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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多远啊!真奇怪,里德太太竟让她一个人走得那么远,却一点也不担心。”

马车停了下来,就在大门口,由四匹马拖着,车顶上坐满了乘客。车夫和护车的大声催促我快些上车,我的箱子给递了上去,我自己则从贝茜的脖子上被拖下来带走,因为我正贴着她脖子亲吻呢。

“千万好好照应她呀。”护车人把我提起来放进车里时,贝茜叫道。

“行啊,行啊!”那人回答。车门关上了。“好啦。”一声大叫,我们便上路了。就这样我告别了贝茜和盖茨黑德,一阵风似的被卷往陌生的,当时看来遥远和神秘的地方。

一路行程,我已记得不多。只知道那天长得出奇,而且似乎赶了几百里路。我们经过几个城镇,在其中很大的一个停了下来。车夫卸了马,让乘客们下车吃饭。我被带进一家客栈,护车人要我吃些中饭,我却没有胃口,他便扔下我走了,让我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房间里。房间的两头都有一个火炉,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枝形吊灯,高高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陈列窗,里面放满了乐器。我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心里很不自在,害怕有人会进来把我拐走。我相信确有拐子,她们所干的勾当常常出现在贝茜火炉旁所讲的故事中。护车人终于回来了,我再次被塞进马车,我的保护人登上座位,吹起了闷声闷气的号角,车子一阵丁当,驶过了L镇的“石子街”。

下午,天气潮湿,雾气迷蒙。白昼融入黄昏时,我开始感到离开盖茨黑德真的很远了。我们再也没有路过城镇,乡村的景色也起了变化,一座座灰色的大山耸立在地平线上。暮色渐浓,车子往下走驶进一个山谷,那里长着黑乎乎一片森林。夜幕遮盖了一切景物之后很久,我听见狂风在林中呼啸。

那声音仿佛催眠曲,我终于倒头睡着了。没过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我被惊醒了。马车的门开着,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站在门边。借着灯光,我看得清她的面容和衣装。

“这里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我回答了一声“有”之后便被抱了出去,箱子也卸了下来,随后马车立即驶走了。

因为久坐,我身子都发僵了,马车的喧声和震动弄得我迷迷糊糊。我定下神来,环顾左右。只见雨在下,风在刮,周围一片黑暗。不过我隐约看到面前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新来的向导领我进去,把门关上,随手上了锁。这时看得见一间,也许是几间房子,因为那建筑物铺展得很开,上面有很多窗子,其中几扇里亮着灯。我们踏上了一条水沫飞溅的宽阔石子路,后来又进了一扇门。接着仆人带我穿过一条过道,进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撇下我走了。

我站着,在火上烘着冻僵了的手指。我举目四顾,房间里没有蜡烛,壁炉中摇曳的火光,间或照出了糊过壁纸的墙、地毯、窗帘、闪光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虽不及盖茨黑德客厅宽敞堂皇,却十分舒服。我正迷惑不解地猜测着墙上一幅画的画意时,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后面紧跟着另一个人。

先进门的是个高个子女人,黑头发,黑眼睛,白皙宽大的额头。她半个身子裹在披巾里,神情严肃,体态挺直。

“这孩子年纪这么小,真不该让她独个儿来。”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子上,细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随后补充道。

“还是快点送她上床吧,她看来累了,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问道。

“有点累,太太。”

“肯定也饿了。米勒小姐,让她睡前吃些晚饭。你是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吗,我的小姑娘?”

我向她解释说我没有父母。她问我他们去世多久了,还问我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一点读、写和缝纫,随后用食指轻轻碰了碰我脸颊说,但愿我是一个好孩子,说完便打发我与米勒小姐走了。

那位刚离开的小姐约摸二十九岁,跟我一起走的那位比她略小几岁。前者的腔调、目光和神态给我印象很深,而米勒小姐长得比较一般,面容显得憔悴,但肤色却还红润。她的步态和动作十分匆忙,仿佛手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说真的她看上去像个助理教师,后来我发现果真如此。我被她领着在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楼里,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过道,这些地方都是那么悄无声息,甚至还有几分凄切。后来我们突然听到嗡嗡的嘈杂的人声,顷刻之间便走进了一个又阔又长的房间,两头各摆着两张大木板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一群年龄在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之间的姑娘,围着桌子坐在长凳上。在昏暗的烛光下,我感到她们似乎多得难以计数,尽管实际上不会超过八十人。她们清一色地穿着式样古怪的毛料上衣,系着长长的亚麻细布围裙。那正是学习时间,她们正忙于默记第二天的功课,我所听到的嗡嗡之声,正是集体小声地反复诵读所发出来的。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门边的长凳上,随后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头上,大声嚷道:

“班长们,收好书本,放到一边去!”

