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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手足”兄弟

百里弈歪坐在房门后的地上,手中捏一柄玉笛,以耳贴门,静静地听着房外的动静。“如果表哥来了,尤师兄未必肯让他来见我。表哥见不得我,定不罢休。他一定大闹百里山庄,那时闯到翥凤阁来,我便大喊。以他的功夫,一定能带我离开!”她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玉笛攥得更紧了,轻轻贴在胸口。可奇怪的是外面静得出奇,门口的庄丁换了两班,眼见天色暗淡下来,却依旧毫无动静,百里弈不禁心中忐忑。她屏息侧耳细听,隐约可闻鼓乐声,鞭炮声,直闹到三更天,才渐渐消停下来。

“今日表哥不会来了!”百里弈颓然自语道,“说好是今日,他因何迟迟不出现?……他知道我家发生的变故吗?……我如今家破人亡,没有了做盟主的爹爹,没有了武艺超群的一群哥哥,五行七坛的人马多半凋零……他会不会因此嫌弃我?所以不来找我了。也许他来过,知我今非昔比,因此又走了……我等不到他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等下去,我便是等死了!”

百里弈疾步跑到梳妆台前,弄乱自己的头发,使盖住半张脸,又以墨笔涂脸,对镜一瞧,几乎认不出自己。

“怎么办?从门口出去是铁定不可能的。我的房间又没有暗道,除非我长翅膀飞出去!”百里弈无奈地抬头望天,忽然灵机一动,找来绳索,搬来桌椅,爬上房梁,掀开屋瓦,在屋顶上开个洞钻了出去。

黑夜就像巨大的锅子罩在上空,百里弈站在屋顶上,夜风吹得她衣襟猎猎,摇摇欲坠。她往四下观看,山庄经过浩劫,虽然显得有些颓败,但到处张灯结彩,竟将这颓败之气遮掩过去。此刻的百里山庄竟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大概人们都去喝喜酒了,放眼并不见一个巡逻的人影。她沿着屋脊小心地走到尽头,将绳索的一头系在屋顶的石雕上,抓着绳子,慢慢将自己往下放。她几乎抓不住绳子,两条手臂直打颤,才下到一半,便吃不住劲,滑了下来。她就势一蹲,脚上没有受伤,可手掌擦破了皮,疼得她直咬牙,却也顾不得,见四下无人,赶紧从那面缺了一角的墙头爬出去。

百里弈离开山庄以后,急欲出城,无奈夜间城门紧闭,伺东方发白,便直奔城头。遥见城门口人满为患,城头似悬有一小木匣子,城下围观者指指点点。百里弈无暇顾及,低了头只管前行。

渐近城门,围观者的议论之辞飘入耳内:

“听说这人是要谋反!”

“什么人哪,这么大胆?”

“他是百里山庄的三少爷!”

百里弈闻言心中一惊,骇然抬头。那木匣子里装的是一颗人头,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铁青的脸,圆睁的双目忿然瞪视,微启的黑色的嘴唇似乎正要喊什么,赫赫然是百里亢的首级!

百里弈猛地捂住自己发颤的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然而落,流经脸上的墨迹,汇成两道黑色的眼泪。她发足奔出城门,这一路也不知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冲到城郭外,这才放声嚎啕痛哭。

直至日头偏西,她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走着。

余晖映照着不远处的湖水,波光闪闪,如同万点金鳞,晃得她目眩神驰。百里弈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向湖水,心中想道:“我如今什么亲人也没了,天下虽大,却无立锥之地!”恍恍惚惚之中,将一只脚探入湖水中。湖水冰寒凉彻骨,百里弈猛地一惊,将脚缩了回来,“好冷!”

她低头看自己湿漉漉的鞋子,忽见水中有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竟不由吃了一惊,细瞧时,但见那女子灰头土脸,双目红肿,黑色的泪水滴落在碧盈盈的湖面上,瞬间如轻烟般消散开去,百里弈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儿?怎落得如此田地?”

