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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郑板桥(5)

高台上,一排铺锦的长案前,郑板桥与田廷林、毛掌柜、郭先生等一一见礼,入座。

锣声骤鸣,全场哑然。数十丈高的转杆被推得转动起来。横架上坐在悬空画板上的姑娘们随之转动飘荡。

锣声越来越急,转杆越转越快,姑娘们荡得越来越高。

郑板桥对小衙役:“砚耕在哪儿?”

小衙役一指:“穿红裙那一个。”

“转秋千”上,红裙飞舞,如同一只彩蝶。

郑板桥始而惊讶、担忧,渐而露出笑容。

黄裙飞动……

绿裙飞动……

蓝裙飞动……

“五彩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郑板桥拍案喝彩:“奇观!奇观!”

突然鼓声大作。秋千飞转中,樵根和几个小伙子缘杆向顶端攀去。他们竞相争先,又不时作着“猴儿坐殿”、“鸭子浮水”等惊险动作。

河滩上下发出阵阵欢呼。

樵根攀上杆顶,取下插于杆顶的一面小旗,一个“童子拜观音”,将小旗挥动。

锣鼓震响,鞭炮齐鸣,围观、欢呼的百姓,不约而同地举起铁锹镐头。

铁锹镐头,汇成一幅壮丽的治河图景。

田廷林等人目瞪口呆。郑板桥捋须大笑,与主簿、郭先生、高先生等向河滩下走去。

大个子衙役忽然急急赶来……

县署后院,客厅。郑板桥与随行官见礼。

随行官沉重地:“沈御史还京之后,吏部侍郎田廷烳向皇上参了一本……”

——京师,太和殿。田廷烳向乾隆奏本,乾隆大怒。

沈椒园被摘去朝冠,押下大殿。

沈椒园衣沾血迹,躺在牢房里。

县署客厅。郑板桥怆然大呼,跪倒地上。

二十二

夜。县署后院,寝室。

沉郁悲愤的箫声。郑板桥半躺在椅上。他白衣青裤,双目紧闭,显得苍老而衰弱。

案上,几盘未曾动过的饭菜。

窗外,王凤忧郁地向屋里望着,欲进却又踌躇。

箫声益发沉郁悲愤。

田府客厅。夜。田廷林与几个乡绅弹冠相庆。

县署后院。日。砚耕与高先生急急而来。

王凤从书房中走出。

砚耕:“王爷,老师。”

王凤指指书房内,沉重地摇了摇头。高先生和砚耕走进书房。

书房内,郑板桥衣冠不整,双目闭阖,坐在椅子上;听到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

“老师——”砚耕扑上前来,抽泣着。

郑板桥坐起,搂着砚耕的肩膀,为她擦着眼泪。

高先生:“郑大人,你要多多保重哇!”

郑板桥仰天长叹:“朝廷昏庸,恩师尚且生死难保,我等……”潸然泪下。

高先生注视“清”字匾,感慨万端地:“大清天下,竟无清正之士立锥之地!”

郑板桥蓦然起身,刚毅而坚定地:“恩师落难,清正之气不可或减!”注视高先生:“白浪河上情况如何?”

高先生:“沈御史落难信息传来……”

——白浪河大堤一侧。

五什子、毛掌柜、瘦子等正在点火熬粥。大个子家丁赶来说着什么,豪绅们欣喜若狂,瘦子拿起了“大顶”。

河滩工地上,工程停顿,民夫们手里拿着空碗,无精打彩地坐在半截大堤上。

县署后院,书房。

郑板桥大怒,起身就向外走。

王凤入来:“田廷林、郭先生门外求见。”

郑板桥微微一怔:“嗯?”

门外,田廷林、郭先生入内。

郭先生:“听说大人玉体欠佳。特来请安。”

郑板桥:“多谢郭先生。”目视田廷林:“田大人有何公干?”

田廷林:“小人新作山水一幅,特来请大人指教。”

郑板桥:“田大人书画乃是四王正宗,本县岂敢妄加评说!”

田廷林一笑,手中抖起一卷画,递上前来。画面:群山一峰,峰顶巨石塌落,一松倒挂,岌岌可危。

题辞:“山上苍松世上人,立根原本须谨慎。”

郑板桥冷冷一笑:“本县也愿作画一幅,请田大人指教。”

田廷林:“哦……”

郑板桥走到案边,提笔作“竹石图”。题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田廷林瞠目结舌,郭先生点头赞叹。

郑板桥目视田廷林:“有人中断治河民夫粮米,田大人可是知晓?”

