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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举案齐眉(关月)

第1章

天气真的很不好。

天阴阴的,半边天堆满浓黑的乌云,风更是不要本钱地狂吹一气,摆出一副就要下大雨的架势。

卿别量本来就很不爽的心情越发跌到最低谷。老天爷若有实体现身,铁定被他指着鼻子臭骂三天三夜再丢进运河喂鳖。

“她死到哪里去了?”

火药味十足的爆破音穿透十几丈的空间,一字不漏地进入岸上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拉直耳朵细听船上动静的闲杂人等得到嚼舌根的资料,当下嘤嘤嗡嗡炸开马蜂窝。

卿家大少爷口中的“她(他?)”,指的是哪一位呀?

明知希望渺渺,还是有人无限期盼地问:“会不会是新娘子开溜了?”

立刻有人对他的天真嗤之以鼻:“要是不见的是新娘子,全卿府早就都出动去找人了,哪还有人有空在船上搬东西。”

旁边有人插嘴附注道:“如果?儿小姐逃婚去的话,卿少爷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脾气好发的?”恐怕,卿少爷还是头号帮凶呢。

好奇宝宝看着说话的布衣书生悲怆心痛兼杂的沉重表情,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人是来送嫁还是来送葬的?

话说回来,这岸上挤了这么多人里,有八成都是男的就已经很奇怪了,一个个脸上还都是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难不成洛阳的风气与他们那里差得那么多——喜欢凑热闹的不是三姑六婆而是大男人?

书生斜睨他一眼,勉强应付道:“兄台是外乡人,今日才到洛阳吧?”

他吓退一步,惊诧反问:“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是算命先生?

并不知道对方正在猜测他是鬼谷子第几代传人的书生有气无力地道:“洛阳城内,谁不知道卿家长公子宠妹子宠到走火入魔,巴不得她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让他供着当宝。”

而随着卿婳儿的婚期越发逼近,卿府的风吹草动都是热门话题,只要踏入洛阳半日,不论你出入何种场合,对卿府事宜皆可了若指掌,上至卿老爷胡须长几尺几寸几分,下至卿府共有几个老鼠洞及雌雄鼠各若干……

所以,会问出这种蠢问题的,只有初来乍到、消息闭塞的菜鸟。

莱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瞄瞄四周诡异的人潮,压低嗓门再问道:“请问兄台,为何今日大家都……呃……郁郁寡欢?”

他说得算客气了,事实上,他们是如丧考妣,痛不欲生,愁云惨雾得只有寡妇死了独生子堪可比拟。

人家明明在办喜事呀。

书生的脸色越发黯淡无光,以少见的耐心道:“今日,是卿婳儿小姐出阁的日子。”

呜呜……他的?儿小姐……

听不懂。

莱鸟将满是问号的瞳仁对准好脾气的书生。他是有听过被赞为国色的卿婳儿的美名啦,可是大美人出阁关他们什么事?

嗯……

冥思苦想中发现一干男子的脸色突然又阴三分,与灰沉沉的天色上下呼应,他抓住书生的袖子,踮起脚尖朝骚动处张望:“什么事?什么事?”

书生已经陷入更新的情绪低潮,兀自怨叹,也不计较他冒失的举动,遥遥望着那抹粉嫩身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前进,靠向岸边:“卿容容来了。”

卿少爷刚才就在找她吧?

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即将成为人妻不说,顺手还带走以刺绣闻名天下的美少女陪嫁,一下子少了两个让他们朝思暮想的佳人,怎不叫人捶心肝呐。呜……

莱鸟努力将自己的脖子拉成鸭颈,瞪大好奇的眼睛想看清有“第一绣师”之称的少女的长相,却只见她拎着分量不轻的包袱跌跌撞撞冲上甲板的背影,扫兴地缩回脖子,有疑而问的眼眸又回到书生身上:“卿小姐要嫁到哪去?”

“金陵冯府。”

莱鸟兴趣缺缺地撇嘴,转回他深感兴趣的话题:“卿小姐嫁人便嫁人,你们难过什么呀?”

他还问!

书生紧抿的唇角向下拉出弧线,正想出口骂骂这老戳人痛处的小子,猛然听见花船上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张脸“唰”的惨白。

吉时到!