水中女子动了动嘴唇,用疑惑的眼神望着百里弈。百里弈忽然省得这倒影竟是自己。她抓起一块石头便朝倒影砸去,口中道:“不!这不是我!我百里弈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咚”的一声,平静的湖面立刻翻涌出一个大水花,溅湿了百里弈的裙角,波纹则一圈圈轻轻荡漾开去。

百里弈觉得它也在嘲弄自己。“岂有此理,连你也跟我过不去,我就不信我还斗不过你!”百里弈搬起更大的石头往湖里扔,水柱掀得更高,倾泻而下,将百里弈全身浇个湿透,而湖面很快又恢复平静。

百里弈气得直跺脚,又去搬石头,一块块都砸向湖水,可每一次都是湖水把她溅湿了,湖面很快恢复平静。百里弈怒目瞪视,手指湖面高声嚷道:“总有一天,我定要将你填平!”嚷罢,却又垂头丧气地歪坐下来,被腰间的玉笛咯着,百里弈低头解下玉笛,端详许久,在池边挖了两个小土坑,用帕子裹好玉笛,将玉笛和七宝佛珠分别放入两个坑中,然后把旁边的泥土用力推入。

她站起身,抬眼看广淼的湖水,波光粼粼,薄雾濛濛。百里弈寻思道:“所有关心我、疼爱我的人都死了,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从今而后,我便是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我还有舜华贤侄,可他在哪里?家里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躲起来了,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我又要怎么活下去?怎么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朝廷中人,武林中人,几乎全是我的仇人!可我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别说报仇,便是活命也难!我该怎么办?”

百里弈忽觉孤独无比,惊恐万分,抬头环视周围的一切。青山如故,万里无云,花木依稀,燕语呢喃,蜂蝶纷纷,往日看它们何其明媚,而今时今日再放眼观去,美景依旧,暮春时节,郁李繁闹,各自妖娆,竟无一物解得人心,端得叫人恼恨陡生,悲恸更增。

郁李也叫棠棣,是暗喻兄弟情谊之花,百里弈看见它们,忽地想起其父结义兄弟甚多,心道:“对,去找爹爹的好兄弟!”

百里弈想去投靠的李谷珍是位大商人,但他伉爽好义,在地方上颇有威信。他设立宾兴,救济荒歉,优礼师傅,奖掖人才,无善不为,还在地方设茶亭,广义塚,周济贫民。冬天舍衣服,夏天舍布帐。人死无力埋葬的,他又舍施棺木,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还建立朱子祠,捐田数百亩为膏火费,可他自奉却很节约,穿的是布衣,吃的是粗饭。

百里弈去投靠他的主要原因还不是这些,他还是百里不器的结义兄弟。两人有几十年的交情。百里不器能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他功不可没。早在百里不器还是个小石匠时,他二人便认识了。年少时,李谷珍因为恼怒采石场场主夺了他家祖坟地,将场主祖坟前的墓碑劈个粉碎,场主要杀他,百里不器为平息此事,将责任担了下来。那场主对百里不器不但百般羞辱,还让百里不器背着他家祖先的墓碑绕城爬了三圈。

此后二人肝胆相照,百里山庄初建时,有帮派屡屡前来挑衅,差点杀了百里不器,是李谷珍挺身而出,替百里不器挡了一刀。那一刀砍在颈侧,李谷珍险些丧命,亏得有医魔南受及时施救,方才侥幸存活下来。

医魔南受是个对医术着魔的怪人。他索要的诊金往往十分奇特,他要钱也就罢了,倾尽家财总还凑得出,可他常常别出心裁索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诊金。可他医术实在太高,平常郎中认为绝对救不活的,经他医治,没有不活的,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找他看病。

那日医魔提出的救治李谷珍的诊金是要百里不器和李谷珍都砍下右臂,然后由他接回去,但是要将百里不器的手臂接在李谷珍身上,将李谷珍的手臂接在百里不器身上。断臂岂能续回?况且令二人互换手臂,这等荒谬无稽之事,令在场所有人瞠目,可百里不器想都不想就答应了。李谷珍是将死之人,既有一线生机岂能错失。医魔的医术当真是出神入化,他不但救活了李谷珍,而且二人互换的手臂居然也能活动自如,当真是奇迹。此后,百里不器与李谷珍的关系更是非比寻常,每天一低头一抬手,看到的便是对方的手臂,当真成了“手足”兄弟。

百里弈在花厅略坐片刻,便见有个身穿发白青袍的中年人疾步走出,百里弈起身裣衽道:“弈儿见过李叔叔!”

此人便是李谷珍,李谷珍手扶百里弈,潸然泪下道:“贤侄女受苦了!”

