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6610200000002

第2章 钱典史同行说官趣 赵孝廉下第受奴欺

话说赵家中举开贺,一连忙了几天,便有本学老师叫门斗传话下来,叫赵温即日赴省,填写亲供。当下爷儿三代,买了酒肉,请门斗饱餐一顿,又给了几百铜钱。门斗去后,赵温便踌躇这亲供如何填法。幸亏请教了老前辈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给他,赵温不胜之喜。他爷爷又向亲家方必开商量,要请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随时可以请教。方必开一来迫于太亲翁之命,二来是他女儿大伯子中举的大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随即满口应允。赵老头儿自是感激不尽。取过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个长行百事皆宜的黄道吉日,遂定在这天起身。因为自己牲口不够,又问方亲家借了两匹驴。几天头里,便是几门亲戚前来送礼饯行,赵温一概领受。

闲话少叙。转眼之间已到十四。他爷爷、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这一夜更不曾睡觉,替他弄这样,弄那样,忙了个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赵温起来,洗过脸,吃饱了肚皮,外面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开同了王孝廉也踱过来。赵温便向他爷爷、爸爸磕头辞行。赵老头儿又朝着王孝廉作了一个揖,托他照料孙子,王孝廉赶忙还礼不迭。等到行完了礼,一同送出大门,骑上牲口,顺着大路,便向城中进发。

原来几天头里,王乡绅有信下来,说赵世兄如若上省填亲供,可便道来城,在舍下盘桓几日。所以赵温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进城,投奔石牌楼而来。王孝廉是熟门熟路,管门的一向认得,立时请进,并不阻挡。赵温却是头一遭,幸亏他素来细心,下驴之后,便留心观看。只见:门前粉白照墙一座,当中写着“鸿禧”两个大字,东西两根旗杆。大门左右,水磨八字砖墙。两扇黑漆大门,铜环擦得雪亮。门外挂着一块“劝募秦晋赈捐分局”的招牌。两面两扇虎头牌,写着“局务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大字。还有两根半红半黑的棍子,挂在牌上。大门之内,便是六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进士第”三个字。两边贴着多少新科举人的报条,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算来却都是同年。两边墙上还挂着几顶红黑帽子,两条皮鞭子。

门上的人因为他是王孝廉同来的人,也就让他进去。转过屏门,便是穿堂,上面也有三间大厅,却无桌椅台凳。两面靠墙,横七竖八摆着几副衔牌:什么“丙子科举人”“庚辰科进士”“赐进士出身”“钦点主政”“江西道监察御史”。赵温心里明白,这些都是王乡绅自家的官衔。另外还摆着两顶半新不旧的轿子。又转过一重屏门,方是一个大院子,上面五间大厅。其时已是十月,正中挂着大红洋布的板门帘。前回跟着王乡绅下乡,王孝廉给他两个铜钱买烧饼吃的那个二爷,正在廊檐底下,提着一把溺壶走来。一见他来,连忙站住。亏他不忘前情,迎上来朝着王孝廉打了一个千,问他几时来的,王孝廉回说“才到”。那二爷瞧瞧赵温,也像认得,却是不理他,一面说话,一面让屋里坐。赵温也跟了进去。

原来居中是三间统厅,两头两个房间,上头也悬着一块匾,是“崇耻堂”三个字,下面落的是汪鸣銮的款。赵温念过“墨卷”,晓得这汪鸣銮就是那做《能自强斋文稿》的柳门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觉肃然起敬。当中悬着一副御笔,写的“龙虎”两字,却是石刻朱拓的;两边一副对联,是阎丹初阎老先生的款。天然几上一个古鼎、一个瓶、一面镜子。居中一张方桌,两旁八张椅子、四个茶几。上面梁上,还有几个像神像龛子的东西,红漆描金,甚是好看。赵温不认得是什么东西,悄悄请教老前辈。王孝廉对他说:“这是盛‘诰命轴子’的。”

