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盘腿坐在府院的水塘边,一手放于膝头,一手拄着佩剑,愣愣地望着池塘中一尾尾活跃的金鱼出神,秀气白皙的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忧愁。今天建康天色阴沉,已不再是前些日子明朗如洗的晴空。
“石头,你在想什么啊?”莫霭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于是走到他身后,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脑勺。
“没想什么。”江岩的表情呆呆的,纹丝不动。
莫霭沉吟了一会儿,并没有刁难少年的淡漠,而是走带他身边慢慢地坐下,与他一同看着池塘中欢游的鱼儿。
又过了半晌,莫霭大概是无趣了,百无聊赖地晃起了双腿,她侧过头看见江岩一脸木木的表情,目光空寂,神色呆板,似乎并没有注视着水池中的鱼群,于是用手肘顶了顶他:“石头,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岩愣了片刻,挠了挠脑袋:“没有啊,我生小霭什么气了。”
“石头你不觉得我很没心没肺么?”莫霭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捡起一颗石子抛进池塘,激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
“小霭怎么这样说?”江岩转过头,看着身畔的女孩子红褐色的眼瞳中满是失落。
莫霭眨眨眼睛,圆圆的眸子流露出沮丧的神色:“我是知道的哦。小裳才走了一个月,我好像就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一样。我自己也想不到啊,起先我以为我会难过一年半载来着。”
“其实……也没什么罢。”江岩看着女孩子的侧脸,他发现这个一向眉飞色舞的主上今天的表现有些反常,“再难过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况且小霭还有我们。”
“唔……”莫霭闷闷地应了一声,“我这样也是身不由己啊,若是因一悲伤而误了大事,估计小衾也保不住了。”
江岩的眼神动了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莫不是那边又……”
“没有!”莫霭猛地截断了江岩的话,瞪了他一眼,“我是想说,等这些事情过去了,石头你就去把小衾接回来,好好地过日子罢。”
“嗯?小霭不也要一起去么?”江岩觉得莫霭说得莫名其妙,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去就好啦,我就在府上等你们回来好了。”莫霭狡黠一笑,话里有话地说。
“我没明白小霭的意思……”
“笨!”莫霭突然怒不可遏似的呵斥了一声,唬得江岩一怔,“你真的是块石头么?我的话都到嘴边了,还不明白?”
江岩又挠了挠脑袋,傻傻地没有说话。
莫霭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开口道:“我觉得小衾对石头你挺有意思的,别看她平日里石头长石头短地嚷嚷,只把你当成个同袍来使唤,其实私下对你还是蛮关心的,经常向我打听一些你的事情,比方说什么石头这几天话好少是有什么心事么,石头已经练了好久的剑了看上去好辛苦的他怎么都不歇歇,石头一个人上街帮小霭买零嘴他那么笨会不会被坑骗啊下次还是我陪他去罢……”
莫霭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一个唠叨的老婆子,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全部倾倒出来,说给这个呆头鹅一样的少年侍卫听。
江岩愣愣地听着,渐渐红了面颊,脑海中浮起那个女孩子笑意吟吟的脸儿。他从小便跟了莫家,与罗衾罗裳共事莫霭已有近十年的时光,但对于两个女孩儿的心事,江岩几乎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直到今日,他从莫霭口中了解到那个朴实无华的女孩子竟有着这份心意,江岩心中满满都是似乎此生还不曾拥有的悸动,但更多的,却是难言的感伤。
他隐隐觉得,女孩的这份心意,他知晓得太晚。
那个女孩子自那个下午连同她的姐姐被一个自称是织语斋伙计的男子用马车载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场彻夜的暴雨仿佛冲刷尽了姐妹俩所有的音讯。莫霭也是一夜未归,次日清晨拖着摔伤的身体一蹶一拐地刚回到莫府,便带来了罗裳身亡的噩耗。江岩还记得当时自己胸口堵得发疼,难以接受昔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孩儿竟会在一夜之间与自己的距离跨开了一道隔世的天堑。
但更让江岩不解的是,老爷随后归来,居然平静得毫无波澜,只是让莫霭不要违逆了那帮势力之命,以免牵连了整个莫家。江岩不知道莫霭那晚究竟有了怎样的遭逢,再加上他向来拙于察言观色,所以自那晚出事至今,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心思愚钝如他也了解,莫家这些年积淀下来的富庶与荣华,将要被改变了。
“小衾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啊。”莫霭托着腮,煞有介事地说,“心地很好的,而且手很巧呢,在刺绣上可算得上是我的师父。现在小衾迟迟不回来,我只好自己先摸索摸索了。”
江岩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
“石头你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长得不赖,使的一手剑术也不差,虽然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不过保护小衾已经足够啦。”莫霭愈发地觉得自己已经唠叨到一种令人发指的境界,可就是住不了口,“小衾表面上看似挺开朗,但一说到心里中意谁,就害羞得紧,关于你的所有事情都在私底下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我想石头你这么笨,若我不替你们做主,以后怕是就错过了。”
“这个……”江岩语塞,只觉两耳发烫。
“可、可是,我还是觉得现在说已经太晚了啊!”