“开船——”

莱鸟怕怕地偷觑着他的脸色,再不安地环顾四周。

现在,是什么情况?

耳旁充斥着的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没错,可是这抽抽搭搭的饮泣声又是打哪来的?

他头皮发麻地僵直了身子,出借自个单薄的肩头供伤心欲绝的大男人做为凭靠。

他的新衣啊……

师父说得没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拣的钱袋,更没有白问的问题……

呜……为什么他现在才记得师父的话?

真吵!

卿容容揽住手上的宝贝包袱,不满的杏眼瞟向暴跳如雷的卿别量,暗暗抱怨。

上百串的鞭炮齐齐放居然还盖不住他的咆哮声,可见少爷的嗓门有多大。

可与百炮争鸣——啧!

“你干什么去了?”暴喝声包裹着冲天怒焰席卷而来,再加上发话者压倒性的气势,确实有着绝对的威慑作用。

卿容容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指,乖乖答话:“买书。”

耳朵会不会被震聋?

要不是担心堵耳朵的动作会激得已濒临发狂边缘的少爷火得把她丢到河里泡水,她的十个指头早就捂到耳朵上去了。考虑到自己不谙水性,她努力管好自己的手指头,紧紧巴在包袱上。

卿别量展露出惊人的耳力,在喧天闹声中捕捉到她含在口中嘀咕的两个字,再次跳成一尾活虾:“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有空跑去买你的破书?”还差点误了吉时。

小姐今天作为新嫁娘,只能依习俗闷在舱房中一整日,是不可能到这来搭救可怜的小丫头的。卿容容识时务地摆出诚恳的认错脸谱,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小小声道:“今天是初九,昭文书肆就只有每月初九有新书上市啊。”

她还敢说!

卿别量颤着手指向她,俊脸铁青:“你……”

该死,这妮子吃定他不敢把她怎样是不是?

稍稍了解卿家内情的人都知道,这话绝不为过。

先不说以她卓绝出众的绣技已可使她身价不凡,单是她背后硬到不能再硬的靠山,就够让她有恃无恐地和他大小眼、跟他大小声,气得他蹦蹦跳跳。

而那座偏要跟他过不去、硬挺卿容容到底的大靠山,正是他卿别量捧在手心,细意呵宠的亲亲妹子卿婳儿。

气煞他也!

少爷会不会一口气接不下去,就此嗝屁?

卿容容小小坏心一想,却想到更有可能的是向来坏脾气的卿别量气过头之下连事后卿婳儿会找他算账都顾不上,先抓她海扁一顿,再把她丢给龙太子做丫头,那小丫头她可就大大不妙了。

敢把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当然是有保命法宝了。

她蹙起柳眉,效法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摆出款忠心耿耿的奴才相:“少爷又不是不知道,小姐最喜欢‘昭文书肆’这几年的新书了。奴婢看小姐最近心情不好,才想买些书让小姐解解闷的,少爷要是不高兴,奴婢把这些书都扔了就是了。”

就见原本头顶已经在冒烟的卿别量“嗤”的一声降到常温状态,阴阴地瞪她一眼,拎起桌上的茶水猛灌。

死老头,偏要把?儿嫁到那么远去。

嘻,真是百试不爽。

卿容容撤下死忠的义婢脸,愉悦地扬起嘴角,礼数周到:“奴婢先下去了。”

轻盈的脚步才踏出舱门,压抑着的窃笑声已迅速漾开:“呵呵……”

又让她得逞一次。

不能怪她太猖狂呵,那么爱生气的少爷,只要一提起小姐,立刻就什么火都灭得了,叫她怎舍得不好好利用一番呢?

呵呵……

迥异于舱内被揪住罩门的男子的郁闷,舱外小丫头飞扬的心情好得连震耳欲聋的炮声都置若罔闻,兀自笑得畅快无比。

身为一个在卿府近十年的资深奴婢,她可以如鱼得水地过得如此自在,除了有小姐罩着她之外,她自身的职业素质也是不容小觑的。诸如看人眼色、奴颜卑膝、顺风使舵、挑拨离间等种种伎俩,她可是一件也没拉下。

也所以,她才可以时不时在老虎腮边拨两根毛绣花,却仍然四肢健全地活到今天。

嘻……呵呵……哈哈哈……

清若银铃的笑声融入刺鼻的硝烟味中,却因脚下的震动戈然而止。黑白分明的眼眸停伫在窗棂上粘贴的大红喜字上,笑意渐消,化为怔忡。

出阁哪……

小姐并不开心啊。

“开船——”

船夫拉长的号子与漫天青烟一同袅袅回旋于天际,绷紧了一颗颗心。

“开船了。”她喃喃自语,转开俏脸,看向岸上拥挤的人群,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小姐的仰慕者?