赵温还不懂得什么叫“诰命”,正想追问,里头王乡绅拖着一双鞋,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已经出来了。王孝廉连忙上前请了一个安,王乡绅把他一扶。跟手赵温已经趴在地下了,王乡绅忙过来呵下腰去扶他。嘴里虽说还礼,两条腿却没有动,等到赵温起来,他才还了一个揖。分宾坐下。赵温坐的是东面一排第二张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张椅子,王乡绅就在西面第三张上坐了相陪。王乡绅先开口问赵温的爷爷、爸爸的好。谁知他到了此时,不但他爷爷临走嘱咐他到城之后,见了王乡绅替他问好的话,一句说不上来,连听了王乡绅的话,也不知如何回答。面孔涨得通红,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个“好”字。王乡绅见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说别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谈几句。

言谈之间,王乡绅提起:“有个舍亲,姓钱号叫伯芳,是内人第二个胞兄,在江南做过一任典史。那年新抚台到任,不上三个月,不知怎样就把他‘挂误’了。却不料他官虽然只做得一任,任上的钱倒着实弄得几文回来。你们一进城,看见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论大小,总要像他这样,这官才不算白做。现在他已经托了人,替他谋干了一个‘开复’,一过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么路子,弄封把‘八行’,还是出来做他的典史。”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为什么不过班做知县,到底是正印。”王乡绅道:“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劝过他几次。无奈我们这位内兄,他却另有一个见解。他说:州、县虽是亲民之官,究竟体制要尊贵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师爷同着二爷。多一个经手,就多一个扣头,一层一层的剥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亲,实事求是。老侄,你想他这话,是一点不错的呢。这人做官倒着实有点才干,的的确确是位理财好手。”王孝廉道:“俗话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王乡绅道:“正是这话。现在我想明年赵世兄上京会试,倒可叫他跟着我们内兄一路前去,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却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这是最好的,还有什么说得。”当下王孝廉见王乡绅眼睛不睬赵温,瞧他坐在那里没得意思,就把这话告诉他一遍。赵温除了说“好”之外,亦没有别的话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问:“钱老伯府上,应该过去请安?”王乡绅道:“今天他下乡收租去了。我替你们说好,明年再见罢。”当下留他两人晚饭,就在大厅西首一间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于是,晓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经到了省城,找着下处,安顿行李。

且说赵温虽然中举,世路上一切应酬,究未谙练。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遗才,学台大人虽说见过两面,一直是一个坐着点名,一个提篮接卷,却是没有交谈过;这番中了举人,前来叩见,少不得总要攀谈两句。他平时见了稍些阔点的人,已经坐立不安,语无伦次,何况学台大人,钦差体制,何等威严,未曾见面,已经吓昏的了。亏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随时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头一天晚上,教他怎样磕头,怎样回话,赛如春秋二季,“明伦堂”上演礼一般,好容易把他教会。又亏得赵温质地聪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顶到天明,居然把一应礼节牢记在心。少停,王孝廉睡醒,赵温忙即催他起来洗脸。自己换了袍套,手里捏着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钱的钱票,送给学台大人做“贽见”,另外带了些钱做一应使费。