莫霭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看得江岩心头甚堵,嘴上却不知如何表达。他说不清楚自己对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孩子究竟有没有别样的心意,只是觉得只要莫霭过得愉快,她好、罗裳好、一切便好。
“唉,怎么觉得这段时间我的眼泪特别多呢。”莫霭使劲眨了眨眼睛,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等这段时间过去,我……我就去接小衾回来。”江岩不知该怎么宽慰,只得这么低低地说了一句。
“那敢情好。”莫霭扯了扯嘴角,勉强给了江岩一个微笑,“待小衾安全回来,石头你若也对她有意,就多留心留心,别傻得来把好事都给错过了。”
“留、留心?”江岩挠着头,木木地问道,“怎么个留心法啊?”
“真的是个笨石头!”莫霭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捣了捣他的脑袋,“就像……就像我留心叶大侠一样啊……”
江岩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女孩子红褐色的眼眸渐渐空蒙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不再像曾经那般总是大大咧咧,而是慢慢地有了姑娘家细腻的心思。
“你难过干嘛?”莫霭瞥了他一眼,撅了撅嘴。
“没、没难过啊。”江岩唯恐被看穿,赶紧正了正色,“我是在为小霭高兴,小霭有喜欢的人了呢……”
莫霭又有些失神,将下巴磕在膝头上,定定地看着远方:“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么耐不住寂寞的一个人,偏偏会对他那么孤单沉默的人格外留意。我就是不忍心看到他伤心啊,不忍心看到他整天为了夜后的杀父之仇而忧心忡忡,不忍心看到他眼睛里有一丝一毫的孤独神色。我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亲人之外的人。”
江岩听着她的话语,拄着剑的手慢慢地松开,将佩剑平放在地,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抵在嘴唇上,没有过多的言语。
“石头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的?”莫霭偏过头,红褐色的眼睛里跳动着淡淡的华光。
“嗯……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罢。”江岩憨憨地笑了笑。
“或者说……这就是叶大侠说的……‘宿命’?”莫霭若有所悟的样子。
“宿命?”
“是啊。石头你看,我们平时在牛首山挖过不少的陷阱,偏偏就让他给踩上了。”莫霭喃喃地道,忽地又笑了,“然后我自己也跟着陷了进去。”
江岩认真地想了很久,他还记得那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杜鹃花轰轰烈烈地开遍了牛首山的每一个角落,莫霭与他还有两个丫头一起花了好大力气挖了一个大陷阱,结果小兽没捕着,却猎了个年轻的公子。
于是,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么?
“但是,我怎么觉得他总是对我不理不睬的呢……”莫霭又有点焦虑,眉头皱了皱。
“刚才我细细想来,其实叶公子对小霭还是挺好的。”江岩笃定地点头,“小霭你别想那么多,叶公子就是不太会表达而已……”
“石头你是想说跟你的呆板有得一拼么?”莫霭剜了他一眼,“所以你就觉得跟他很有同感是不?”
“呃,不是……”江岩无言以对。
“起初我想的是,如果就这么下去,其实也挺好的,我们这么一群人,在乱世中相依相靠,彼此取暖。”莫霭又捡了一块石头扔进水塘,吓散了刚刚聚在一起的鱼群,“但是以后,这样的日子恐怕再难有了。”
“怎么?”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我感觉自己和叶大侠的距离,已经越走越远了。”莫霭的情绪底落了下去,“他始终无法放下对夜后刻骨的恨意,还跟我说,待到夜后伏诛,就会离开建康,过归隐山林的生活,我真的很害怕那一天会到来。”
“小霭,别太往心里去。”江岩努力地摇头,语气坚决,“不能这么悲观哦……”
“这段时间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莫霭呆呆地说着,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霭怎么突然这么说?”
