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是老袁转正后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吗？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在今天闹自杀。
黄亮冲进大厦的电梯，升到第五层，由保安领路，来到挂着人事部经理牌子的大门前。门卫还要墨迹地前正要敲门，黄亮等不及，直接抬脚一踹。
风一下子从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办公室里的文件不安分地簌簌发响，但是这些声音很快就被另一个辱骂声盖过了。
“袁老头，我警告你，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吴仁抱着手臂冷言冷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算盘，告诉你，你道行还太浅。”
“姓吴的，你……你别侮辱人。”老袁一只手死死拉住窗框，双腿正在轻微地颤抖，看得出他很紧张也很害怕。
“你配吗？”吴仁淬了口唾沫，“骂你我还嫌脏嘴。”
“你……你……”老袁的脸开始抽搐，涨红的脸渐渐发白。
黄亮想上去阻止，却被警卫拦住，警卫告诉他，吴仁这是在救他，黄亮第一次见到这种事，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而身为人事部经理，吴仁处理这类突发状况可谓得心应手。
“我什么我，以后出去，千万别跟人说和我在同一家公司，我丢不起这人。”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老袁声音颤抖，忽然把仇恨的目光移向了黄亮。
黄亮的心咯噔漏跳一拍，难道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
“你还有脸说，”吴仁满脸不屑，“假结婚骗公司房子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你站在那是要告诉全世界，你是个娶不到老婆的骗子吗？”
“我……我也是有尊严的。”老袁忽然蹲下去，捂脸哭起来。
黄亮觉得是时候，准备冲上去拉他进来，又遭到保安的阻止。
吴仁处理临时突然事件的确游刃有余。
“你的尊严还不如一栋房子值钱，自己自甘堕落还好意思怨别人，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吴仁一边说一边靠近老袁，“都是些穷人，无非就是想站在那里博取同情，如果我换成了你，我就下去和他们好好解释，你都做到这份上了，但凡是有点同情心的都不会谴责你。”吴仁说着说着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可是这时候，黄亮却觉得不对劲。
老袁忽然站了起来：“不，我会向你证明，穷人也是有尊严的。”说着忽然纵身一跃。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吴仁和保安都来不及反应，只有黄亮一个人抢上前去，半个身子都挂在窗户外头。
“老袁，老袁……把另一只手给我，给我……”
“黄亮……”老袁仰望着她，脖子和脸涨得通红，眼神充满恨意，“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给我滚……”一边吼叫一边摇晃身体。
“老袁，先上来再说。”黄亮拼尽全力，仍旧感到他的手慢慢地滑了下去。
“上去让你羞辱吗？”
“老袁，你忘了你曾经是怎么教我的吗？看不起的人就算你死了还是会看不起你，想要笑道最后，只有活得比他们更长。”黄亮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知觉，眼看就要握不住了，幸好保安过来帮了他一把，这才让黄亮腾出精力继续安抚。“老袁，我们是同一类人，因为没有钱没有背景总被人排挤遭受白眼，你难道不想看到，有一天，他们向我们低头道歉，为曾经给我们的轻蔑与侮辱付出代价吗？”黄亮几乎吼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栗，再次向老袁伸出手，心脏都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可是老袁还在犹豫。
“老袁，相信我。”黄亮真诚地望着他，“把手给我。”当老袁把手交上来的时候，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后来警察带老袁去做笔录，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转过身问了一句：“黄亮，真的不是你向公司举报我假结婚的事吗？”
“不是我。”
老袁笑了笑：“我相信你。”
警察和保安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吴仁粗暴地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胡乱地摸索上衣。
黄亮见状，便掏出打火机递过去。
吴仁抽上了一口香烟，不仅没有一句客套的道谢，甚至都不给他一个好脸色。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黄亮将打火机装进口袋，看了一眼他桌子上的外卖盒，上面印着楷书的王馆两字。
“你看什么？没吃饭啊。”
黄亮隐忍不发地走出人事部经理的办公室，走进电梯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按了一号数字键，后来想了想，又立即按了３号，第三层是转正后的孙浩所在办公楼层，一二两层都只能算是公司的后勤部门，第三层才是权力金字塔的底端。
黄亮打听着来到孙浩的３５０２办公室，看到孙浩和另一个男同事坐在一起有说有笑，那个男同事高高瘦瘦，留着中规中矩的平头，带着黑框眼镜，镜片很厚，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书呆子。
根据他对孙浩的了解，他是不屑跟这种人交往的，难道他转性了？
他正在思考，孙浩已经发现了。