裙下之臣万万千,身为女儿身,最终遵循的,依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国色天香、聪颖超群,却仍教三从四德缚住心、缠住身,动弹不得啊。

落在颈上的清凉教她仰起螓首,承接滴落的水珠,暑意全消。

下雨了。

“下雨了?”

清柔娇脆的女声中带着些微弱的不确定,回荡在铺设精美的舱房中,身着大红吉服的女子掀开窗帘,探出一只白玉纤手,任豆大的雨滴在掌中溅成碎玉。

“下雨了。”

绝艳丽容微微漾开浅笑,无意收回玉手,让那般凉意经由掌心慢慢沁入心怀。天色虽然阴沉,一张俏脸却美得像会发光,令急急跑过的小丫环看直了眼,连躲雨都不记得了。

为了这场雨,大哥可是费尽心思了。

船期、风向、水汛、吉时、气候……为了让她在最舒适的条件下准时到达南京,兄长将卿家名下几百条船的人手召集起来,绞尽脑汁才排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行程。

“呵——”她苦笑,沾着水的素手抚上点着朱红胭脂的香唇,轻帘隔开倾城姿容,半带自嘲,仍是勾魂摄魄。

这样疼她宠她,却忍心遣她远嫁千里,她的父与兄啊……

认定了这门亲事,坚信冯子健便是良配,便再不舍,任她再不愿,也仍是要她嫁。

莲步漫移至床边,美目怔怔望住那一对鸳枕,细若无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女子择人而嫁,只是奢求。

自晓事起,“冯子健”这三字真言便天天萦绕耳边,冯少爷这般,冯少爷那般,在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冯子健几岁换牙、几岁习字等细琐小事她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她这一生,有几日是为自己活?

还在娘胎里睡大头觉时,自个父亲便指着妻子隆起的腹部,对友人说出:“若生女,愿结秦晋之好。”这样的蠢话,他老人家只需张张嘴,就此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娘亲过世次年,二娘进门,爹爹生怕日久忘了这门亲事,重新提起,当时激得不到十岁的大哥跳脚不己,当场翻脸给他看,从此就无人公开提及此事。

私底下,她每月都会收到一本小册子,记满冯府近况及冯子健大小事云云,不用问也知道是父亲交待下人去调查的。

寻常儿女亲事,长者是不可能这样做的。父亲自是出于好意,希望她可经此了解冯子健,不觉得他陌生可怕。但是,那些关于冯子健的行踪举措,及一篇篇从稚嫩到挥洒自如的文章,并没有让她放松多少,反而因为不停地看着这些关于她未来夫婿的记录,而令她更觉窒息。

然后,她十五岁,行笄礼,冯府下帖催妆。兄长再一次意识到某个会抢走宝贝妹妹的臭男人的存在。

这一回,他认可了“妹妹总要嫁人”的事实,不顾父亲的阻拦,亲至金陵评估冯子健的人品德行。回来时,满脸不甘地对她道:“冯子健温文君子,可堪托付。”而她的婚事,也就从那时开始筹办了。

花了两年的时间,要说卿别量没有蓄意拖延,大概没人会信。其中,她收到的“冯子健行踪报告”增加为两份,更加巨细靡遗。

不知道冯府中有多少卿家的细作密探……

她轻喟,是啊,为她想到最周到、考虑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两位骨肉至亲都首肯的如意郎君,她还担心什么呢?

玉容端静自持、宁恬淡雅得看不出半分情绪,垂敛的美目中偷偷溢出的,是不安、也是不甘……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乌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再归还,哀我何孤单。

“噼啪,噼啪啪啪……”

锣鼓喧闹、炮竹震天,聚在码头看冯府迎亲的人大概有半个金陵城那么多。

这一次,男女各半,不像上回那样人数悬殊。

卿容容在炮声中踉跄上岸,脚步虚浮得站都站不稳,更遑论弄清东南西北。

恶……

晕船晕了十几天,好容易习惯了时时刻刻都会摇荡的甲板,留住一条小命到南京,怎知一踏上陆地,反而又晕了起来?

