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道夫捏住她的手，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做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一个动作，他却叫了起来：“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被掀了起来，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
奖颁完了，会也就算开完了，群众散了。包法利夫人挽着罗道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下。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
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高过车篷，坐在两盏车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
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起。”
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派个人去看看，”奥默对他说，“或者你亲自去，这不太碍事吧？”
“你们放心吧，”药剂师一回到朋友们身边就说。“比内先生向我肯定，已经采取了措施，火花不会掉下来的，水龙也装满了水，我们可以睡觉去了。”“的确！我要睡觉，”奥默太太大打啊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一天过得好痛快。”罗道夫含情脉脉，低声重复说：“是啊！好痛快！”大家打过招呼，就都转身走了。
9.小树林中的幽会
有6个星期，罗道夫都没来过。终于，有一天黄昏，他露面了。
展览会过后的第二天，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去得太早了，否则反而会坏事。”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猎去了。打猎回来，他想，现在去太晚了。但又自己说服自己：“不过，要是她那天就爱上了我，那她越是急着见我，就会越发爱我。还是去吧！”
他一走进厅房，看见艾玛发白的脸色，就明白他的算盘没有打错。只有她一个人。罗道夫站着，艾玛没有理他。他说：“我有事忙。又病了。”
“病重吗？”她急了。罗道夫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凳子上说：“不！其实是我不想来了。”“为什么？”
“难道你猜不着？”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强烈的****。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他又接着说：“艾玛……”
“先生！”她站开了一点说。
他用一种忧伤的声音说：“啊！你看，我不想来是不是有道理？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脱口而出的名字，你却不许我叫！你要我叫你包法利夫人！大家都这样叫！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别人的姓！”
他重复说：“别人的姓！”他用两只手捂住脸。
“是的，我日日夜夜想念你！我一想起你就难过！对不起！我还是离开你好……永别了！我要到远方去……远得你听不见人谈我！但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抵抗不了天使的微笑，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艾玛是头一回听到说这种话，她开心得就像一个懒洋洋地躺在蒸汽浴盆中的人，沉浸在语言的温馨中。
“不过，即使我没有来，”他继续说，“即使我不能来看你，至少我也来看过你周围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都从床上爬起来，一直走到这里，来看你的房屋，看在月下闪闪发光的屋顶、在你窗前摇摆的园中树木、在暗中透过窗玻璃发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你哪里知道离你这么近、却又离你那么远，还有一个多么可怜的人……”
她转身对着他，声音哽咽了。
“啊！你真好！”她说。
“不，这只是因为我爱你！告诉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罗道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了凳子，站在地上。忽然听见厨房里有木头鞋子走动的声音，他才发现厅房的门没有关。“但愿你能行行好，”他站起来说下去，“了却我一件心事！”他要看看她的房子，他想熟悉环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们两人一同站起，那时夏尔走进来了。
“你好，博士。”罗道夫对他说。
医生听到这个头衔，喜出望外，赶快大献殷勤，罗道夫就乘机定一定神。“尊夫人，”他说，“同我谈到她的健康……”
夏尔打断他的话，说他的确非常担心，他的妻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压抑感。于是罗道夫就问，骑马是不是有点好处。
“当然！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骑骑马。”夏尔对艾玛说。
她说困难在于没有马。罗道夫先生愿意借她一匹，她婉言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他随后解释他的来意，说他的车夫，就是上次放血的那个家伙，现在还总是觉得头晕。
“等哪一天我看他去。”包法利说。“不必，不必，我叫他来，我们来对你更方便。”“那好，麻烦你了。”罗道夫一走，夏尔就问：“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瑞先生借的马？他是一片好意呀！”她装出赌气的模样，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才说她“怕人家笑话”。
“我才不怕人笑话呢！”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嘛！”
“哎！你叫我怎么骑马呀？我连骑装也没有。”
“那就定做一套吧！”他答道。
看在一套新骑装的分上，她同意了。等到骑装做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瑞先生说：他的妻子遵嘱整装待发，恭候驾临。
第二天中午，罗道夫来到夏尔门前，带来了两匹好马。
艾玛的马一走到路上，立刻就跑起来。罗道夫不离她的身旁，偶尔他们也说一两句话。她的脸略微朝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直了，随着马跑的节奏，在马鞍上前俯后仰。
罗道夫和艾玛沿着树林边上走。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视，但是那样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连绵不断，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罗道夫说。“你相信吗？”她说。
“往前走吧！”他接着说，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催两匹马快走。他们下了马，罗道夫把马拴好。她在前面，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便。罗道夫跟在后面，望着她的细致的白袜，在黑袍子和黑靴子中间，光光的就像是她皮肤的一部分。她站住了，说：“我累了。”
“再走走看！”他答道，“加把劲！”