到了辕门,找到巡捕老爷,赵温朝他作了一个揖,拿手本交给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这巡捕一吊钱的“门包”。巡捕嫌少,讲来讲去,又加了二百钱,方才去回。等了一会子,巡捕出来说:“大人今天不见客。”问他亲供填了没有。赵温听说大人不见,如同一块石头落地,把心放下,赶忙到承差屋里,将亲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应使费,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点停当,赵温到此不过花上几个喜钱,没有别的噜苏。当下事毕回寓,整顿行装,两人一直回乡。王孝廉又教给他写殿试策白折子,预备来年会试,不提。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已过新年,赵温一家门便忙着料理上京会试的事情。一日饭后,人报王乡绅处有人下书。赵温拆开看时,前半篇无非新年吉祥话头,又说“舍亲处,已经说定结伴同行,两得裨益。旧仆贺根,相随多年,人甚可靠,于北道情形,亦颇熟悉,望即录用”云云。赵温知道,便是托王乡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只见贺根头上戴一顶红帽子,身穿一件蓝羽缎棉袍,外加青缎马褂,脚下还登着一双粉底乌靴。见了赵温,请了一个安,嘴里说了声“谢少爷赏饭吃”,又说“家主人请少爷的安”。赵温因他如此打扮,乡下从未见过,不觉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么话回答他方好。幸亏贺根知窍,看见少爷说不出话,便求少爷带着到上头,见见老太爷请请安。赵温只得同他进去,先见他爷爷。带见过之后,他爷爷说:“这个人是你王公公荐来的,僧来看佛面,不可轻慢于他。”就留他在书房里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爷爷一定又要从锅里另外盛出一碗饭、两样菜给贺根吃。一应大小事务都不要他动手。后来还是王孝廉过来看见,就说:“现在这贺二爷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气,事情都要叫他经经手,等他弄熟之后,好跟世兄起身。”赵家听得如此,才渐渐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这一天,便是择定长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辞行的繁文,不用细述。这日仍请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与钱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径奔他家,安顿了行李,同到王府请安。见面之后,留吃夜饭。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个人说的话,赵温依然插不下嘴。饭罢,临行之时,王乡绅朝他拱拱手,说了声“耳听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个揖,说:“恕我明天不来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给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说了声“我们再会罢”,方才进去。三人一同回到钱家,住了一夜。次日,钱、赵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过二人之后,方才下乡。

话分两头。单说钱典史一向是省俭惯的,晓得贺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带管家,一路呼唤贺根做事。过了两天,不免忘其所以,渐渐的摆出舅老爷款来。背地里不知被贺根咒骂了几顿。幸亏赵温初次为人,毫无理会。况兼这钱典史是势利场中历练过来的,今见赵温是个新贵,前程未可限量,虽然有些事情欺他是乡下人,暗里赚他钱用,然而面子上总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听得赵温的座师吴翰林新近开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赞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寻常,他一心便想巴结到这条路上。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饭,叫贺根替他把铺盖打开,点上烟灯。其时赵温正拿着一本新科闱墨,在外间灯下揣摩。钱典史便说:“堂屋里风大,不如到烟铺上躺着念的好。”赵温果然听话,便捧了文章进来,在烟铺空的一边躺下,嘴里还是念个不了,钱典史却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几口烟,又吃些水果、干点心之类,又拿起茶壶,就着壶嘴抽上两口,把壶放下,顺手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烟,一个吃个不了。后来,钱典史被他噪聒的实在不耐烦,便借着贺根来出气。先说他偷懒不肯做事,后来又说他今天在路上买馒头,四个钱一个,他硬要五个半钱一个,十二个馒头,便赚了十八个钱,真真是混账东西!头里贺根听见钱舅老爷说他偷懒,已经满肚皮不愿意,后来又说他赚钱,又骂他混账,他却忍不住了,顿时嘴里叽哩咕噜起来,什么“赚了钱买棺材,装你老爷”,还说什么“混账东西,是咱大舅子”。钱典史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立刻无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烟袋,提起根烟枪就赶过来打。贺根也不是好缠的,看见他要打,便把脑袋向钱典史怀内一顶,说:“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钱典史见他如此,倒也动手不得,嘴里吆喝:“好个撒野东西!回来写信给你老爷,他荐的好人,连我都不放在眼里!”贺根正待回话,幸亏得店家听见里头闹得不像样,进来好劝歹劝,才把贺根拉开。这里钱典史还在那里气得发抖。