难怪少爷昨日派人往冯府铺房时叫她留下来陪小姐,今天小姐上轿前又另外派人陪着小姐,并且对她说:“你只要自己能到得了冯府便可。”

真是老狐狸呀。

恶……

新郎到了吗?

大红盖头下,细心妆点过的丽容泛起疑惑,端坐轿中的娇躯覆在由夫婿家送来的罗绢金裙下,柔若柳枝。轿外,充斥着炮声,锣鼓声,以及迎客们拔高了嗓门的吉利词句,这样的喧闹下,她仍敏锐地感觉到少了什么。

容容,到哪去了?

从小相依相伴,为了陪她撇下心心相印的情郎到金陵来的贴身爱婢,现在,不在她身边。

心有旁鹜下,她被扶下花轿,如牵线木偶般,在喜娘的提示下完成撒谷豆、牵巾、踏花席、跨马鞍、坐富贵、拜宗庙诸亲、拜天地这一整套繁文缛节。回过神时,那些曾让她望而生畏的步骤已结束了十之八九。

四周萦耳的,是绕舌的金陵方言。

自识字起,父亲便多请了一位先生教她这一带的方言,以免她嫁至此地后言语不通。

听到聒噪过一千只喜鹊的喜娘说着“男才女貌,珠联璧合”一类毫无意义的废话而被一旁等不及看新娘的亲友抢白道:“新娘子脸都没露出来,‘女貌’个头。快掀盖头啦!”她不由得微微笑了开来。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冯子健握紧以红绸包裹的秤竿,慢慢地挑开以美丽著称的新人的盖巾。

闹哄哄的洞房在瞬间静得只剩下前厅隐约的嬉笑声。所有人都屏息盯住天人之姿的洛阳新娘。

这一刻,新房中的烛光似乎都集中在端坐在芙蓉锦帐中的女子的脸上。柔和的光线中她充满了灵秀之气的完美轮廓清晰得像要刻到每个人的心里头,精致无瑕的五官似是老天爷最偏心的精心杰作,清澈澄净的美目此刻带着浅浅的笑意、几分羞涩和一丝惊惶,这一款秀雅娇媚,看呆了所有人。

小姐真是怎么都看不腻呢。

吐得快去了半条命的卿容容正赶上“挑头巾”这压轴好戏,对上像见到救星般眼前一亮的卿婳儿,不由失笑。

如呆头鹅般竖在小姐面前,身着大红袍、一身书卷气的斯文书生就不用提了,既然绝色佳人将是他的妻,他欣喜若狂到变为呆瓜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其他人又妒又羡的回不了神亦属常理。而神情复杂的不知瞪着小姐还是姑爷的少爷更不用说是百感交集、恨不得抢了小姐回洛阳去,指望他维持婚礼进行的正常秩序,好像也不太可能……

卿婳儿无奈地望着不知在想什么的小丫头,看她自言自语地遥点着一个个人数过去,眉飞色舞地将指头停在鼻尖上,骄傲地翘起小鼻子“格格”轻笑出声。

现在,她最大。

娇小的身躯绕过一干色授魂予的闲人,灵活的指头点穴般戳向中了定身法的喜娘,对方如梦初醒地嚷道:“新官人新夫人喝交杯酒——”

啧啧,佩服啊,不用吊嗓子,一开口就高八度,真不愧是具有最高水准的媒婆啊。

尖到刺耳的嗓音唤得众人纷纷回魂,呆呆看着她左一句:“新官人吃匙百合羹,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右一句:“新夫人喝口莲子汤,并蒂花开,连生贵子。”就这么滔滔不绝的一句吉语一道菜肴一一劝食后,再风风火火将贪看美人忘了闹洞房的亲友们轰出房门,遣退侍婢,最后再为他们带上门。

“砰!”

大功告成。

喜娘眉开眼笑地捧住卿家打赏的十两黄金,以手舞足蹈的姿态翩翩退场。

“砰!”