李谷珍与百里弈寒暄片刻,又道:“我与你爹是出死入生的手足兄弟,不想如今他竟先去了,看到你就想到他,当真心如刀割啊!”

百里弈哽咽道:“李叔叔,我二师兄占了百里山庄,还把我囚禁起来。我是自己逃出来,现下没地方可去了!”

李谷珍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义女,这儿就是你的家,尽管安心住下。”

百里弈泣道:“多谢李叔……多谢义父!”

李家千金香玉与百里弈年幼时是极要好的闺中密友,在百里弈跟欧阳觉读书后便走动稀少。后来两人都大了,李谷珍不是江湖人,教导女儿恪守闺训,是以李香玉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于是二人常常几年都不曾见得一面。

百里弈想着与李香玉过去的交情,进入内堂便往李香玉的闺房走去。她径直走上前拉着李香玉的手道:“香玉姐姐,好久不见,你一切可好?”

李香玉看到蓬头垢面的百里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强露笑脸道:“百里妹妹你来了,欢迎欢迎!”她斜眼将百里弈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在百里山庄,便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吃穿用度也不同寻常。百里弈所穿虽是旧衣衫,但仍是上好的绸衫,只是她从家中匆忙逃出,衣衫被刮擦得又脏又破,只有身上佩戴的白玉佛珠和碧玉小剑依然夺目。

李香玉看着她腕上的佛珠笑道:“好光洁的佛珠!真叫人越看越喜欢!”

那百里弈因家大业大,自小不看重财物,低头看了眼腕上的佛珠,心道:“我如今寄宿她家,白吃白住实在说不过去。她既喜欢,就送她,权当食宿之费。”当下取下左右手上的两串白玉佛珠,笑道:“姐姐喜欢,就送与姐姐吧。”

李香玉微微一怔,接过佛珠,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她又将眼瞄向百里弈腰间佩带的碧玉小剑,一双眼珠只盯着那柄小玉剑转。

百里弈本来就嫌身上饰物太多,碍手碍脚,当下解下碧玉小剑,放在她手中,道:“一并赠与姐姐吧,请姐姐笑纳!”

李香玉笑着接过,道:“妹妹真是慷慨,我也有好东西回赠你。”她转身走向衣柜,躬身在衣柜里找起来,翻腾许久,从柜底抽出几件皱巴巴的衣裙,笑道:“这几件衣服都是我没穿过的,送与妹妹了。”她又在衣裙中翻出一块刺绣,指着道:“你看,这是上好的苏绣。绣工多精致,针法多活泼!你瞧这花的丝理,这皮头多清晰!喏,还有这藏针绣得多好,我自己都舍不得穿呢!”

百里弈忙道:“多谢姐姐美意!既是姐姐心爱之物,小妹不敢夺爱。”

李香玉笑道:“我们是好姐妹,你跟我客气可就外道了!来,拿着!”说着将一堆衣裙塞到百里弈怀中。

百里弈勉强一笑道:“谢谢姐姐,如此小妹就不客气了。”

李香玉道:“你先把它们抱回房去,然后再回来,我们聊天。”

百里弈抱着衣裙走出房间,走了一段路,见有个丫鬟从旁经过,忙道:“你把这些衣服送到东厢房去。”转身走向李香玉的闺房,想与她多闲话片刻,未进门,便听到李香玉对婢女说道:“她当年何等风光,如今却跟个小叫花似的,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

婢女说道:“小姐,那衣服上的刺绣好像不是苏绣,也没你说得那么好,怎么你……”

李香玉“嘘”了一声,道:“她于女红一窍不通,又怎知是不是苏绣?说不定这时候正偷着乐呢!那几件衣服又难看又俗气,还占地方,给了她,我还落个轻松呢!”

那婢女道:“那小姐怎不送我?”

李香玉道:“阿春,你可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几时少你新衣穿了?倒稀罕起那些旧衣裳!”

阿春笑道:“也是,小姐送我的新衣还真不少!”