当他二人闹时,赵温想上来劝,但不知怎样劝的好。后来见店家把贺根拉开,他又呆了半天,才说了一声:“天也不早了,钱老伯也好困觉了。”钱典史听了这话,便正言厉颜的对他说道:“世兄!用到这样管家,你做主人的总要有点主人的威势才好。像你这样好说话,一个管家治不下,让他动不动得罪客人,将来怎样做官管黎民呢?”赵温明晓得这场没趣是钱典史自己找的,无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对答不上,只好索性让他说,自己呆呆的听着。钱典史又道:“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的时候,衙门虽小,上下也有三五个管家,还有书办、差役,都是我一个人去治伏他们,一个不当心,就被他们赚了去。像你一个底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赵温道:“为着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爷爷嘱咐过,要同他客气点,所以有些事情都让他些。”钱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将来要把他让成谋反叛逆,才不让他呢!这种东西,叫我一天至少骂他一百顿,还要同他客气!真真奇谈!”赵温道:“既然老伯如此说,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钱典史道:“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诉你做官的法子。”赵温心下疑惑道:“这与做官有什么相干?”又不便驳他,只好拉长着耳朵听他讲。钱典史又说道:“‘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这两句话你们读书人是应该知道的。一个管家治不服,怎么好算得齐家?不能齐家,就不能治国。试问皇上家要你这官做什么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会试赶功名了。就如我,从前虽然做过一任典史,倒着实替皇家出点力,不要说衙门里的人都受我节制,就是那些四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图正、董事,那一个敢欺我!”

赵温虽然是乡下人,也晓得典史比知县小,听他说得高兴,有意打趣他,便问他道:“请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县大是小?”钱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要算是我。有起事情来,我同他客气,让他坐在当中,所以都称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是一样的,不分什么大小。”赵温道:“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钱典史道:“他在府城里,我在县城里,我管不着他,他亦管不着我。赵世兄,你不要看轻了这典史,比别的官都难做。等到做顺了手,那时候给你状元,你还不要呢——我这句话,并不是瞧不起状元。常常听见人说,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贵之品,将来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学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儿前来孝敬,自己用不着为难,然而隔着一层,到底不大顺手。何如我们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县的,每逢出门,定要开锣喝道,叫人家认得他是官。我们便衣就可上街,什么烟馆里,窑子里,赌场上,各处都可去得。认得咱的,这一县之内,都是咱的子民,谁敢不来奉承;不认得的,无事便罢,等到有起事情来,咱亦还他一个铁面无私。不上两年,还有谁不认得咱的?一年之内,我一个生日,我们贱内一个生日,这两个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来老太爷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爷做亲,姑娘出嫁,一年上总有好几回。”

赵温道:“我听见王大哥讲过,老伯还没养世兄,怎么倒做起亲来呢?”钱典史道:“你原来未入仕途,也难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们做典史的,全靠着做生日,办喜事,弄两个钱。一桩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桩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一回受上几百吊,通扯起来就有好两千。真真大处不可小算。不要说我连着儿子、闺女都没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时候,都已去世多年。不过托名头说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个把式罢了。这些钱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过,还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为,却是一言难尽。我这番出山也不想别的好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什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该睡了,明天好赶路。”原来是车夫半夜里起来解手,正打窗下走过,听见里面高谈阔论,所以才说这两句。钱典史听了笑道:“真的我说到高兴头上,把明儿赶路也就忘记了。”当下便催着赵温睡下,自己又吃了几袋水烟,方始安寝。次日依旧赶路,不提。

却说他主仆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着一场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后方才到京。钱典史另有他那一帮人,天天出外应酬,忙个不了。这里赵温会着几个同年,把一应投文复试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代办,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过大帮复试已过,只好等到二十八这一天,同着些后来的在殿廷上复的试,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准他一体会试。赵温便高兴的了不得,写信禀告他爷爷、父亲知道。这里自从到京,头一桩忙着便是拜老师。赵温请教了同年,把帖子写好,又封了二两银子的贽见,四吊钱的门包。他老师吴赞善住在顺治门外,赵、钱二位却住在米市胡同,相去还不算远。

这天赵温起了一个大早,连累了钱典史也爬起来,忙和着替他弄这样,弄那样,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钱典史亲自动手。又招呼贺根:“帖子拿好,车叫来没有?”一霎时,簇新的轿车停在门前。赵温出外上车,钱典史还送到门口。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洒,那牲口就拉着走了。一霎时到了吴赞善门前。赵温下车,举眼观看,只见大门之外,一双裹脚条,四块包脚布,高高贴起,上面写着什么“詹事府示:不准喧哗,如违送究”等话头。原来为时尚早,吴家未曾开得大门。门上一副对联,写着“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赵温心下揣摩,这一定是老师自己写的。就在门外徘徊了一回,方听得呀的一声,大门开处,走出一位老管家来。赵温手捧名帖,含笑向前,道了来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门生,连忙让在门房里坐,取了手本、贽见,往里就跑。停了一会子,不见出来。赵温心下好生疑惑。

