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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拾贰 (2)

就这样牵牵绊绊、吵吵嚷嚷,车开出了人群。

直到第三天,程司令才开口讲话。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红军烈士的血白流了!……收拾行李,回家!”

霜降看到一张伤心过度瘆人的老人脸。她头一次被这张脸吓着。

而现在躺在一片洁白、充满阳光的病床上的老将军却那么平静温和,连脸上的皱纹也近乎平复。那从来不曾有的羞愧神色竟也时不时漾上来,使霜降几乎要宽恕他对她做过的一切。他对她所做的使她愈来愈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可能做一个真正的好女孩子,那两只布着老年斑的手掐断了那可能性。

那两只衰老的、像已开始风化的手现在各被两根针管扎住,两种不同颜色的透明液体正通过它们输进他的体内。他这棵老树正依赖于所有粗细管子进行生命循环,它们是盘于他身外的一副血脉经络,那是没有了血色和血温的血。

是的,她没有可能去做一个大江希望的好女孩了,并不完全因为四星。

四星就那样孤身走了。为她最终的背叛,他背叛了一切——故园、故人、故事,走得那样杳然,像死。除却内心深处那点“真”被搁得无着无落,她觉得四星这一走真走干净了,她可以回到她刚进城时的单纯和轻快中去了。

“嘿,好久没见你这么猴了!”大江也这么说。当大江这么说,她马上觉出种别扭。对于大江,她心里有多少永远的秘密、多少不该全归罪她的过错啊。

他们都不提四星的走,虽然他刚走才一个月。更不去提淮海的死和程司令的病以及孩儿妈进入第三期的癌。他约她出来走走就是想走出那灾祸气氛。他大声谈一切与程家人无关的事,声之大像夜路行人吆喝着给自己壮胆。他不再神气活现,他像有了阅历,晓得些利害,极懂事的男人了。他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不那么少年气了,由于腿伤未愈,他腋下仍拄着木拐。他在笑时叹,也借叹来笑。他也复杂了。

“我不想等伤好了,我要回云南。这里要闷死人的。”他们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余阳紫红,北海上没有一个溜冰的人。

“嗯。”霜降笑得很甜美,她已相信他在和她动真的了。

“我走了,你呢?”他问。

她说她好好读书呗。

“你等不等我?”

她拿眼问:什么意思?

“等我干出点儿样子,等人再不指着我脊梁嘀咕:那是谁谁的儿子,靠他老子飞黄腾达的,我会回来找个也不靠老子的女孩,不,女人,带她走。那样的女人才会随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什么高干、权贵,什么谁的爸爸是谁谁谁,我恶心了。那个时代也过去了——看看我们家的所有儿媳,你就明白草鞋贵族的日子到头了。那时她们一个个飞进程家,现在少奶奶瘾过足,又碰上出国瘟,看看,一个接一个都飞了出去,嫁老外了。她们比寒暑表还精确。现在程家子弟都回来,死的逃的都算上,能聚两桌光棍麻将。”他笑了,也叹了。不叹,他会笑不出。

霜降看着他冻白的嘴唇,仍有一边翘得老高。心灰意冷中的大江仍有他的骄傲。

“草鞋权贵,就那么点气数,以后在军乐队前节拍都踩不准的老爷子们就都不见了,该看我的了!”他腮骨挫几挫,握霜降手的手也痉挛几下。

“我什么都和他们不一样,我偏要爱一个从农村来的女孩!”他瞪着结冰的湖面说。

霜降轻叫哎哟我的手!

他不理,仰头说等着瞧吧。沉默一小会儿,他把她手往他怀里拉,问她手怎么会这么冷。她说脚才冷呢,都木了,不敢沾地。他笑道不敢沾地我背你吧!说了便硬叫霜降站到石凳上,他拄了拐躬身等着。她说不行,别拿你那伤腿闹。他就屈着不直身,催:快呀快呀!霜降倔不过他(她突然发现在程家男人面前她谁也倔不过,不管多不情愿,末了都是她顺从,他们得逞)。试着往他背上伏,刚离石凳他便趔趄倒了。

霜降去拉他,他说我成心的。她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太要面子。再笑,他便把她拉倒,开始吻她。开始吻一下便看看她,后来他把眼一闭,吻得死一样沉。

回到霜降宿舍楼下已是近十点。他约她下星期见,他看她时眼深得让她怕。

“哎,我告诉你了吗?”他好像冒出件不关紧的记忆。

霜降问:什么呀?

“我住在一个同学家。他一套两卧室的房不住,跟我们家子女一副德性,全挤在父母家。下次我们在那儿见。这是钥匙,这是地址。”一切似乎都不是未经准备。

霜降说,我送你去汽车站。

他说不用,我截辆出租汽车。

霜降又说那我就陪你一截。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他情绪中全是满足。你别老想我啊,要好好读书。

我又不是小孩,你老这么说。

我最怕无知的女人。

她不吱声了,她又听出了不满足。

嗨,车!快点儿快点儿,霜降!说句暖和的,天冷啊!