“算了石头,现在说这些还是不太时宜。”莫霭踌躇了很久,最终还是释怀地摆了摆手。
“嗯,都会好的。”江岩拾起佩剑,用力拄了拄地以示信心。
“但愿罢。”莫霭望着前方,心不在焉地说,“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
右仆射府。
峨冠而高髯的中年官人端坐在红木扶椅上,任凭他怎么静气凝神,眼中的惊惶与颤抖的双手依然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夜后的一纸绝杀笺就放在一旁的香案上,微微卷翘的一角在火烛的照耀下于纸笺上投下暗淡的阴影。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傀儡,除了夜夜守着这张夺命的纸笺,等待那个被称为“银面妖容”的绝世刺客亲自登临,吹熄自己生命的烛火。
其实他本就是一个傀儡。
他是卢烨的替身,真正的右仆射早已在收到绝杀笺的当日向国主萧宝卷递予了辞官的奏折,得到应允之后他立即带上亲眷与贵重家当离开建康,朝自己故里的方向去了。这一次,卢烨汲取了甄嵘的教训,没有堂而皇之地离开建康从而引起夜后的警觉以招来追杀之祸,而是连夜秘密离开建康,并安排了一个与自己身形容相貌似的替身在府邸等待夜后的到来。
但这一切的安排之于叶归澜与林襄并没有什么影响。林襄因为沈不言的缘故与卢烨算是旧识,得知卢烨的盘算之后,他不惜奔走,尽自己所能调来昔日同袍安插在卢大人左右,以让他在回乡路途中多了一份安全保障。之后林襄引荐叶归澜入驻右仆射府,两人共同与附院中的守卫坐镇府上,在夜后发动刺杀之际力阻夜后以防这位刺客察觉府邸的主上不是卢烨本人的事实。
这安排的一切,都如同一出戏,每个人都是戏子,默默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只待不知实情的夜后误入虚无,再也走不出去。
叶归澜秉着血馥,靠在朱漆的圆柱上,神色肃穆,心若止水。他与林襄已在右仆射府上驻守了三天三夜,三日以来他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白日里修养身息,入夜之后便要紧张起来,跟随府邸里守卫来回巡夜,等待那个狂魔手持利刃踏入这个圈套。
叶归澜承认自己此生还不曾有过这般经历,更没想到从父亲遇刺到自己手持血馥凛然对上夜后,只经历了不足四个月的短暂时光。
这场宿命之战,终于要开启了。
那年,那山,那个人。
“归澜,你这一刀使得太绵柔,战场上和敌人对峙,是要败的。”
“归澜,既然你已走了横刀挡关的一步,为何还要强拼硬闯,这就算勉强胜了,也是逞的匹夫之勇。”
“归澜,这一手你已经使得成熟多了,为父很是欣慰。”
“归澜,继续坚持罢,总有一天你会超越为父的。”
儿时的记忆,在这个分明杀气弥漫的夜晚,却如同一个又一个温存的旧梦回荡在叶归澜的脑海,任凭风吹雨打,永远都不会褪色。
林襄拄着剑,坐在另一根圆柱旁,仰着脸靠在圆柱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但谁都知道,这个表面上看似疏懒倦怠的少年剑客,内心的弓弦却始终张开在极端戒备的程度,一旦有丝毫的风吹草动,犀利的心箭便会离弦!
甄嵘遇刺之后,林襄流落民间,曾经的上司与同僚早已不在,现今唯一依靠的大树也轰然倒塌,林襄的遭遇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在天地间无依地打着旋儿,随着肆虐的烈风,觅不见归途。但林襄始终没有离开建康半步,因为他明白,建康是他此生意义的起始点,也是梦靥噩耗的发生地,何况那个扼杀他前程的妖魔就一直在建康游离,已经成为他内心无法破除的魔障,他只有通过徘徊在这座浮华的城市,努力寻找心魔的弱点,突破这禁锢的极限!