原来这些当穷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几个财主门生,好把旧欠还清,再拖新帐。那吴赞善自从二月初头到于今,那些新举人来京会试的,他已见过不少。见了张三,探听李四,见了李四,探听张三。如若是同府同县,自然是一问便知;就是同府隔县,问了不知便罢,只要有点音头,他见了面,总要搜寻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吴赞善一人如此。目下单说吴赞善,他早把赵温的家私问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县一个大大的土财主,又是暴发户,早已打算,他若来时,这一分贽见至少亦有二三百两。等到家人拿进手本,这时候他正是一梦初醒,卧床未起,听见“赵温”两字,便叫“请到书房里坐,泡盖碗茶”。老家人答应着。幸亏太太仔细,便问:“贽见拿进来没有?”说话间,老家人已把手本连二两头银子一同交给丫环拿进来了。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说了声“只好有二两”。吴赞善不听则已,听了之时,一骨碌忙从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抢过来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二两银子。心内好像失落掉一件东西似的,面色登时改变起来。歇了一会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们的门包也拿了进来?那姓赵的很有钱,断不至于只送这一点点。”老家人道:“家人们另外是四吊钱。姓赵的说的明明白白,只有二两银子的贽见。”吴赞善听到这里,便气得不可开交了,嘴里一片声嚷:“退还给他,我不等他这二两银子买米下锅!回头他——叫他不要来见我!”说着赌气仍旧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无奈,只得出来回复赵温,替主人说“道乏”,今天不见客。说完了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撂,却把那二两头揣了去了。赵温扑了一个空,无精打采,怏怏的出门坐车回去。钱典史接着,忙问:“回来的为什么这般快?可会见了没有?”赵温说:“今儿老师不见客。”钱典史说:“就该明儿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个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声,让他一个人在门房里坐了老大一会子,才向他说道:“我看你老还是回去罢,明日不用来了。”赵温听了这话,心上不懂。正待问他,老家人便说:“我就要跟着出门,你老也不用坐了。”赵温无奈,只得依旧坐车回寓。钱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见着,晓得这里头有点不对,便把从前要靠赵温走他老师这条门路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过了几天,恰是初八头场。赵温进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写到卷子上。听见人说,三场试卷没有一个添注涂改,将来调起墨卷来,要比别人沾光,他所以就在这上头用工夫。谁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阳的时候,他还有一首诗不曾写,忽然来了许多穿靴子、戴顶子的,嚷着“抢卷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喇叭,照着他呜呜的吹,把他闹急了,赶忙提起笔来写。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韵诗,当中脱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恼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篮,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终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蓝榜”贴了出来,没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连二场、三场,他一连吃了九天辛苦。出场之后,足足困了两日两夜,方才困醒。

以后就是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因为副主考请假回家修墓,尚没有来京,所以只请了吴赞善一个人。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尚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

赵温自从出场之后,自己就把头篇抄了两份出来:一份寄到家里,一份带在身上,随时好请教人。人家都恭维他文章怎么做的好,一定联捷的,他自己也拿稳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来说,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写榜。从几天头里他就没有好生睡觉。到了初八黑早,还没有天亮他就唤醒了贺根,叫他琉璃厂去等信。贺根说:“我的爷!这会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觉,赶去做吗?”赵温一定要他去,贺根推头天还早,一定要歇一会子再去。主仆两个就拌起嘴来。还是钱典史听不过,爬起来帮着赵温吆喝了两句,他才叽哩咕噜的一路骂了出去。这一天,赵温就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来说,谁又中了,谁又中了。偏生贺根从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来。赵温急的跳脚,等到晚上,街上人说榜都填完了,只等着“填五魁”了。贺根知道没了指望,方才回寓。