“黄亮，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可是第三层楼。”他强调了第三层楼几个字。
黄亮笑着走进来，大步流星，四平八稳，看到他们面前同样堆着两个“王馆”的外卖盒，便笑道：“我是来还钱的，听王馆的老板说，是你帮我结得早餐饭钱，这怎么好意思，应该是我请你才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给他，孙浩极其要面子，这个时候肯定不收。”于是黄亮便自然而然地将钱塞到眼镜男的手里。
“算是我请你们的。”黄亮笑了笑，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田海，”眼镜男很有礼貌地伸出手，“刚从学校毕业，还有很多事不懂，请多多指教。”
“大专？”黄亮本来想说高中，但是看他年纪大了点。
孙浩忽然一声讥笑：“人家是硕士，你以为和你一样。”
硕士又怎么样？孙浩的表情和眼神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
“跟你说，你也不懂，这就是差距，”孙浩说着又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回你的下层去吧，这里不是你该站的地方。”
孙浩的学历明明和他一样，却这样看不起他。
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立即明白了他的身份，纷纷投来看待异类的目光。
管氏五区办公大楼简称管五大楼，有十五层，外加两层地下室，公司众人习以为常地把三层以下的人成为下层人，这三个字已经成了他们的标签，听的时候心里五味陈杂，连脖子都比人矮了一截。
公司的７－１０层倒都是一些高等学历的人，可是他们要不就又强硬的后台，要不就有十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又或者在经济领域有着非凡的成就。三层楼招人有个惯例，学历的太高的人不要，因为这些人往往一来就把自己的位置抬得很高，所以没有办法和同事打成一片，为人处世太过纸上谈兵，做起事来却又眼高手低。所以黄亮一开始才会猜测他是大专毕业。
但是没想到田海是个特例。
现在再争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黄亮一声不吭地坐电梯回到一楼，然后走进楼道，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他们的办公室不叫办公室叫杂物间，吴仁招待检查劳动局的客人时，总是这么介绍的。而他们这群黑户口没有合同没有五险一金没有任何待遇，就变成“杂物”，就这样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他刚坐下， 地下室发霉的办公桌上的电话便铃铃铃地响起来。负责接电话的李太转身喊道：“黄亮，常组长叫你上去一趟。”
李太口中的常组长，就是常亮，第三项目组组长。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老袁被开除了，常亮手下缺人，正好拿他凑个数。
虽然黄亮很想转正，但是踩在老袁肩膀才能上去的位子，他不能要，否则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去说清楚。
果然不出所料，常亮透露了给他转正的意思，但是他很有骨气地拒绝了。
常亮笑了笑：“你知道除了姓氏，我们还有哪里不同吗？为谁今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我而不是你。”见他不回答，便笑着说道，“我们都想把日子过得响响亮亮风风光光，可是你总是瞻前顾后，你不肯转正，不就是因为无法面对老袁吗？”
黄亮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洞穿心思。
“年轻人，你的热血去哪里了？这样的你不配做我的下属，就当我没说过。”说完就让秘书把她赶走了。
谁知道坐电梯的时候又和孙浩冤家路窄。
“也不去便池里照照自己的样子，敢去毛遂自荐，真是不自量力。”除了这句话，她还说了很冷言冷语，极尽挖苦之能事。
“我没有办法和你呆在一个空间里。”
电梯门打开，他直接走了出去。
后来电梯出故障悬在了半空中，孙浩是靠着他最看不起的下层人才得获救。
在这件事上， 黄亮确实耍了个小心机，凭借他多年跟机器打交道的经验，听到里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断定电梯故障，所以才独自走出来，故意把他留在里面。
而孙浩因为开会迟到，被他的组长用文件夹在脑门上砸出一个窟窿。
看着孙浩一边流血一边点头哈腰的样子，黄亮摇头苦笑，转正成为正式职工又能怎么样，仍旧只是一个给别人鞍前马后的小职员，活得没有一点尊严。
那一刻，黄亮做了一个决定——辞职。
没有老婆的牵绊，反倒落得轻松。
他回到地下室，用那台已经被市场淘汰的电脑打好辞职信，没想到这个时候陈美会突然出现。
“你的事我听说了，”阿美夹了根烟，靠在桌子上问他，“为什么呢？”
“钱和尊严，你选哪样？”他一边说一边走向打印机，将还热的辞职信拿出来。
“说的简单，你能选尊严，那是因为你并不缺钱。”
“呵呵……”他自嘲地笑了两声，“这就是没有女朋友的好处。”
“真的决定了吗？”
“你是替谁来当说客的吗？”
陈美在桌子摁灭烟头：“我是想提醒你，这个月还剩两天，如果不撑到月底，你拿不到一毛钱。”说着便一甩长发离开了。
“多谢。”他嗅到一股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觉得一丝安慰。
在这个冷漠的公司里，他有着可以开诚布公的朋友。因为为有他们的存在，所以他才熬过这两天。
第二个月第一天，他来到地下室翻出了那封辞职信，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被捆住的鸟即将展翅高飞一样。
可是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老袁经过工地时，被高空坠落的砖头砸中正在医院抢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