。

我知道我该怎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低下头吸唆粉条,但霜降看见他又笑了。他这回真正是对自己笑,为自己的一桩密谋在笑。

她觉得她离他笑的谜顿时近了。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话避开:你愿意嫁给我不?

我连个城市户口都没有。

我给你买个户口,我有的是钱。你读什么书?进什么大学?费事,买个文凭不就成了?这世道,什么是真的?他宽宏地叹息一声。

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

你说你对我也不是真的?

这样下去有希望成真的。小傻孩儿,什么东西都要时间久了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不能一开始就认定什么是真的,一旦你发现它不如你想的真,你就失望了,指控它全是假的;如果你不那么当它真,发现了一点儿真,你就感激不尽。我和你,我今天能发现那一点真,全归功于我当时的不当真。哲理到这一步的四星忽然问霜降:我芝麻酱调得对吧?

晚饭后,四星就着一个呵欠问霜降:“在这儿睡吗?”问得那么自然平淡,把其中的异常和不好意思全淡光了。就成了很朴素的依恋,一种习惯上的依恋。

多天后,霜降意识到四星那平淡自然却执拗重复着的问话有着神秘的征服力。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它刺耳和乍然,渐渐地,它的自然平淡使她忽略了它本身的意义——不在这儿睡吗?它是这么信赖和体己。再往后,她到了这样个边缘:他若再添些恳求,她一定和他一块躺下了。他却从不恳求。仿佛她终究属于他,还贪什么急什么?

这天他终于改了种说法:不陪我一起睡吗?霜降不动了。她在自己心里突然发现一点真,一定是四星曾说的那一点。原来爱和喜欢都可以没有,只要有了这点真就可以和一个男人睡觉了,就可以和他过起来了。

四星从卫生间出来,嘴角挂一点儿牙膏沫。他问她睡左边还是右边,低下头铺毯子时头顶那块秃亮亮的,坦荡荡地亮。他像个老丈夫了。那平淡自然使她感动得有些心酸。

她开始脱衣时有人敲门。

她马上抓回衣服往身上套。“谁啊?”四星问。

“睡了?四星?”是孩儿妈的声音。

“没有。等着。”他起身朝门走。在他打开门时霜降扣好最后一颗纽扣。

孩儿妈说她托人买了一种药水,涂了会长头发。四星笑着问干吗非要头发?孩儿妈说:唉,怎么可以没头发?你爸和我都有头发,不是遗传的秃就能治好。试试这药。四星接过药。母子就这样一里一外地谈。最后孩儿妈说:自己不好上药,让霜降帮你吧。

四星嗯了一声。

孩儿妈问:她在你屋吗?

四星啊了一声。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现在都这样“啊?”像听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们说,噢,四星让安眠药弄迟钝了。

孩儿妈走了。霜降明白她来做什么。

“四星,你妈是来提醒你的。”霜降躲开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还在维护那已奄奄一息的宁静。“她来提醒你不要犯糊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然你怎么会……吃那么多安眠药!”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经的神经质。他当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个头发散落的霜降对他失口喊出:“你们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贱人啊?!”……他当然被提醒:父亲巨大的阴翳笼罩着他的性命甚至他内心最隐秘的一点欣慰——这个叫霜降的少女。他当然被提醒:那夜他证实霜降身体上已烙下父亲的指痕,他开始积攒安眠药。

既然一切都被瞬间提醒了,长长一段宁静淡然便成了虚伪。

“我知道你没错,”过了好一阵,四星似乎恢复了正常思维:“我父亲要做什么,他就敢做什么,我常想杀了他。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他镇着我,捏着我的小命儿。”他扳过霜降的脸,“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会落在他手里的,我可以马上娶你,带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里?去作恶?她说: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你妈已答应我走了,等下一个接替我的小保姆一来,我就走。

四星慢慢点头:“你走吧。”

“我先试试考学校,这一年我也存了些钱,供自己念书勉勉强强够了。考不上,我就找个地方去做工。”她沉着地说。

“去吧。”他抱紧自己,仿佛没指望抱她也没必要抱她了。“我们这种家庭可怕,都是疯子,连伦理天条都没有的。还好,还好——我总算没有……欺负你。我没有太恶劣,对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乡下妞儿。”他苦极了地笑一下,轻极了地摸摸她头发,眼里有泪了。

过了很久,他问:“他有没有……”

没有。她回答。她明白他不敢问下去的话是什么。她看着蓦然遇救脱险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样。程度不一样,性质是一样的。她心地的干净反正是没了,灵与肉的干净反正是没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间书房,仍在他欺负她时朝他笑,这笑是最不干净的。

“你听着,我会带你走。我会去找你,随你去哪儿。从你第一次跑进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转机,不然怎么会那么突然就出现了。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年前那个夜里,你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在医院的三个月,我躺在那儿想透了缘故这俩字。”

霜降从四星屋里出来,走到院里,孩儿妈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来了种奇想:她从不是对这院里人的生活侧目而视,她在安排着什么。由于她熟谙人性,暗暗顺一条条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传话叫霜降去将军书房的吗?不正是她调遣霜降给四星送饭的吗?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辞职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样爽快?她似乎在玩环形的多米诺骨牌式的报复:儿子报复老子,女人报复男人,长辈报复晚辈。

她或许不是诚心这样玩。

她像个女巫,在下意识地玩中,她不向着谁。

然而她玩的结果是伦理报复了道德,喜剧报复了悲剧,冤孽报复了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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