赵温见了他眼睛里出火,骂他“没良心的东西”。贺根恨极,便说:“还有五魁没有出来,等我再去打听去。”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找到一个卖烧饼的,同他商议,假充报子,说他少爷中了会魁,好讹他的钱分用。卖烧饼的依他话,便跑了来敲门报喜。贺根是早在大门前头等好的了,一见报子来到,也跟了进来。赵温自然欢喜,问要赏他多少银子。贺根道:“这是头报,应该多赏他几两。”赵温道:“赏他二两。”报喜人嚷着嫌少,一定要一个大元宝。后来还是贺根做好做歹,给了十两一锭。那报喜人去了,贺根跟着出去,定要分他八两,卖烧饼的只肯五两。两个人在那里吵嘴,被钱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齐听了去,就说:“贺根,你少爷已经不中进士,不该再骗他钱用。”贺根道:“你老别多嘴。我骗他的钱,与你什么相干,谁要说破这件事,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叫他等着罢!”钱典史听了这话,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那里还敢多嘴。只可怜赵温白送了十两银子,空欢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见人来替他道喜,又买本题名录来一看,自己没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骗,气的一天没有吃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同类推荐
  • 别玩我的心

    别玩我的心

    清晨的阳光轻轻地透过阳台和窗户,静静地躺在床上。这个时候,赵冬华早已起床,正在洗手间做上班前的准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跟两年前刚毕业的时候不太一样了,究竟是哪部一样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难道这就是成熟了,不能吧。”
  • 老残游记

    老残游记

    《老残游记》,清末中篇小说,其以一位走方郎中老残的游历为主线,记述老残在游历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描写了清末官场潜规则,提出“清官害民”这一鲜见的观点。阐释儒、释、道之妙理,宣扬“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的太谷学精神,另外,书中还提到了音乐、水利建设、玄学等,是一部内容含量丰富奇绝的具有超一流水准的作品。现如今,它已经被翻译成了数种文字,行销世界,并且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学名著。
  • 中南海卫士:一号保镖

    中南海卫士:一号保镖

    一名传奇警卫超凡脱俗的风流史,一位中华英雄在世界掀起的强烈风暴,一个热血男儿在花花大都市里的快意纵横。多少俏美佳人为他芳心荡漾,多少英雄骄子为他两肋插刀……一位中国顶级王牌特卫的神秘传奇,带您领略中南海保镖的绝世风采。
  • 真英俊,奋斗吧

    真英俊,奋斗吧

    一个谁见都说丑的丑男,名字却叫真英俊,直接就造成一种喜剧效果。他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在一家广告公司就职文案,他不怕别人的挖苦玩笑,坚持用自己的自嘲和努力,发挥“无敌”精神,最终在工作中展现出自己的天赋,同时也获得了真诚的爱情。
  • 柳树街故事

    柳树街故事

    书中所描写的数十位人物都是左邻右舍的乡亲,甚至在生活中可以找到他们的原型。农民的喜怒哀乐,水库工地、铁路工地、抽黄工地,以及对人情的冷暖都有着深切的描绘,亲切自然。缱绻动人、荡气回肠的乡村故事,寓政治风云于民俗民风之中。全景式地描绘了作者家乡关中合阳这块黄土地上的社会变迁。
热门推荐
  • 杀手倾城,王爷是我的

    杀手倾城,王爷是我的

    手握寒月,她是杀遍万马千军无人可挡的刺客懒坐桂堂,他是权势滔天桀骜猖狂的当朝王爷不过一眼,便是万年纵使二人之间隔着仇山恨海,他也不想放手“欠你的,我还你便是。”“上百条性命,除了以命换命,你还要如何还?”“待你我成亲,你想要多少条命都可以……”“你……无耻……”小手读者群:红酥手572380821欢迎小伙伴们敲门勾搭!感谢阅文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做人的分寸 做事的尺度