四位个子很高的姑娘从各张桌子旁站起来,兜了一圈,把书收起来放好。米勒小姐再次发布命令:

“班长们,去端晚饭盘子!”

高个子姑娘们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每人端了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份份不知什么东西,中间是一大罐水和一只大杯子。那一份份东西都分发了出去,高兴喝水的人还喝了口水,那大杯子是公用的。轮到我的时候,因为口渴,我喝了点水,但没有去碰食品,激动和疲倦已使我胃口全无。不过我倒是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薄薄的燕麦饼,平均分成了几小块。

吃完饭,米勒小姐念了祷告,各班鱼贯而出,成双成对走上楼梯。这时我已经疲惫不堪,几乎没有注意到寝室的模样,只看清了它像教室一样很长。今晚我同米勒小姐同睡一张床。她帮我脱掉衣服,并让我躺下。这时我瞥了一眼一长排一长排的床,每张床很快睡好了两个人。十分钟后那仅有的灯光也熄灭了,在寂静无声与一片漆黑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了。我累得连梦也没有做,只醒来过一次,听见狂风阵阵,大雨倾盆,还知道米勒小姐睡在我身边。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只听见铃声喧嚷,姑娘们已穿衣起身。天色未明,房间里燃着一两支灯心草蜡烛。我也无可奈何地起床了。天气冷得刺骨,我颤抖着尽力把衣服穿好,等脸盆没人用时洗了脸。但我并没有马上等到,因为六个姑娘才合用一个脸盆,摆在房间正中的架子上。铃声再次响起,大家排好队,成双成对地走下楼梯,进了冷飕飕暗洞洞的教室。米勒小姐读了祷告,随后便大喝一声:

“按班级集合!”

接着引起了一阵几分钟的大骚动,米勒小姐反复叫喊着:“不要做声!”“遵守秩序!”喧闹声平息下来之后,我看到她们排成了四个半圆形,站在四把椅子前面,这四把椅子分别放在四张桌子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书,是一本《圣经》模样的大书,搁在空椅子跟前的每张桌子上。几秒钟之后,响起了低沉而含糊的默念数字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兜到另一个班,把这种模糊的喧声压下去。

远处传来了丁冬的铃声,立刻有三位小姐进了房间,分别走向一张桌子,并在椅子上就座。米勒小姐坐了靠门最近的第四把空椅子,椅子周围是一群年龄最小的孩子,我被叫到了这个低级班,安排在末位。

这时,功课开始了。先是反复念诵那天的短祷告,接着读了几篇经文,最后是长时间朗读《圣经》的章节,用了一个小时。这项议程结束时,天色已经大亮,不知疲倦的钟声第四次响起,各个班级整好队伍,大步走进另一个房间去吃早饭。想到马上有东西可以果腹,我是何等高兴啊!由于前一天吃得太少,这时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是个又低又暗的大房间,两张长桌上放着几大盆热气腾腾的东西。但令人失望的是,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并不诱人,它一钻进那些非吃不可的人的鼻孔,我便发现她们都露出不满的表情。站在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

“真讨厌,粥又烧焦了!”

“安静!”一个嗓音叫道。说这话的不是米勒小姐,却是一个高级教师。她小个子,黑皮肤,打扮入时,脸色有些阴沉。她站在桌子上首,另一位更为丰满的女人主持着另一张桌子。我想找第一天晚上见到过的那个女人,但没有找着,连她影子也没有见到。米勒小姐在我坐着的那张桌子占了个下首位置。而一位看上去很怪,颇像外国人的年长妇女——后来才发现她是法语教师——在另外一张餐桌的相对位置就座。大家做了一个长长的感恩祷告,还唱了一首圣歌,随后一个仆人给教师们送来了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饿慌了,这会儿已经头昏眼花,便把自己那份粥吞下了一两调羹,也顾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最初的饥饿感一消失,我便发觉手里拿着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焦的粥同烂马铃薯一样糟糕,连饥饿本身也很快厌恶起它来。勺匙在各人手里缓慢地移动着,我看见每个姑娘尝了尝自己的食物,竭力想把它吞下去,但大多立刻放弃了努力。早餐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吃。我们做了感恩祷告,对并未得到的东西表示感谢,同时还唱了第二首赞美诗,接着便离开餐厅到教室去。我是最后一批走的,经过餐桌时,看见一位教师舀了一碗粥,尝了一尝,又看了看其他人,她们脸上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其中一个胖胖的教师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脸。”