那个随性淡泊的上司,还有那个干练利落又有一丝孩子气的同僚,以及那段热血翻涌的曾经,在这个月明星孤的夜晚,记忆的闸门突然洞开,所有的过往在刹那间倾盆而下。
叶归澜与林襄,寂寞刀者跟少年剑客,是奇妙的搭档,更是逼人的组合。此时此刻,他们分别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只待那张鎏银面具的现世,来引爆一场酝酿已久的对决!
落花居。聆风清舍。
韩铮微敞开衣襟,箕坐在桐木坐塌上,悠然地喝着醇香的甜酒,坐塌上的合欢芙蓉垫松软轻盈,倚在上面如坐云端。
隔着矮几的一侧,坐着一位年轻英秀的青衣公子,那公子面颊尖削,眼尾狭长,肤若白瓷,本是英挺俊美之貌,但眼角深重的戾气却让他的面相渗着点点阴寒。
雅间里,与二人隔着一丈远遥遥相坐的,是一位气质出众的琴伎,她背后站着一位身材瘦小的侍童。那琴伎微低着头,手指在七弦琴上轻拨慢挑,一曲柔和清丽的《听月》回荡在聆风清舍中,与其淡雅清幽的装潢格调相得益彰。
“人生难得几回乐。”韩铮饮着酒,惬意的笑颜让他眼角的细纹更加的深刻。
青衣公子左臂倚在矮几上,一头漂亮的青丝收束在青冠里,他的领口略略张开,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与秀致突出的两叶锁骨。他一手秉着一杯清茶,目光游离在聆风清舍四处,漫不经心地道:“你似乎很会生活。”
“是么?”韩铮眉毛一挑,又为自己斟上了一杯酒,“我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尽量不辜负这难得的空闲时光,西门你说是么?”
西门残雪扶了扶青冠,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她这些日子没有外出走动,一直在月行舟分堂静养,韩铮见今晚夜空晴朗,突发奇想说想去伎馆走走。西门残雪嗤之以鼻,本欲拒绝,但又想到这段时间确实是难得清闲,况且十里秦淮的醉人风情她还不曾领略,于是欣欣然地换上一身青色男装,与韩铮扮成两名风流弟子,来到秦淮河畔有名的伎馆落花居,点了落花居以琴技闻名十里秦淮的姑娘琴婵衣为他们抚琴吟唱。
只不过西门残雪伤未痊愈,只得以茶代酒,在靡靡的小调中享受片刻的宁静:“这算是因祸得福么?”
“哪有。”韩铮枯瘦的脸庞上笑容浅浅,“既然在十里秦淮安营扎寨,若不去风月场走走,岂不是负了这般地利?”
“好罢。”西门残雪淡淡地说,细长的眉峰不经意地一挑。
韩铮沉默半晌:“曾经在武陵,确实没有这般闲工夫啊。”
一曲《听月》终了,琴婵衣缓缓站起,朝韩铮与西门残雪欠了欠身:“不知二位公子还想听什么曲子。”
“不用了。”韩铮向琴婵衣招了招手,“琴姑娘你过来。”
琴婵衣掩袖轻笑,莲步轻移着款款走去,站定在韩铮跟前,万千风情若醉若迷,若梦若幻。
韩铮托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她描眉细妆的精致脸儿。那张脸丰润姣好,五官如画,嘴角带着媚意春情的笑意,一双媚眼勾人魂魄,难怪能将恩客们的心和钱囊一并掏空。
韩铮不为所动,眼中渐渐泛起深浓的雾气,没有人看得穿他目中蕴含的情感:“你姓琴?”
