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归于沉寂。小玉还是那般无忧无虑，欢快地跳跃在陶然轩周围。窅娘微笑着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感慨，一个人能够永远不为世事所累多好，至少可以像她这样，永远保持一颗透明的心。
可是我还有这样一颗透明的心吗？
她环顾四周，这里有多少她和从嘉相依相偎的回忆。她抚摸着案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挥毫泼墨的痕迹。
“姑娘，那次皇太子来这里找你都跟你说了什么呀？为什么你忽然就不见了呢？”小玉不经意地提起往事，笑着摸摸自己的脑袋，“只是我都不记得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打晕了，害得我想起来这事儿脑袋就疼！”
窅娘的心抽紧了一下，刻意尘封的往事一下子袭中了她。她痛苦地摇着头，愣怔的目光落在榻上，她下意识地将双手抱在胸前，紧紧掐着自己的前胸却丝毫感觉不到痛，因为她心里的伤痛更胜过千倍万倍。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那颗透明的心已经永远找不回来了。
“唉，这池塘里的莲花破败成这样，还能活过来吗？”小玉托腮坐在窗前感慨着，在窅娘看来，这份些微的多愁善感基本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活不过来了！”窅娘情不自禁地感慨着，“就像一个人，受过很大的伤害，心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活不过来呢？一个人的心又怎么会死，心如果死了，人还能活吗？”小玉丝毫不理解窅娘说的话，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我说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活不过来了！”窅娘抓狂地抱着自己的头摇晃着，有些歇斯底里地低吼道。
“姑娘？”小玉被窅娘的神态动作吓了一跳，一脸惊愕。跟着窅娘这些年，小玉眼里的窅娘一直那么温柔娴静、端庄优雅，很少见到她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尤其是这样莫名的爆发更让人捉摸不透。
窅娘也自觉失态，忙将脸移向窗外，避开小玉探寻的目光。
“姑娘让我买的药我放在这里了……”小玉早就转移了话题，指着桌上一包包的药材道，“都是按照你开的药方，一样一样配好的。”
“哦，我差点忘了还有重要的事！”窅娘恢复了神色，走到案前，将药包拆开，分门别类，一边道，“取砂锅来！”
李煜进门的时候，窅娘正低头亲自熬药。她坐在灶台边，柴火迸溅出火花映照在她的脸上，红彤彤的，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连他什么时候进来都浑然不觉。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笑着从后面揽住她，“看见我来了，还这么专心？”
窅娘不禁一怔，抢白道：“不去陪你的新婚妻子，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你看你……”李从嘉皱着眉头道，“如果连你也不了解我，我还不如死了……”
窅娘看着李从嘉着急的样子，心中不忍，伸出手抹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这有什么……就急成这样？别人都是这样说的，偏我说不得！”
“任凭他们怎么说，我的心都只在你这里！”李煜亟不可待地表白道，目光灼灼地看着窅娘。
窅娘一怔，黯然地低下头，岔开话题道：“你们……过得好吗？常常听说郑王和郑王妃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李煜讪笑一下，纠正道：“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窅娘点点头，面露苦涩：“也总好过……‘长相思，摧心肝’。”
“姑娘……还是不要说这些了……”小玉不忍道。
窅娘忽然想起什么，担忧地道：“你来的时候没有被皇太子撞见吧？小心为好！”
李煜笑道，“他现在哪还有心思管我们？忙着整顿吏治、重振朝纲还来不及。”
窅娘微怔，不禁想到那日在伏龟楼上李弘冀的壮志豪言，因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么你觉得他打理朝政比你父皇怎么样？”
李煜有些振奋，兴奋道：“大哥手段非常，才掌管朝政就发挥了他一贯的铁血手段，使原来松散的朝政颇有了一些起色。或许过不了多久，我朝能在大哥的铁腕下重新强盛起来。”
窅娘只是略微点点头，“这么说，皇上已经把朝政都交给他了吗？”
李煜略一迟疑，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了，皇上和太子的性格迥异，从他加封太子的时候我就怀疑皇上的真心……”
李煜笑道：“不会的，皇上虽然在先帝面前立下‘兄终弟及’的誓言，但是他当时也是迫于形势，他的心里应该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继承大统才对啊……”
“哦，是吗？那也许是我多虑了吧。”窅娘漫不经心地道。打开砂锅盖子，用汤匙小心搅拌着，时不时用嘴吹一吹热气，观察汤药的成色。
李煜看着窅娘认真的样子，调侃道：“是谁这么有福气，消受你这样一碗费尽心思熬的药膳？”
窅娘白了他一眼，故意地道：“怎么？许你另寻新欢，还不许我为别人熬一碗药粥吗？”
“姑娘快告诉他吧！”小玉手里拿着一只碗笑着走过来，为李煜解围道，“郑王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吵架吃醋上！”