田廷林:“粮米之事小人不知,只是听说治河之举即当停止,不知可实?”

郑板桥:“为民造福,谁人敢停?”

田廷林:“世事白云苍狗,郑大人还是珍重为好!”

郑板桥哈哈大笑:“田大人忠告受领,只是本县明日就要亲赴工地。”厉声地:“有胆敢从中阻挠者,定然严惩不贷!”

田廷林阴沉的、恨恨的目光。

二十三

黄昏,风雪弥漫。

县署后院。侧室。郑板桥席地而卧,头倚在一张木几上,双目闭合,眼角挂着泪痕。

王凤端着饭菜走进,将他扶起,坐到案边。

王凤:“这么折腾,怎么得了哟!”倒过一杯酒,指着一个盘子:“狗肉。”

郑板桥漠然地看了一眼,起身要走。

王凤拦住,递过筷子:“特意从寒亭王麻子那儿捎来的。快吃快吃。”

郑板桥默默地接过筷子,道:“你收拾收拾,明日随我上白浪河。”

王凤:“白浪河……你死了那份心吧。”

郑板桥:“嗯?”

王凤掏出一封书札放到案上,书札封面印着“山东巡抚府”的字样。

郑板桥疑惑地接过,打开,霍然起身:“……即刻停工?”

王凤:“大人做官向来清正,我知道。可这世道能让你清正得了吗?沈御史,多好的人哪!蹲大牢!那个坏种盐运使斩了,新来的比他更蝎虎!还有这白浪河,整年儿闹灾,治一治多好,可……大人,世道,世道就这样儿你又何必……”

郑板桥神色更加阴沉。

王凤:“往后你呀,吃点、喝点,写点、画点,别的事儿呀……”摇头。

王凤端起酒杯送过,郑板桥不接。王凤又端过笔墨,向案上摆。郑板桥突然挥手将笔墨砸落地上,随即,上前抓起酒壶,仰着脖子大喝起来……

狗肉被掀到地上,案上杯盘四散滚落。郑板桥含着两眶老泪,摇摇晃晃向外走着。王凤上前来扶,被他狠力推了开去。

书房。花盆踢翻,桌椅推倒,书画撕裂,墨砚摔碎……郑板桥摔倒在躺椅上。

窗外,风狂雪猛,漆黑一团。

他悲恨难抑,衣衫散乱,挥笔写下一个“恨”字。狂书……

“恨”字歌声——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

鹦哥煮熟,佐我杯羹。

焚砚烧书,樵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

看****秋草,年年破巷;

疏窗细雨,夜夜孤灯。

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

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情。

歌声中——

乞食的队列,扑倒的老人,干枯的饿殍;

田廷林冷笑着把求赈奏折丢到案上;

毛掌柜带人推翻盐摊,抢走盐担;

田廷林在火把下,看着鞭打无辜百姓;

乾隆皇帝大发雷霆,沈椒园被押下大殿;

田廷林等吟诗作画,弹冠相庆;

风狂雨猛,摇撼着池边的柳树……

山崖下,一湾碧水。

郑板桥与王凤、砚耕头戴斗笠在钓鱼。

王凤向水里放着线,哼咏着:“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砚耕歪着脑袋:“王爷,这么好听的词儿,谁写的呀?”

王凤朝郑板桥努努嘴,又哼起来。“……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茅庐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

郑板桥:“你是想让我辞官?”

王凤:“小人怎敢。”

郑板桥:“世事如此昏暗,我岂有恋官之念?”长叹一声:“回去再写辞呈,返回扬州,钓竿、书画了此一生!”

砚耕:“老师,你回扬州,我也去。”

郑板桥:“傻孩子,你爹哪?”

砚耕要说什么,王凤摆手,指着水面。

水面溅起一串水珠,郑板桥连忙收竿,鱼钩空空。

水面上又溅起一串水珠。

郑板桥抬头看天,天上下起了雨。

二十四

日,夜……大雨倾盆……

白浪河,浊浪翻腾。大堤拐弯处被冲垮,洪水汹涌地扑向田野、村庄……

村庄。洪水上涨,一座座院墙倒塌,村民百姓嚎哭着向高坡转移。

高坡上,樵根把竹兰交给桑叶,向一所房子游去。

他游近房子,房子突然轰然倒下。

“妈—”高坡上的桑叶发了疯似地丢下竹兰,扑到水里……

另一处村庄。高先生满身泥水,声嘶力竭地召呼着百姓转移。

一个孩子扑倒在水里,他拼命上前救起。

他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野外一个高坡。郑板桥和主簿等,身着青色雨衣雨冠在巡灾。

他注视洪水淹没的田园,满腔悲愤地:“早把白浪河治好,哪有今日大难!”