百里弈当即气呼呼地扭头回房。她从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变成寄人篱下的孤女,一切都太突然了。她早已习惯高高在上,被人吹着捧着的感觉,甚至习惯于骄傲的姿态和不可一世的气焰,可此时一切全变了。她不会女红并不代表她连刺绣的好坏都分不清,更不至于连绸缎的贵贱都看不出,她心里全明白。她不戳穿是她以为李香玉被人骗了,将废物当宝,对自己还是一番好意的,不想原来是自己被人骗了。她心道:“这地方我还怎么住得下去!”又觉得走之前应当与李谷珍告一声别,于是又急急走出厢房。

百里弈边走边看李府的建筑规模,李府是个殷实的人家,规模自是不小,庭院颇为开阔,厅堂也算气派,但与百里山庄相比,实是天差地别。她还未走近李谷珍的房间,便听到房中有争吵声传出。

有妇人怒道:“你是不是疯了,居然让她住在咱们家里!还认她做义女!你是要毁了我们这个家是不是?”

李谷珍道:“你从前不是常说着要认她做干女儿嘛!”

妇人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百里弈也不是从前的弈宝贝了!你若不依,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带香玉回娘家!留你俩在此尽享天伦之乐!”

那妇人气呼呼地打开门,乍眼瞧见百里弈,吃了一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鼻子发出重重一哼,咬牙道:“丧家犬!”

百里弈怒从中起,但还是先行裣衽,平心静气地说道:“婶子请留步,我是来向义……李叔叔告辞的!”

李谷珍急忙走出,说道:“弈儿,你莫要理会这泼妇!她要走就让她走!”

百里弈自知自己的到来令他夫妇不和,心下歉疚,说道:“李叔叔,我不能连累你。弈儿告辞!”

李谷珍急道:“弈儿,你不能走!如今你能去哪里?尤诗泓还派人四处找你呢!”

那妇人眼睛一亮,阴恻恻一笑,便走开了。

李谷珍疾步抓住妇人的手臂道:“你是要去告密对不对?你不能走!”他将妻子揪回房,并将房门上锁,对百里弈道:“弈儿,你安心住下。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谁要是敢去告密,我就杀了他!弈儿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李谷珍必定自刎以谢百里兄长!”

百里弈心中一酸,当即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李叔叔,你不愧是我爹的好兄弟!可我……可我不能连累你,您还是让我走吧。”

李谷珍道:“我如果让你走,使你身陷险境,我就是不仁!你能来找我,那还当我是你爹的好兄弟。如果你要走,就是觉得我不配做你爹的兄弟,对不起你爹,那是不义!不仁不义,我……我只有一死!”说着便要去撞墙。

百里弈急忙跪下喊道:“义父,如果连你也走了,那弈儿还可以依靠谁?”

李谷珍转身喜道:“你愿意留下来了?”

百里弈含泪用力点了下头,李谷珍忙将她扶起。百里弈扶着李谷珍的右臂,盯着它瞧,这是她爹爹的手臂。如今爹爹已死,见手臂如见爹爹,如何不叫她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这一刻她真的觉得眼前的人就是她爹爹,她哭着扑倒李谷珍怀中,口中喊道:“爹爹!”

李谷珍柔声道:“弈宝贝,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爹!”他搂着百里弈宽慰一番,又亲自送她回房歇息。

百里弈回房后思涌如潮:忽而哀伤从此再也不能依靠在外婆怀中撒娇,听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再也不能依偎着奶奶,听她哼曲唱词;再也不能站在爹爹身侧,眼见他发号施令,威风八面;再也不能被一群哥哥围着,大家一块说笑打趣;再也不能被小哥哥百里变牵着去看杂耍或者跑到后山取鸟蛋、捉螃蟹……她忽而叹息今非昔比,自己从此要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忽而庆幸李叔叔确实是个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不禁感激万分、欣慰无比;忽而又为尤诗泓正派人四处找自己而惶恐不安,如坐针毡;忽而又为百里家的灭门血案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忽而焦虑万分,拼命想回到三个月前,可无论她怎么拼命,怎么伸手去抓,过去的都不无法回来,而且无论是多么近的过去,眼巴巴的似乎近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她几乎要发疯了;忽而又恍恍惚惚,昏昏沉沉,疑自己身在梦境之中,一切都像过去一样,什么也没变。

忽然闯进来一个人,扬手便给百里弈一个巴掌,百里弈吃痛,从纷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见来者是满脸怒气的李香玉。

百里弈莫名其妙被打了一巴掌,心中恼怒,斥道:“你干什么!”