一刻钟以后才又开始上课。这一刻钟,教室里沸沸扬扬,乱成了一团。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允许自由自在地大声说话,大家便利用了这种特殊待遇。整个谈话的内容都围绕着早餐,个个都狠狠骂了一通。可怜的人儿啊!这就是她们仅有的安慰。此刻米勒小姐是教室里唯一的一位教师,一群大姑娘围着她,悻悻然做着手势同她在说话。我听见有人提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便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她无意去遏制这种普遍的愤怒,无疑她也有同感。

教室里的钟敲了九点,米勒小姐离开了她的圈子,站到房间正中叫道:“安静下来,回到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

纪律起了作用。五分钟工夫,混乱的人群便秩序井然了。相对的安静镇住了嘈杂的人声。高级教师们都准时就位,不过似乎所有的人都仍在等待着。八十个姑娘坐在屋子两边的长凳上,身子笔直,一动不动。她们像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怪人,头发都平平淡淡地从脸上梳到后头,看不见一绺鬈发。穿的是褐色衣服,领子很高,脖子上围着一个窄窄的拆卸领,罩衣前胸都系着一个亚麻布做的口袋,形状如同苏格兰高地人的钱包,用做工作口袋。所有的人都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做的鞋子,鞋上装着铜扣。二十多位这身打扮的人已完全是大姑娘了,或者颇像少女。这套装束与她们极不相称,因此即使是最漂亮的样子也很怪。

我仍旧打量着她们,间或也仔细审视了一下教师——确切地说没有一个使人赏心悦目。胖胖的一位有些粗俗;黑黑的那个很凶;那位外国人苛刻而怪僻;而米勒小姐呢,真可怜,脸色发紫,一副饱经风霜、劳累过度的样子。我的目光正从一张张脸上飘过时,全校学生仿佛被同一个弹簧带动起来似的,都同时起立了。

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听到谁下过命令,真把人搞糊涂了。我还没有定下神来,各个班级又再次坐下。不过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一点,我的目光也跟踪大伙所注意的方向,看到了前一天晚上接待我的人。她站在长房子顶端的壁炉边上,房子的两头都生了火。她一声不吭、神情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走近她,好像问了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大声说道:

“第一班班长,去把地球仪拿来!”

这个指示正在执行的时候,那位被请示过的小姐慢慢地从房间的一头走过来。我猜想自己专司敬重的器官特别发达,因为我至今仍保持着一种敬畏之情,当时带着这种心情我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脚步。这会儿大白天,她看上去高挑个子,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棕色的眸子透出慈祥的目光,精工细描的长睫毛,衬托出了她又白又大的前额,两鬓的头发呈暗棕色,按照流行式样,束成圆圆的鬈发。当时光滑的发辫和长长的鬈发并没有成为时尚。她的服装也很时髦,紫颜色布料,用一种黑丝绒西班牙饰边加以烘托。一只金表(当时的表不像如今这么普通)在她腰带上闪光。要使这幅画像更加完整,读者们还尽可补充:她面容清秀,肤色苍白却明澈,仪态端庄。这样至少在文字所能清楚表达的范围内,可以得出坦普尔小姐外貌的正确印象了。也就是玛丽亚·坦普尔,这个名字,后来我是在让我送到教堂去的祈祷书上看到的。

这位罗沃德学校的校长(这就是这个女士的职务)在放在一张桌上的两个地球仪前面坐了下来,把第一班的人叫到她周围,开始上起地理课来。低班学生被其他教师叫走,反复上历史呀,语法呀等课程,上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写作和数学,坦普尔小姐还给大一点的姑娘教了音乐。每堂课是以钟点来计算的,那钟终于敲了十二下,校长站了起来。

“我有话要跟学生们讲。”她说。

课一结束,骚动便随之而来,但她的话音刚落,全校又复归平静。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的早饭,你们都吃不下去,大家一定饿坏了,我已经吩咐给大家准备了面包和乳酪当点心。”

教师们带着某种惊异的目光看着她。

“这事由我负责。”她带着解释的口气向她们补充道。随后马上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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