事实证明,卿家花重金聘请的媒婆确实物有所值,一言一行都深有其意。

重重的关门声总算震回新郎官尚未归位的一魂一魄,冯子健抬头对上新婚娇妻似喜还羞的玉颜,脱口道:“我冯子健是几世修来,方可得娘子这般天仙绝色为妻。”

卿婳儿素颊酡红,轻声应道:“官人取笑了。”

他,应是良人吧?

冯子健益发移不开眼,鼓足了勇气坐到她身旁,温柔地握住她收在薄绡袖中的纤手,柔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卿婳儿手足无措得差点把手抽回来,清柔低婉的声音微颤:“官人才名显著,文采出众,贱妾得适官人,才当抚掌称庆呢。”

据她所知,冯子健在金陵一带颇有文名,且已于今秋参加解试,以便明春入京****。之前频频遣人至洛阳请期,急欲赶在初冬完婚,大抵也有小登科而后大登科之意。

他,是良人吗?

冯子健剑眉一扬,面露喜色,笑道:“娘子过奖了,小生只不过薄有虚名罢了。夜已深了,娘子请就寝吧。”

就寝?!

卿婳儿娇躯一颤,玉颜“轰”的一声染上朱红,羞不可抑:“官人请。”

继母大人的课岂是白上的。这“就寝”究竟要做什么,她理论上是一清二楚了,至于实践……呃——

肌骨细匀红玉软,眼波微送春心。娇羞不肯入鸳衾,兰膏光里两情深。

将她的窘态看在眼里,冯子健不舍地放开她柔若无骨的纤手,起身道:“娘子连日风浪,定是辛苦了。可要小生唤你的贴身侍婢进来服侍娘子安寝?”

卿婳儿讶然抬首,对上他温柔的眼,平静了下来,暗暗感激地道:“有劳官人了。”

他,是良人吧。

小姐动心了。

少爷昨日便启程返乡。临行时看着妹妹含羞带笑的花容,既宽心又不甘心的面部肌肉抽搐出诡异的笑容,令见者喷饭。

一直以来,他们担心的,便只是卿婳儿不满意冯子健这位乘龙快婿而已。至于冯子健会否善待卿婳儿,从头到尾都没人想到过——当然,除了卿婳儿自己。

以卿婳儿的仙姿玉质,辅以卿家之雄厚财力,百万妆奁,娶到她的男人酬神拜佛都来不及了,怎会有所不满?

冯子健这两日来对卿婳儿的珍惜怜爱,便是铁证。

第一夜,怜她一路辛苦,所以让卿容容进新房陪她,让她能好生安歇;第二夜,又念她送长兄上路,劳累了一日,还是由卿容容陪着她一夜好眠。

这样的体贴细心,善解人意,卿婳儿情生意动,当在意料之中。

也因而,卿婳儿真正的洞房花烛夜,是今夜。

此时此刻。

卿容容对墙壁皱皱小鼻子,放下手中的针线,“呼”的一口气吹熄烛火,爬上床去。

不是她爱抱怨,这边的隔音效果真的很差劲。

当然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好再厚的板材也不可能做到没有一丝丝的缝。何况她的房间与新房紧邻,隔壁若小声说话,她是听不清内容,不过那些叽叽咕咕、小猫打架的动静统统难逃法耳。

所以,她没有漏听半声娇喘、抽气、轻叹、低呼……

兰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

坊间有一种书,专门描绘男女床事。风气再保守,这种书也有人看,翻录无数,一本书往往数十金仍是供不应求。

呃,而她卿容容,便因一时好奇,偷偷弄了一本开开眼界。

——就算她没有听过,她也“看”人做过。

她非常明白这些“异响”,绝对不是小猫打架弄出来的。

卿容容竖指堵住耳朵,空旷的房间里心跳声清晰可闻。

新房内,当是何等香艳旖旎啊。

小姐今夜,心肯意愿了吧?

情窦初开的小丫头脸红耳热,听隔壁挡也挡不住的细喘声渐渐变急,男子的鼻息也慢慢浊重。突然间,柔和悦耳的女声低低“啊”了一声,紧接着男子似是充满惊骇的声音传来:“你——”旋即静得只可听见压抑着的喘息声。

出什么事了?