再走了百来步，她又站住了。她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色的波涛中游泳。“我们到底去哪里？”他不回答。她呼吸急促了。罗道夫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咬住嘴唇上的胡子。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经砍掉了。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上，罗道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他怕恭维话会吓坏她，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样子。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但是一听见：“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共同的？”
“不是！”她答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站起来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然后，她用多情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分钟，激动地说道：“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回去吧。”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她却重复说：“马在哪里？马在哪里？”
于是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向她走来。她哆嗦地向后退，结巴地说：“你叫我害怕！走吧！”
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同往回走。他说：“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这样？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
她软弱无力地要挣开。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罗道夫说：“不要走！呆一会儿！”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间。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藏起来了。“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怎么了？艾玛！艾玛！”“唉！罗道夫！……”少妇把身子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她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
天已薄暮，落日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汹涌的河流。她听到远处传来模糊而悠扬的呼声。罗道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原路走回荣镇。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上同样的石子。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
晚餐时，夏尔觉得她的气色很好。但问她玩得怎么样，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
“艾玛！”他叫她。“什么事？”
“我今天下午到亚力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母马，虽然老了，还很好看，只是膝盖受过一点伤。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买下来……”他又补充说：“一想到你会喜欢，我就把它买下来了。”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然后，她问道：“你今晚出去吗？”“出去。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只是问问。”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关了房门。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但是一照镜子，她又惊又喜。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一种神妙的东西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改头换面了。
她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自得其乐，仿佛恢复了青春妙龄一样。长期受到压抑的爱情，就像欢腾汹涌的喷泉，突然一下迸发。她要享受爱情，既不懊悔，又不担忧，也不心慌意乱。
第二天他们也是在甜蜜和欢乐中度过的。他们海誓山盟。她对他讲她的苦闷，罗道夫用吻打断她的话。她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像昨天一样，他们进了森林，呆在一间做木鞋的小屋里。墙是草堆成的，屋顶非常低，要弯腰才能走进去。他们相依相偎，坐在一张干树叶堆成的床上。
从这一天起，他们天天晚上写信。艾玛把信放在花园尽头的墙缝里，罗道夫来取信，同时放另外一封进去，可是她总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她起了立刻去见罗道夫的怪心思。她这样一想，兴奋极了，呼吸急促。没多久，她就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穿过了草原。天开始蒙蒙亮。艾玛远远看到了情人的房屋，两只燕尾风标，箭一般立在屋顶上。
走过农庄的院子，就到了房屋的主体，这大约是住宅了。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了她来也会让路似的。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一个走廊。艾玛转动门闩，一下就看见房间最里边有个人在睡觉，那正是罗道夫。
她叫了起来。“你来了！你来了！”他重复说。“你怎么来的？你的袍子湿了！”“我爱你！”她回答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有了这成功的第一次以后，每逢夏尔一早出门，艾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足地走下河边的台阶。
他们总要花足足一刻钟，才舍得分离。那时艾玛总是哭，她恨不得永远不离开罗道夫。她总是身不由已地就来找他，有一天，他看见她出乎意料地突然来到，不禁皱起眉来，仿佛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怎么了？”她问道，“不舒服吗？快告诉我！”他板着脸孔说，她这样随随便便就来看他，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的。
10.他们中间出现了裂痕
她渐渐也像罗道夫一样有些害怕了，她起初什么也不担心，一味陶醉在爱情里。可是到了现在，爱情已经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唯恐失掉一星半点，甚至不愿受到干扰。当她从他那里回来的时候，她总要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看看天边会不会出现一个人影，村子里的天窗后面会不会有人看见她。她还注意听脚步声、叫唤声、犁头的响声。她在白杨树下站住，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抖得比白杨树叶还厉害。
一天早晨，她正这样走回家去，忽然发现一管猎枪似乎瞄准了她。枪筒斜斜地从一个小木桶上边伸出来，木桶半隐半现地埋在沟边的草丛中。艾玛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朝前走，就见一个男人从桶里钻了出来。原来是比内队长，他埋伏在那里打野鸭。
“你老远就该说句话呀！”他叫道，“看见枪口，总该打个招呼。”
税务员这样说，其实他是想掩饰内心的害怕，因为本州法令规定，只许在船上打野鸭。一看是艾玛，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就立刻随便搭起话来：“天气不暖和，有点冷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