她抬抬眼,马上又垂下眼,笑,肩稍一扭。下星期再说,她说。

车走了,他眼睛一直粘在车玻璃上。他最后几乎快活起来了,变回头次见面那样吵吵嚷嚷:下星期我死等你啦!

而下个星期她让他空等了。那一个星期发生了许多事;发现怀孕,找医院,找能伪造证件的人伪造她的一切身份证件,找个男人伪装她的丈夫在医院的紧急处理措施上签字,以防人工流产的不测风云。一个星期之后的她徒然离罪恶近了一大截,讲了一个星期的谎言,她在没有尊严的笑和媚颜中发觉了生活的轻便。也同时发觉那个与大江走到一块的可能性早被掐断了,大江离罪恶多么远!

她在大江“死等”她的那个下午走到最拥挤的街上,步子很衰弱。她知道她可以享受一回大江,但她不愿最后这点神圣也给弄混淆了,那才是彻底无救的混淆。

孩子很可能是四星的,是四星对她的背叛的惩罚。也有可能是那个楼霸的,因了他霜降才有张免费的铺位。她无心追究那个已去了的孩子——自己的过去就是那样混沌不清的一团热血。

她对所有人都不辞而别。也是在这一个星期,有人推荐她去一家服装店售衣,服装店开在大宾馆里,这对她来说颇新奇。这也比“好好读书”的好女孩省事多了。

然而她留给大江的却是个好女孩。一个好女孩的心灵。他若愿意,他可以带她走。我就那样跟你走,绝不碍事地占据那个最小的角落。于是她从痛苦中尝到一点儿甜。

她从程家院里的人嘴里知道,大江已离开北京回部队了。他询问过:有没有谁知道霜降的地址,她借了我书,他样子急躁,魂不守舍,像是那些书很要紧。

小保姆们嬉皮笑脸地问:你真借了他书?

霜降“嗯”一声。

什么书啊?

你们管呢!

都说是大江在供你读书?

嚼舌根子!

他喜欢死你啦!……

你们歇歇吧。

……哭啦?舍不得他走哇?不得了,霜降哭啦!要不要我们送加急电报叫程大江回来?她们拍她摇她,以为他与她之间就那么哭哭笑笑的一场轻浮。

不是一场轻浮又能是什么呢?这时站在老将军病床前的霜降想。从老将军那只生老年斑的手初次触到她的身体时,一个大江心目中的好女孩就死在她体内了。从此她的心和身干的是两回事,她变成了自己越来越说不清的东西。最说不清的是:她并不那么仇恨这个老年男人,她在他无意识的羞愧表情中原谅了他。

孩儿妈这时已站在霜降身边了。

霜降说:有什么东西响得怪。

孩儿妈安详而冷漠,像没听见霜降的话。

好像是氧气管那儿在出声音,霜降听听说道。孩儿妈仍不理会她的紧张。看样子她心里有数:何必让他这样被动地活着呢?他一辈子敢做敢当,对死也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雷一样轰轰地活,就该电一样迅猛地死。她与他作对了一辈子,最后这件事该依顺他。也许孩儿妈就这么定了主意,眼看床上的老将军脸紫了,仍是不动。

霜降想离开,她不愿分担孩儿妈杀人的欲念。孩儿妈曲里拐弯带口信给霜降,说垂危的将军念她,难道是想再借一份怨恨?……孩儿妈这时向霜降抬起脸。脸端庄极了,所有的屈辱负重形成了它特有的端庄。脸也温柔极了,一切委曲求全勾勒出它的温柔。脸却也狰狞,六根清静的淡泊就是它的狰狞。脸这样朝着霜降,是要她懂得什么呢?冤孽间相互的报复便是冤孽式的爱与亲情?……这一家子,这一世界就这样爱出了死怨出了生。

霜降多么想懂得她。

最终孩儿妈以一个极快的动作捺了急救电铃。什么使她改变了主意。将军的死也将不是他一个人的事。那座院落中的人会马上失去住处,失去那辆黑色“本茨”(尽管它也开始“老”了),失去厨子保姆孙管理,失去许多你预先无法估计的便利。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躺着直至永远的老将军可以像一块好庄稼田,月月从他身上长出五百元薪水,对了,孩儿妈也许还考虑到遗产争端:几乎所有程姓儿女都算计父亲的十几本集邮册,其中有五六本是他从一个日本高级军官的遗物中缴获的,据说这些邮册价值上百万元。她不愿活着看到这一幕;反正她的鼻癌没给她剩多少日子,就让那些日子少些自相残杀吧。

她似乎在刹那间想通:还是让老将军麻烦百出地活着吧,长在这张床上,一月长出五百元。她这样决定着,用电铃唤来了一大群医生护士。一屋子白大褂掀着药腥的风。

霜降告辞了。她觉得孩儿妈最后看她的样子像人看一条懂得许多秘密的狗。霜降走出医院,忽然意识到,她对程家老少三个男人有进一步理解时,都是当他们在病床上的时候。这是个宿命的巧合。

初春的太阳刷在她身上脸上。她不再是个农村少女,不再是个小保姆,不再是个女工和女学生。她什么也不再是了。她的自由在初春的太阳里显得无边无际又不三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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