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辰心情烦闷,不愿旧事重提,颓然道:“往事已矣,再提也没有什么意思。耗子,你就别问了。”言毕,撇过头去,不再多言。三人沉默片刻,郝铭手机蓦地响起,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露出厌恶神色,随手按下拒接,铃声骤停。莫雨辰看他一眼,问道:“胖子,是谁打来的?”郝铭目光闪烁,结巴道:“没没……没什么。是10086打来的,肯定是让哥们交话费呢。”莫雨辰听了,不再询问。
不多时,只听壶中水沸,翻腾有声。白气氤氲,股股蒸汽自壶嘴壶盖喷散出来,如云似雾。管浩东站起身来,翻开茶盖,伸手打开放茶叶的盒子,从中捏了一撮,放入壶中。莫雨辰看了一回,茶叶细如雀舌,微似芥末,用力一嗅,香甘重滑,气味可爱,笑道:“好香的茶。我家也有碧螺春,怎么没有这么香?”
管浩东边收拾东西,边说道:“这茶是洞庭湖碧螺峰的嫩芽斗品,与一般的茶不同。制作时,不仅要蒸熟挤压,磨研细致,还要放在纸糊的竹笼隔子中,上层放茶,下层放花,密封起来,每天更换新鲜花朵,经过七八天蒸熏,才会有这种香气。”郝、莫二人听得咋舌,不由感慨好茶多磨。
放毕茶,管浩东转身,将铁壶提了过来。倾动壶身,顷刻,滚烫沸水,伴随腾腾雾气,注入茶壶。郝铭目视管浩东,道:“耗子,我们班过几天吃班饭聚会。你们呢?”管浩东一愕,惨然笑道:“不知道,或许有吧?其实,补习这一年,班级中的人,上至师长,下到同学,都只不过把我看作是个无赖混混,始终都没有把我当成是班上的人。我中途又被学校开除,他们不通知我也是应该。”说着,神情落寞,甚是黯然。随手将铁壶放回火炉,信步走回原处,坐下身来,掩上茶盖。
莫雨辰触动心怀,安慰道:“这不算什么。耗子,你别拿这些有眼无珠,披着喜洋洋羊皮的灰太狼当回事。我们读了这么多年书,哪个老师不是吹捧教育要一视同仁,平等对待每一个学生?可是,他们从来都是说得到做不到。青春就如同一辆充满汽油的车,每一个人都想追求速度,追求快感。只要这条路能够带来快感,满足,无论这条路通向的目的地是悬崖还是城堡,每一个青年都会义无反顾地去追寻。因此,我觉得,每一个追求速度的青年都不可避免地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就说你吧,耗子。在初中的时候,你拉帮结派,喜欢用暴力去征服每一个人,证明自己的强大。可是,在当时,你并不知道你在犯错,在伤害别人。相反,你觉得很光荣,你是真正的强者。”
管浩东凄然苦笑,道:“你说得不错。直到和吴宇杰斗殴那次,我才真正意识到这种生活的无聊。那次以后,我才明白,暴力并不是解决一切的手段。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暴力只会滋生仇恨与无穷无尽的争斗。这也是我解散‘鲨鱼帮’的原因之一。”
莫雨辰点了点头,续道:“这些错误就像是播在土地里的种子。在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时候,它们就会生根发芽,让你无法回头,无法重新做人。那些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形成的恶劣影响,使得人们只会把你当做是一个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流氓,根本不会把你当做一名学生对待。在我们这个功利且感性的国度,人们从来不会给浪子一个回头的机会。无论你怎么努力,他们都会固执地排斥你,隔离你。一旦那些错误的种子爆发出来,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你。上次我们打架,结果也是开除了你了事。所以,耗子,你完全不用担心,也不用介意他们的观点。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好了。”
郝铭盯着管浩东,肃然道:“耗子,我说不出老三那么牛的话。不过,我郝铭永远都不会看不起你,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管浩东看着二人,心间滚烫,眉眼不由红了,淡淡一笑,涩声道:“友谊万岁!”两人听得,与管浩东对视一眼,会心微笑。
正说着,郝铭手机又响,他瞥了一眼,神情不屑,飞快按下拒接,铃声又停。管浩东诧异道:“胖子,究竟是谁给你打电话?你接吧,我们绝不影响你。”莫雨辰也笑道:“你小子还隐藏得挺深,这会儿才露出庐山真面目。接吧,人家小姑娘还等着你呢。”郝铭尴尬笑笑,嗫喏道:“不是,就是一骚扰电话。”说着,目光望向别处,似不敢直视二人。两人听得奇怪,心忖:这小子平时最喜欢讥笑挖苦别人。这次被我俩开玩笑,竟然坦然承受。与平时大不相同,一定有鬼!两人虽心下奇怪,但碍于郝铭是私人电话,也不好再问。
说话间,茶已泡好。管浩东翻起三盏茶杯,单手握壶,倾壶时,翡翠也似的茶水滚入杯中。茶水清新爽净,令人一瞧,寒意顿消。三人各取一杯,放到口边,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只觉入口清香,如沐春风。郝铭大拇指一挑,赞道:“好喝。只不过,哥们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什么地方。”
莫雨辰略微思忖,忽而轻笑一声,道:“耗子,我知道这茶好在什么地方了。说不好,你可别骂我。”管浩东笑道:“你说。”莫雨辰微一沉吟,道:“这杯茶,喝来清新自然,却又不失醇厚味浓,且时间越久,其味越浓。这就好比,一个人年纪轻轻就饱经世事,所谓少年老成。一个人同时兼具了少年的精力与老年的通透,这样的人,长大之后,必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成为人中强者。我想这杯茶之所以是茶中佳品,也正是这个缘故。”
管浩东抚掌大笑,道:“说的不错。赏你一杯。”起身为莫雨辰注了一杯,坐定,道:“不过,哥们有些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觉得这杯茶刚入口时,苦涩味浓。时间一久,却又变得清新爽口。先苦后甘,正如浪子回头。我觉得,这也是碧螺春之所以好的缘故之一吧。”
郝铭突然诡秘一笑,伸手一指管浩东,道:“那我问你,如果浪子想要回头,人们却不准让他回头,那又怎么解释?就好比,你管浩东想改过自新,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可是,吴宇杰和那些师长同学,却极力想把你推回原来的混混身份,你该怎么办?”管浩东听得,不由怔住,半晌方道:“你说得不错。要不是汶川地震,我现在恐怕已经流落社会,成了一个打工仔。如果是那样,我这辈子都对不起我爸。”
想到这里,管浩东目光投向窗外,不无忧伤地道:“我爸知道我被光明劝退以后,并没有太大的激动。他和平时一样,按时上下班,洗碗做饭,做家务活儿。我也以为,他是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那个时候,我灰心失望,自艾自伤,觉得这个世界冰冷无情,活在世上实在多余。可是,一个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我轻轻推开门,向外看时,只见我爸对着我妈的遗像,放声痛哭,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我没照顾好东东,我对不起你……’那个时候,我哭了,我才发现,无论何时何地,我爸都关心着我,只是我偏执地忽略了罢了。从那时起,我决定要做一个上进的人,一个令我爸不再失望的人。恰好汶川发生了地震,我就去了那里。”三人一时沉默,低头品茶。屋内,只有壶水尖啸。炉火扑腾不定,哄哄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