卿容容悄无声息地下床,轻轻开启一道门缝,屏息细听隔壁再次响起的低沉男音。

在说什么?她凝神,却听不分明,再一会变成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而后有人重重冷哼,开门走了出来。

卿容容惊诧地退开,门缝外,仍着新郎袍,束发,却未带冠的冯子健似一阵疾风苍白着脸冲出新房,连门都未关。

“小姐——”卿容容闪进新房,却哑然失声。

这是一间二进深的套房,外间摆放妆台、书桌、琴案等物,里间以珠帘间隔,仅放睡榻与衣柜。

而此刻,珠帘锦帐俱垂,人影隐约,绣工精美的鸳枕鸯被抛弃于地,甚至被摔到外间,她立即转身栓门,方进房挑开喜帐。

卿婳儿裸裎着雪白晶莹的玉体蜷在床角,深邃得似藏着人世间最美好的梦想的秀眸怔怔望着沉香榻上铺着的一方洁白无瑕的绮罗。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天!

为何要这样戏弄人?

拉开白绫,她取过睡袍为卿婳儿披上,俯身半跪在榻上,将这美人儿娇柔无力的娇躯轻轻拥住。

卿婳儿天籁般动听的仙音低低道:“他问,‘是何人恁般无耻,先盗我妻红丸?’他说,‘我冯家世代书香,男守礼女守节,只有烈女绝无****。’他再说,‘怪道卿家爷儿如此大方,大谬商人重利之说,将个倾城妹子和十里红妆一齐送至金陵,原来如此。’……”

他还说:“从来女子只可死节不可贪生,你枉读《烈女传》,怎偷生至今?”

他又言:“果然商人无耻,你这商人妹便可见一斑。”

他复道:“当年我父竟会折节与汝父建交,以至今日有辱门庭。”

他甚至说:“这三尺白绫既不见桃红,你缘何厚颜苟活?”

不问情由,不由分说——

翻脸无情啊……

“容容,我的清白便如这三尺白绫,未染点尘呵。”

但却再没法证明的了。

初夜未有落红是一,冯子健已沾了她身是二,从此之后,她当真再非清白之躯了。

一颗芳心犹如刀绞,血涌不休。

那一句句冷语恶言,分明迫她自了。

她呵气如兰,梨涡深露,满满盛着的,却只是苦涩无奈,以冷静得令人心惊的语气道:“我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更显得心中有鬼。卿婳儿俯仰无愧于天地,绝不会糟蹋自己的。他冯子健若有胆便休了我或杀了我罢。”

她赌他不敢。

冯府确是世代书香。百无一用是书生,祖业再大,累代不谙经营之道的书生坐吃山空,家业渐衰落所难免。堂堂“世家”只剩一个空壳,勉力维持体面而已。与卿府联姻,则可带来数不胜数的经济利益——单是她的嫁妆就可支撑整个冯府风光百年了。若休了她,冯子健该会想到以卿别量商场上的狠辣手段,不要说留不住一分她的嫁妆,还须提防卿府紧随其后的报复。

另一方面,想来死要面子的儒生也丢不起冯家娶了个“丧德妇”,方成亲便休妻的脸。

至于要她死——她既不肯自了,给个天作胆,那冯子健也没本事下手杀人吧?

若冯子健想不到休了她的后果,就由她来告诉他吧。

这教洛阳倾城男子心动的绝世娇媛缓缓起身,拢住睡袍的襟口,向满眼担心关怀的爱婢苦笑道:“容容放心吧,?儿不会寻死的。”再轻轻道:“可以弄一桶水来吗?我想净身呢。”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呢?

若非冯子健太过绝情,不问青红皂白便逼她寻死,纵被他休了她亦无话可说,现在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有他冯家的面子要保,她也须守住卿家的。

卿婳儿沉进卿容容叫来的几名侍女扛来的浴桶中,徐徐吐气。

父亲与兄长不用多久就会知道她与冯子健不合了吧。

他们为她已是煞费苦心了,她又怎能教他们背上个“门风败坏”的牌子失礼人前?