“婵衣本有他姓,但现在既然靠琴谋生,便以琴为姓。”琴婵衣凝视韩铮的双眼,嘴上虽淡然自若,但眼中的媚意,却是愈发的醇浓如酒,“若公子看得上眼,赎得了婵衣,日后婵衣就是公子的人,姓的是公子的姓,婵衣会伺候公子一生一世。”
韩铮沉默良久,终是放开了手:“你走罢。今晚的琴钱与酒钱,我已经付给檀娘了。”
檀娘是落花居的老鸨。琴婵衣愣了片刻,心中估摸着自己是不是没有勾得这位中年客人的心,但嘴上也不好多说,于是向二人拜了拜,与身后抱琴的侍童离开了聆风清舍。
雅间里只剩下喝酒饮茶的二人。西门残雪轻轻阖上双眸,仿佛《听月》的旋律还在脑海中回荡。
“琴姑娘的琴弹得甚好,不愧为落花居的以琴为姓的头牌乐伎。”韩铮悠悠地说着,喝了一口甜酒。
西门残雪凝神片刻,缓缓睁开眼睛,话带讥嘲:“看来我今天打扰你的雅兴了。”
“怎么说?”韩铮怔了怔。
“你看琴姑娘的眼神如饥似渴,若不是今夜我在这里当蜡烛,你怕是已经拥着佳人共赴巫山云雨了罢。”西门残雪勾起嘴角轻笑。
韩铮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她低头抚琴的样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
“那个人,曾经是我的妻子。”
“是么?”西门残雪微微一愣,不想到这个刻板的同袍竟有着这样一段过往。
“很早以前的事了。”韩铮埋头喝着酒,一瞬间忆起了很多往事,“我不像你们,少年时便入了月行舟,而是原本有着自己的家室与工作。我一直痴迷于武道,不甘心自己终生碌碌无为,奈何祖上有过罪名,不便在朝廷中谋得武职,加入月行舟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于是……令妻反对?”西门残雪不动声色地问。
“坚决反对,甚至以死相逼。”韩铮抬起头,靠在鸳鸯绣花枕上,定定地看着顶上的房梁出神,“但我就是这么一个一根筋的人,认定了自己的信仰,就算天地不容,都不会改变。”
西门残雪怔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令妻已经故去了么?”
“这个我不得而知。”韩铮拉拉嘴角,笑容酸涩,“总之,这场对峙是以我的一封休书而告终的。”
西门残雪略略有些吃惊,侧过脸看着这个古板固执又有着一丝闲情的同袍。
“后来我们就各自天涯了,这世道这么乱,估计她……已经不在了罢。”韩铮自顾说着,轻抚下颌,他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剃胡了,嘴唇四周已满是灰褐色的胡茬,尽显沧桑落拓,“击筑的本领也是她教给我的。”
西门残雪静静聆听着,仿佛唯有沉默,才是对这段苦涩过往的最好祭奠。
“但是方才仔细打量琴姑娘,才发现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不过就是个通点乐理的普通女子罢了,哪会什么勾引男人的媚功夫。”韩铮颤颤地笑了笑,“当年怒而休妻,如今却丢不掉这份惦念,西门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当年……只是一时冲动罢。”西门残雪低头理着衣角,波澜不惊地道。
“记不得当年的想法了。”韩铮怅然摇头,“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从没有后后悔过加入月行舟的选择。”
西门残雪失语。关于韩铮加入月行舟的始末,她在武陵总堂的时候零零碎碎听说过一点,知道他是半路出家,靠不凡的武艺与罪人之后的特殊身世被长老收入麾下,其它并不了解多少。没想到今天在这个风月无边的夜晚,听完小曲,还能听韩铮向自己侃侃道来他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时间颇为伤怀。
“不瞒你说,我以前在总堂的时候,一直以为你和苏静漩那孩子有过感情,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韩铮笑着摇头,“原来白家的公子才是你的牵绊。”
西门残雪闻言,心中震颤不已:“我……”
“西门,月行舟的条规严苛不留情面,如果哪天我俩刀刃相向,你会留情么?”韩铮转过脸,看着这个男装的女性同袍,突兀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西门残雪心神一颤,不知道如何回答。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坏了氛围。”韩铮摆了摆手,释怀地笑了笑,将话说开,“说来右仆射卢烨收到绝杀笺已经三日了罢,寿命也该进入倒计了。”
西门残雪不言,默默地饮着茶,眼神萧寒。
“这次,索性就让你我作为旁观者,坐等卢大人的死法。”韩铮扯了扯嘴角,干瘦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笑容,“其实说来也有意思,都是寄人篱下的飘萍,我们却还要怀着戏谑的心态去关心另一束飘萍的死活。人生如寄,只不过他寄身朝廷,而我们寄身月下的一艘小船罢了。”
西门残雪继续沉默。韩铮的话语,再次无意间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薄弱的心弦。
何必情伤别离,其实人生如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