李香玉嚷道:“你搞清楚!如今是你落难了!我家肯收留你,是你天大的福气!你不但不知恩图报、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害我爹娘翻脸,害我娘亲被囚!你!你这扫把星!是你克死了你自己一家子,现在又来我家作祟!”

百里弈嗖地起身一拳冲向李香玉的脸颊,李香玉不及躲闪,鼻子中了一拳,立足不定,身子后仰,眼看就要倒下,那李香玉忙展臂强自平衡。百里弈上前一步,轻轻一推,那李香玉“砰”一声重重仰倒在地,四脚朝天。

百里弈吃了一惊,想伸手去扶她一把,脸上的火辣让她立即想起李香玉打了她,于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李香玉好不容易爬起,觉得鼻子有些疼,一摸鼻子,满手是血,尖叫一声,大喊救命。丫鬟们冲进门,七手八脚将她抬了出去。

百里弈呆立房中,越想越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出手打李香玉。李香玉再过分,毕竟自己是客她是主,况且因为自己的确连累他们一家人了,想到此节急忙赶到李谷珍那儿,未进门便听到李谷珍在训斥李香玉:“你是恶人先告状!弈儿向来识大体,明事理,她会出手打你?必定是你欺人太甚!你马上去向弈儿赔礼道歉,倘若弈儿不肯原谅你,你就不必再叫我爹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百里弈大吃一惊,她万万料想不到李谷珍会如此偏袒自己,为了自己竟连亲闺女也可以不认。百里弈冲进房,急道:“义父,万万不可!”

李谷珍愕然道:“弈儿?你不是在房里吗?怎会在这儿?”

百里弈道:“义父,我是来说明真相的,这事全怪我,是我不好!我留在这儿已经令您和您夫人翻脸,香玉姐是为了她母亲才来找我。义父,因为我,已经令您夫妻不和,倘若再令您父女不和,我百里弈如何还能安居李府?”

李谷珍低头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弈儿啊,是义父想事不周,让你为难了。”

百里弈道:“义父,您何出此言?是弈儿让您为难了才是。”

李谷珍横了李香玉一眼,叱道:“还不回房好好反省!”

李香玉见父亲如此袒护外人,态度与往日截然相反,全然不顾自己的感受,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愤怒,掩面哭跑着离去。

李谷珍让百里弈坐下,说道:“我们说说你爹的事吧!你爹为人正义,我本来就不相信他会因为怀疑逸影宫抓了你,就灭了逸影宫!”

百里弈惊问:“什么?跟逸影宫有关?”

李谷珍奇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百里弈摇了摇头,说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在云南,我回来的时候,庄里已经……听二师兄说过一些,不过不全,他的话我也不十分相信。义父,你告诉我百里山庄被灭门的来龙去脉!”

李谷珍叹道:“我虽是你爹的结义兄弟,但只因他是江湖人,我是个生意人,百里山庄惨案之事我知之甚少,真是有愧啊!”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因为痛苦,脸上的肌肉扭曲了,接着说道:“我是在百里山庄出事后才打听到原来数月之前,你突然被人掳走,有人看到往逸影宫方向去了,你爹因此登门询问,不想逸影宫闭门不纳。不久,逸影宫便被灭门。逸影宫宫主东方慕白死得甚是凄惨,手足俱断,浑身是血。他是挪动身躯,硬是蹭出‘百里’二字,指认你爹是凶手。而之前,有不少江湖人离奇死了,也有疯了的,人们怀疑你爹当初就没有烧掉鬼公子的书,更有人指认你爹就是‘鬼公子’,朝廷于是放榜悬赏捉拿你爹。后又听说,百里山庄出了内奸赵殷雷,只因他被你爹赶出山庄,怀恨在心,于是趁夜在山庄的井中投毒,而羁縻山的机关图又不知何故泄了出去。恰在这时,有人劫持你出现在百里山庄门口,可那又不是真的你,是有人易容成你的模样。你爹一开始不知道,他为了救你,只能答应以鬼公子的书交换,可你爹又没有拿出真的书来换,那些武林人十分恼火,冲进百里山庄大开杀戒。可怜你那些哥哥,还有那些庄丁因为中了奇毒,还没交手,就死在了乱刀之下。后来多亏你二师兄查出逸影宫灭门案的凶手是一伙强盗,与你爹无关,在百里山庄也搜不出鬼公子的书和任何证明你爹是鬼公子的证据,朝廷这才声明你爹不是鬼公子,归还了百里山庄。”

百里弈惨然叹道:“他们当然搜不出,因为鬼公子的书根本不在我爹手里。那个传闻是他自己放出去的,目的是为平息江湖纷争。果非长策,孰料竟如此计短!”