是造化弄人吧。一直担心着“所嫁非人”,怎知却成了冯子健要向老天爷哭诉“娶妻不贞”呢。而她莫明其妙不见了的元红,令她百口莫辩,糊涂得差点要把自己当作****了。

只是呵,她看着前一刻尚对她轻怜蜜爱的如意郎君在下一刻冷面绝情,恨不得置她于死地,顿觉啼笑皆非。

而眼泪,一滴也不曾落下。

那样的翻脸无情呵,她冷心冷情,辩不清亦无意分辩。

若她不是出身对世德教导较宽的商家,换个闺训严谨的女儿家,在他丢下那些话拂袖而去后,定是寻了短见以示清白。

冯子健大概认为天亮便可唤人来为她收尸吧?

真高估她了。

从来就不曾想做什么烈女贞妇,“以死明志”的蠢事更不是她这向来要权衡利弊的“商人妹”做得出的。

赔本买卖,她所不取。

仔细洗净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不再留下冯子健半点气息后,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再将用过的被枕撤下,命人换上崭新的物件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冯子健此刻应是在他的书房里,容容替我请他来吧。”

卿容容点头应是的同时,知道自己纵然从今后再也见不到风莫离都不会懊悔当日所做的决定。

对她恩重如山的小姐若在她未曾随侍身边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卿容容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紧闭的门再次开启,已是天亮。

冯子健脸色惨澹无光,脚步踉跄,离开新婚三日的新房。

卿婳儿再国色天香,在他眼中也是可怖至极。

此姝失贞在先,无一丝羞愧悔意。复以财势压人,对他陈明利害,令他不敢休她,甚至言明从此与他仅保持夫妻之名,要他另辟居停,另纳美妾。

可怕的女人,生得再美又有什么用?端地是蛇蝎心肠,败德丧志。

贱人!

他怒哼,却无法否认卿婳儿确是点中要害。冯家确实需要卿婳儿这笔丰厚的妆奁。卿家老爷早知女儿不是清白之身了吧?才会以如此可观的嫁妆陪嫁出空有姿色却无德行的卿婳儿,逼他不得不看在钱的分上吞下这只死鳖。

无耻小人。

他岂能容得他们这样欺他?

冯子健咬牙,卿婳儿休想安安稳稳在冯府作她的少夫人。

清晨淡淡的日光下原本公认的“守礼君子”换上狰狞面孔,额上青筋暴起,目中射出令人不敢正视的凶芒,一夜之间判若两人。

那样不堪一击的斯文假面……

不过一夜,她从洋洋乐土跌至万丈冰川。

初见冯子健,还道他温文君子,饱学儒生,夫妻恩爱可期。

翠鬟冠玉叶,霓袖捧瑶琴。应共吹箫侣,暗相寻。

她不求他是画眉张敞,只望可以有个接案梁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怎知亦是奢求?

卿婳儿无奈地望向镜中一样无奈的眼眸,涩涩失笑。

呵,她忘了,传奇之所以会流传千古,只为世间罕见。

怎能妄想那样的幸运啊。

经纶满腹的书呆子认死了她失贞,于是她的不肯自了便是不知羞耻。

是不是守礼同时便代表着迂腐呢?书生卫道,顺理成章,似乎也不能怪冯子健如此对她呢。

然而,能怪她吗?

只是冯子健的态度太过伤人,逼得她不得不设法自保。

她闭上整夜未合的美眸,沉思片刻,怜惜的目光落到嗜睡如命却寸步不离的小丫头身上,“容容困吗?”

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处于警备状态的卿容容精神好得吓人,摇头道:“小姐歇歇吧。”

贝齿在失色的樱唇上轻顿,卿婳儿黛眉微蹙,下了决心般道:“容容上街去替我抓副药来。”

卿容容探探她的额,慌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吗?”

卿婳儿压下她的手道:“我很好。嗯,你想办法换身男装,再化点妆,别让人认出你。”

卿容容奇道:“去抓什么药怕人知晓?”

卿婳儿没有一丝血色的玉容露出一分令人心碎的凄怨,轻轻道:“我岂能在这种景况下为他生儿育女?”

卿容容吓了一跳,道:“小姐要打胎的药吗?”

卿婳儿惨淡的娇颜溢出一丝笑意,用梳子轻敲她的小脑袋道:“为何容容这么傻的?有人这时候打胎的吗?打什么胎?”

卿容容差点搔起头,不解地道:“那又是什么药呢?要到哪里去抓?”