    做人的分寸 做事的尺度

    做人做事固然没有一定的法则和标准,但它存在一定的通则,一定有它的技巧与规律。本书从智慧的高度,从具体事情的细微之处入手,采集大量贴近日常生活与工作的经典事例,对如何做人做事说些小道理、大提示,让你既能检点自己,行事审慎,又可从容做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还能洞察先机,大智若愚,以待时机,或是假物借力,因人成事;是转劣为优,化解困境……洞察人心看透人性,把握分寸,掌握火候才能不中枪、不憋气。多个心眼,少点棱角,才能在各种场合应付自如,左右逢源。
  • 报告宫主:夫人回娘家了

    报告宫主:夫人回娘家了

    ”太师叔!“”不是太师叔,是夫君“”你能不能换句台词?“”不是太师叔,是相公“一朝穿越,她成为了一个初生婴孩,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某个有恋童癖的太师叔上下摸索。好不容易长到三岁,耳边却总传来某个太师叔的声音“小颜儿,来,跟我念,夫君。“终于熬到长大,以为某个太师叔会收敛一点,不想他直接献身。”夫人,你要从哪里开始,为夫今晚是你的。“此时此刻,她咆哮:天阿鲁,哥哥王上你确定把本公主交给他是正确的吗?咳咳,总之,这是一个爱要从娃娃抓起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女主在异界逆袭的故事。女要强,必先成长,再扑倒,后吃掉。(注:本文原名是重生凤凰:异界逆袭,木鱼是我,本文属于细水长流文,若想进展快的,隔壁不送)
  • 编出来的幸福

    编出来的幸福

    绝世IT天才吴秦,经历一场离奇而不可思议的事业,最终攀上成就的最顶峰,道德的撕咬,爱情的盛宴,让人留连忘返的梦境……
  • 一品医妃

    一品医妃

    当女中医穿越成三无千金,咋混下去?!!!
  • 武御星穹

    武御星穹

    璀璨星宇,三千大道。古族林立,门派称雄。天骄辈出,英杰绝世。身附星穹之印,手握九幽天图的少年,动九天,战天骄,踏古族,耀星宇,至尊争雄路,妖孽辉煌世,武动九重天,星宇神话传。
  • 司雨师

    司雨师

    司雨者,推云使雾,测风端阳也!既然计算是施法的基础!!!那神秘国度最强的诸元计算者——伊川荡古丰,他岂不是能够呼风唤雨,这强大的天赋从何而来?未知的国度王侯家,水云的裙摆思无遐,纷纷的欲望似雪下。战争只是和平的蔷薇花。
  • 美人如玉:绝佳大小姐

    美人如玉:绝佳大小姐

    一次旅行,宿命的安排让她跨越千年重回到那刻骨铭心的过去。漫天梨花树下,俊美如谪仙的他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祈求。“如嫣,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睨着她,俊美无暇的容颜上荡漾出一抹宠溺的笑容。“嫣儿,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够让我如此痴狂,你做到了,还那样彻底,我爱你,所以,我必须把你牢牢的禁锢在我的身边。”她的眼底透着彻骨的寒意,如果没有你,思辰哥哥就是属于我的,为什么,你要出现,来破坏属于我的幸福,我恨你。当一次一次纠缠,最终牵出彼此的身世之谜以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他们的关系就像盘旋在大树上的蔓藤,越牵越紧,再也逃不开。【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走过青春爱过你

    走过青春爱过你

    水土不相容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冒出神马样的泡泡!
  • 脑域无敌

    脑域无敌

    法宝是每一个修真者赖以生存的贴身之物,在封天异能面前,却犹如包子打狗般,一去不复返。阵法是修真者修为的扩展,面对封天阵魔的修持却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瓶颈是任何修真者的劫难,但是我们的主角却能够改变别人的基因,创造出更多更复杂的瓶颈,令这种劫难甚至可以批量生产。天劫不但是劫难,更是生与死的审判,圣人之下谁人不怕,谁人不惧。封天却弹指一挥间,最为强大的灭神天劫应有尽有,更是通过脑域异能,炼化出灭圣天劫,即使你是圣人又如何,还不是被我的灭圣天劫所灭。既《九天神幻》之后,这部小说力求更加的新颖,希望各位读者耐心读下去,越到后面越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