她转向李煜，解释道：“姑娘听婉儿姐姐说皇上最近食不甘味，细细煲了些汤，你给皇上送去，哄着他尝尝，可好？”
李煜笑道：“了不得了，你还能治病？还会煲汤？”
“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不过是寻常食材，按照家乡的土方调配，蒸煮，小火慢慢熬制而成。皇上常进的山鸡鹧鸪虽然是大补的，但也要因时制宜。这么许久没有进食，很应该吃些易消化的粥，另外我还在这汤里加了些上好的药材先调理肠胃。”窅娘小心地将砂锅里的汤药用汤匙舀在碗里，一边解说一边将碗放进食盒，递在李煜手中，嘱咐道，“快送去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李煜笑着答应，接过了汤。
凤仪宫，李璟保持着半卧在榻上的姿势已经两天了，桌上放着的饭菜又是一动未动。
丫鬟婉儿双膝跪地，语气近乎哀求，“皇上，不吃东西怎么行呢？皇上……您好歹说句话，不要吓唬奴婢……”
李璟微微睁开眼，摆摆手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皇上……”婉儿继续说道，“看在皇后的面子，您就进一点吧。您老是这样，皇后担心您，也已经两天没进膳了……”
李璟不耐烦地道：“朕吃不下，你没听到吗？出去，让朕静一静！”
“父皇……”李煜不容通秉就来到殿内，跪在李璟身前，“孩儿听说父皇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心里甚是挂念，特来探望。”
李璟摆摆手，向依旧跪在地下的婉儿道：“你先出去吧，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朕跟从嘉说说话儿……”
“是”婉儿应声站起来，目光看向李煜，李煜会意的点了点头。
李璟看着李煜，欣慰地一笑，“朕的几个儿子，难得你还是个懂事的……”
“这也是身为人子应该做的事情！”他边说着，打开食盒，取出汤药，诙谐地道，“父皇这两天食欲不好，儿臣特意拜访民间大夫，给父皇熬了这一碗汤药，对于改善食欲有极好的效果呢！”
李璟一笑，勉强坐起来，张口喝下李煜送到嘴边的汤药，啧啧称赞道：“不管效果好不好，单说这味道，还挺对朕的口味的！”
“是吗？”李煜面露喜悦，受宠若惊地道，“父皇如果喜欢，儿臣每天给您熬一碗送过来！”
李璟缓缓道，“朕知道，这些都是你对父皇的孝心，但是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学着打理朝政上的事了！”
李煜垂下头，黯然道：“儿臣也想多为父皇分忧，只是儿臣能力有限，不能向大哥一样驰骋沙场，也没有大哥的铁腕手段！”
“你大哥的做法不一定就是对的……”李璟嗽了几下，脸憋得通红，“你自小就仁民爱物、心系众生，如果你大哥能有你一半的善心，朕兴许还能多活两年！”
李煜连忙上前轻轻拍打李璟的后背，口中关切道，“何事惹父皇如此动怒？父皇身体不好，万不可轻易动气啊！”
李璟叹息道：“还不是为了太子……”
李煜诧异道：“大哥？儿臣虽然向来对朝廷的事情不甚了解，但是也对大哥最近的改革略有耳闻，不知道父皇对大哥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璟缓了一口气，叹道：“朕对待朝臣都是以德服人，仁政治天下。他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改革，以强权制人，人心真的能归顺吗？朕且不问朝廷在他的整治下是否真的有起色，他这样把朝廷翻个底朝天，分明是要把朕的朝廷换成他李弘冀的朝廷！”
李煜听言一惊，暗叹窅娘的猜测果然不错，嘴上仍然委婉劝道，“父皇不要动怒，大哥可能也是太心急了。”
李璟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现在的情势，朕只想着有生之年能保南唐偏安一隅，让朕的百姓安居乐业就很知足，哪里还敢妄想国家强盛、称霸一方呢？如今朕已经向周朝遣使奉表供方物，申请为后周附属，如果太子真的有能力，就让他做下去吧！朕老了……许多事情都再也无能为力。”
李煜默然不语，心中无比沉重。
良久，李璟缓缓道：“取笔墨吧，朕要向周朝皇帝修书请求传位……”
陶然轩。李煜步伐沉重，愁眉不展地一步步走过来。
窅娘见状，心里略一紧张，试探着安慰道：“怎么了，是皇上不想喝吗？还是皇上因为什么事情迁怒于你？”
李煜叹息着摇摇头，“是父皇对大哥最近在朝政上的所作所为很是不满，你的猜测是正确的！”
窅娘暗松了一口气，笑着：“原来是为了这个！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慢慢来嘛！”
“……但父皇还是向周朝上表请求传位。”李煜接着说道。
“哦”窅娘一愣，尽量平静地问道：“这次去周朝还带了些什么？”
李煜道：“还不是和以往一样，金银器、锦琦纹帛还有名贵的茶、药。父皇还说要申请成为周朝的附属国……”
窅娘点点头，“看来……皇上已经心灰意冷，或者看透了朝廷内外的弊端，无力改变。奉周正朔也是无可奈何……”
李煜微叹口气，道：“但愿大哥即位以后，能让朝廷焕然一新，甚至挽回大局！”
“会吗？”窅娘暗想着，轻声道，“能不能改变朝政暂且不谈，先说他能顺利即位吗？”
李煜一愣，“我亲眼看着父皇拟表，御印都盖上了……”
窅娘笑了笑，心里道：“他当然希望早早退位，卸下重担，把一堆烂摊子交给儿子来处理。但是李弘冀的革新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们会答应让这么强势的一个人继承大统吗”
“照你这么说，南唐已经是后周的附庸，又何谈继位，哪来的太子？皇权都已经不存在了，还提什么做皇上？”窅娘眼里有一丝冷笑，嘲讽地反问道。
李煜有些不服，辩道：“话虽如此说，但是我们虽然奉周正朔，江南的大片地方依旧是我们的领地，他们不能妄加干涉！”
窅娘莞尔一笑，“我不跟你争，只等着他们的答复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