李谷珍奇道:“鬼公子的书竟然不在你爹手里,那它在?”

“这本书也许还在洞庭山……”语涉“洞庭山”, 百里弈忽忆及洞庭山的碧螺春,又想到这一路与秦诤相依为伴的旖旎风光,不想只是短短数日,秦诤便离她而去,不禁凄恻难当。

那李谷珍正洗耳恭听,忽见百里弈神色黯然,话也不说下去了,急道:“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百里弈尚自沉吟,并未听进李谷珍的话,李谷珍推了推百里弈,急道:“弈儿,你快告诉我!”

百里弈回过神,却见李谷珍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又听他口中急道:“只有找出那本邪书,才能恢复你爹的声誉啊!”

百里弈略一迟疑,说道:“我爹说,他在洞庭山发现了一个石洞,里面有鬼公子刻的‘归依七宝,援翰虞渊’八个字。字里还藏有七宝佛珠,想必七宝佛珠是找出鬼公子的书的关键。”

李谷珍眼睛一亮,喜道:“哦?七宝佛珠?那是什么?在哪?”

百里弈道:“七宝佛珠是由七颗各不相同的珠子组成的佛珠……”

“老爷!”门外忽然有婢女急拍房门,口中嚷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您快去看看啊!”

李谷珍将脸一沉,斥道:“滚开!别来烦我!”

百里弈道:“义父,听她说说吧,许是出什么大事了。”

李谷珍勉强起身开了房门,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什么事过会儿再说不行!”

那婢女小声道:“只怕不能过会儿。”

李谷珍抬掌便要打人,百里弈拉住李谷珍的袖子,忙对那婢女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快说出什么事了!”

婢女道:“小姐和夫人都要悬梁自尽。”

李谷珍和百里弈齐道:“什么!”

“弈儿,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李谷珍边说边冲出房门。

原来李香玉气愤不过,跑到其母李夫人房外哭喊,两人商议如何将百里弈赶出李府,决意以死要挟,是故二人俱扬言悬梁自尽。

那李香玉在房中梁上系好长绳,作势上吊,只听得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便大喊:“爹都不要我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

丫鬟阿春蹲在她脚边,抱着八角凳,又是喊又是劝。

李香玉一见李谷珍走近,便将脖子探进绳套,口中道:“阿春,你别拦我!我不活了!”说着抬脚将阿春踢开,阿春一个仰倒,双手犹自抱着八角凳。八角凳一下子被挪开,李香玉脚下虚空,登时真上了吊,这时想喊救命,已是喊不出,好在李谷珍及时冲进来,将她抱起,这才救下她。

李香玉被吓坏了,又哭又喘。李谷珍看着因为憋气而满脸通红的李香玉,心疼不已,柔声道:“香玉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你从前是爹的心肝宝贝,现在也是,永远都是啊!”

李香玉泣道:“爹骗人,爹不疼香玉了,爹如今只疼百里弈了!”

李谷珍道:“百里弈是孤儿,无家可归嘛!你犯不着吃她的醋啊!”

李香玉撅嘴道:“我不管!我才是爹唯一的宝贝女儿,我不许任何人抢走我爹!”

李谷珍叹了口气,示意阿春出去。阿春走远后,李谷珍方道:“这都是暂时的!”

李香玉一怔,奇道:“暂时的?爹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谷珍含嗔道:“本来我可以马上把她交给朝廷了,朝廷可比谁都想得到鬼公子的书!可让你们这么一闹给耽搁了!”

李香玉喜道:“这怎么会耽搁?现在去也不迟!”

李谷珍道:“得让她交出七宝佛珠,这可是奇功第二件!”

李香玉欣喜无比,连忙点头道:“我这就告诉娘去!”

李谷珍惊道:“原来你们合谋骗我!”

李香玉忸怩一笑,携了父亲赶至李夫人房中。那李夫人见李谷珍来了,才做出要上吊的样子,可凭她怎么哭喊着说要上吊,那李谷珍横竖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只是看着。

李夫人怒道:“喂!你死人啊!眼看我要上吊也不拦着?”