卿婳儿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听说青楼女子常有服用一种草药,以免怀上孩子,容容扮成男人去逛一下妓院吧。”

卿容容骇得瞪大眼睛,奇怪地道:“小姐怎么知道的?”

重点是,为什么小姐知道她不知道?这些市井小道,怎都该是她懂得的多吧?

卿婳儿将玉指压在香唇上,做出“噤声”的动作,才轻声道:“你忘了乳娘原本是什么人?”

卿婳儿的乳娘,原是青楼出身,从良五年后丈夫去世,一人无力抚养幼子,只好给人做奶妈以赚取生活所需。

卿容容省起,明白的“噢”了一声。

卿婳儿想了想道:“青楼太乱了,你先到药铺去问问罢,也许多花些钱便可配到药呢。”

她很听话。

穿了套个子瘦小的小厮的青布衣裳,把眉毛加粗得像两条毛毛虫,卿容容走在路上,浑然不觉旁人指指点点的注视。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只是那粗得无人能及的怪眉便够引人注目,偏偏又是生在一张唇红齿白的嫩脸上的。

在众多怪异的目光下,她截住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大爷问路:“请问大爷,城中最好的药堂怎么走?”

长得便像个老好人的老头子眼光扫到她的怪眉,自己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了一下,再一下,这才答话:“我们这里最好的药铺是‘采善堂’,你往前直走两个路口,朝右拐再走三个路口,再朝左拐走一个路口,右拐走三个路口,再左拐……”

她记住的,只有“往前直走两个路口”。

卿容容耐心地听老人详细地说完路径,扮出恍然大悟的感激模样:“原来这么走呀,多谢您老人家了。”

未变声的女音被当作童音,与娇小的身材勉强搭调,那两道大号毛笔拖出的弯曲长虫却非常刺目、老人看到她的眉毛,自己的眉毛忍不住又跳两下,干笑道:“不客气。”

“往前直走两个路口……”卿容容默念着惟一记住的一句,在第二个路口张望,然后的向左还是向右拐呢?

“到‘采善堂’的话,向右拐。”

咦?

卿容容回头,清朗的女声似乎发自她右后方的位置,一个儒生打扮却一眼便可看穿其性别的女子朝她颔首示意。

她的改装本领比她还差。

卿容容偷偷得意了一下,隐隐却记起说书先生讲的江湖逸事中似乎有人正是这么打扮的。

白衣儒巾,青藤药箱,男子装束,女儿娇媚——

黑色毛毛虫底下的一双秀目陡然闪了起来,她将那劳什子“采善”“采恶”丢到脑后,冲到她面前,紧张地边四下张望边压低嗓音问道:“请问这位姐姐贵姓?”

对方配合地压低声音,轻声道:“小女子复姓欧阳。”

卿容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传奇中的女子,兴奋得声音都沙哑了地道:“欧阳子夜?”

白衣女子微笑点头,学她方才的样子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无人注意,放心地道:“正是。”

欧阳子夜!

呵,如雷贯耳。

卿容容也不管人家是否看出她是女子,两眼放光地抓住她的衣袖求道:“欧阳姐姐去见见我家小姐好吗?她一直都很想见你呢?”

这下子引人注目了。

欧阳子夜苦笑着抓起这可爱的小姑娘的手,拉她转进比较少人的小巷后问道:“姑娘的小姐是什么人?为什么想见子夜呢?”

卿容容想起小姐现在的处境,神色一黯,道:“小姐一直都很仰慕您呢,又羡慕您可以自由自在的四处行医,嗯,我家小姐名叫卿婳儿。”

被誉为“再世华佗”、“重生扁鹊”的女子以自由的一只手遮住她易容失败的“虫眉”,道:“那么姑娘是卿容容了?”

卿容容老实地点头,奇道:“你怎么知道。”接着放弃得到答案的权利,祈求地摇着高她半个头的女郎道:“欧阳姐姐,跟容容去见见小姐呢。”

欧阳子夜反握住她的手,浅笑道:“谁能拒绝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的要求呢?要何况是要去见卿婳儿小姐。”

云想衣裳花想容,洛阳女儿色倾国。

洛阳才女,巧手绣师,这一双出色的主仆,她也是闻名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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