李谷珍摇摇头在一旁坐下喝茶,李香玉令下人都退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之其母,其母方面露喜色。

晚饭时,李谷珍一家三口外加百里弈坐在一起用餐,李夫人不再看着百里弈横眉瞪眼,表情和善多了。李香玉看上去则还有些得意。李谷珍向百里弈敬酒道:“弈儿,我代妻女向你赔罪,我先干为敬!”

百里弈阻拦道:“且慢!义父,您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赔罪敬酒的道理?您肯收留我,我已是感激不尽!您的妻子就是我的义母,香玉是我姐妹,何罪之有?倒是我不请自来,该赔罪的是我,我敬您一杯!”

李夫人道:“我们都是一家人,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来来来,一起干了!”随即一饮而尽。

李香玉道:“弈儿妹妹,白天的时候原是我不好,还请你原谅!你尽管安心住在我家,不不不,我家就是你家!你呀,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没人会赶你走了。”

百里弈讶然,心道:“何以她俩的变化竟如此之大,难道是因为被义父给狠狠训斥了?可也变得太多吧。”正想着,那李谷珍道:“弈儿,你是不是在奇怪怎么她们变化这么大啊?”

百里弈没料到自己寻思的事竟被李谷珍说中,赧然不语,李谷珍道:“她们原是担心因为你的留下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我已经想到法子了。以后你就暂时跟我姓李,除了我们一家人知道你是百里弈,再没人知道,麻烦自然也没有了,她们也放宽心了。”百里弈点了点头。

饭后,李谷珍将百里弈邀至书房,开口便问:“七宝佛珠在哪?”

百里弈一怔,心道:“怎么义父第一句话便问七宝佛珠的下落?难道他也想得到鬼公子的书?我该不该告诉他?”

李谷珍见百里弈有所顾虑,忙笑道:“我想我太心急了点,可是你爹为了天下太平,蒙受莫大冤屈,至今被江湖人唾弃。如果拿出七宝佛珠,就能证明你爹仍是响当当的盖世大侠啊!”

百里弈心下愧然道:“义父一心想为爹爹恢复名誉,我却疑他,实是不该!”说道:“义父,我将七宝佛珠埋在了一个安全的所在。”

李谷珍闻言大喜,笑道:“你现在就带我去!”

百里弈尚且犹疑,李谷珍道:“这事得快!趁夜才不惹眼!”

百里弈被他说动,点头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百里弈和李谷珍来到绿心湖边,百里弈只掘出七宝佛珠。李谷珍将七宝佛珠捧在手心,细细端详半晌,口中啧啧叹道:“佛珠我见的多了,就是没见过这只有七颗的,而且每颗都不同,当真奇特!”李谷珍满心欢喜地携了百里弈回府。

百里弈左脚刚迈进李府,忽见四面八方无数兵勇冲出,大吃一惊,急道:“义父,我们竟被朝廷的人盯上了!为今之计,你快拿下我,把我交给他们,你们一家就不会被连累了。”

李谷珍无动于衷,那群兵勇立时将百里弈拿住。李香玉和李夫人从里面走出,满脸堆笑,神情得意,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那兵头接过李谷珍呈上的七宝佛珠,笑对李谷珍道:“明日来府衙领赏吧。”

百里弈大惊,原来李谷珍将自己出卖了,而日间之所以盛情款待,甚至不惜与妻女反目,皆是为了从自己口中诓出鬼公子书的下落,好向朝廷谄媚邀功。百里弈愤然道:“好你个李谷珍!原来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我爹义薄云天,无论对兄弟、对朋友,还是对部下,无一不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他和你结为兄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晦气!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爹的兄弟!如果我爹泉下有知,一定不会放过你!”她说完忧伤地看向李谷珍的右臂,那是她爹爹的右臂。她痴痴地盯着看,生怕少看一眼。

兵勇拖着她走,她挣扎着仍不时回头看李谷珍的右臂,心道:“我一定会被处死,那么我就再也见不到爹爹的手臂了!不对,我死了以后,就能见到爹爹了,还有娘亲,外婆,奶奶和哥哥们,还有我的欧阳老师!”想到这儿,她竟笑了,任凭兵勇们押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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