田府。洪水漫在高高的石垒台阶下。

门庭竹簾前,田廷林悠然地躺在椅上看雨。

忽然,他挺身坐起:雨停了。

县丞院内。雨停了。县丞从屋里探头看了看,提出两只蛐蛐笼子。

他微眯着眼,晃着脑袋,看着蛐蛐相斗。

野外高坡。

到处是遇难的百姓。有人在哭泣,有人在伤叹,有人在挖着草根、嚼着树皮野草……

高先生踉跄地走着,猛地扑倒在了地上……

另一边,郑板桥等人缓缓走来。

百姓们漠然地注视着。

前边传来呼喊:“高先生!高先生!”

郑板桥一惊,连忙走上前,拨开众人,来到高先生面前。高先生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郑板桥抱起他,呼喊着:“高先生!高先生!”

高先生悠然醒来,紧紧地抓着郑板桥的手:“……大人……粮食……”手向前指着:“百姓无粮啊,大人……”

郑板桥重重地点着头:“知道了。”

高先生又昏晕过去。

郑板桥:“高先生这是……”

一个老人:“饿的。在水里泡了两天一夜。”

郑板桥对大个子衙役:“快送高先生去县署!”

“……粮食……粮……食……”高先生嘟哝着,被背走了。

郑板桥起身,对小衙役等断然地:“速请田廷林等各位乡绅大户,到县衙议事!”

小衙役等应声离去。

郑板桥又转向主簿:“你速去莱州府禀报灾情,请求放赈!”

莱州府大衙。张灯结彩。

沈椒园身着文四品朝冠,被迎到堂上。

一群官吏上前:“给新任知州沈大人叩头!”

沈椒园神色沉沉,漠然无视。

二十五

县署大堂。堂内无人,郑板桥在焦躁地踱着。

郭先生随小衙役走来,郑板桥迎上,二人相见默默。

郭先生看着堂前摆的几箱银子和几捆字画,惊疑地:“大人这是……”

郑板桥:“百姓系于生死之际,本县惟有此举了”。对小衙役:“各位乡绅呢?”

小衙役:“各位乡绅均说洪水受惊,不肯前来。”

郑板桥:“田廷林呢?”

小衙役:“说是卧病在床。”

郑板桥略思,断然地:“抬轿。”

田府客厅。一班豪绅富户集于一堂。

田廷林坐在椅上:“……此时他请我等去,能有什么好事啊?”

瘦子:“还不是要粮、要钱!”

田廷林:“往年被他欺弄之事,各位都忘记了?”

毛掌柜:“忘?没齿难忘!”

五什子慌忙跑进:“老爷,不好,郑板桥来了!”

田廷林惊起:“快去!说我卧病在床,不能相见!”

五什子转身欲去,郑板桥在前,郭先生随后跨进门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惊慌。

郑板桥:“各位乡绅可好?”扫视着:“本县请各位议事,各位为何不去呀?”

豪绅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小人有病,各位乡绅前来探望。”田廷林毫不气短地:“大人有何要事,就请这里说如何?”

郑板桥:“白浪河决堤,灾民饥肠辘辘。本县想请各位开仓以救百姓活命,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田廷林:“救灾放赈,乃是大人职责所关,常平仓中之粮自可放出。”

郑板桥:“常平仓中之粮,本县自当禀报上司尽速发放。但杯水车薪,还望各位开仓救助。”

田廷林:“我等所存粮米,前几年已被大人借走,如今又遭大水,哪里还来的出借呀?”

郑板桥:“不,此次是买。”向门外一摆手,王凤、小衙役等将银子、书画抬了进来。

豪绅富户们一阵骚动,田廷林也不禁怔住了。

郑板桥:“本县尽出库中之银,与各位平粜。”

拿起一捆书画打开:“本县书画颇有小名,哪位有意亦当尽数献出。”

豪绅家户们望着银子和书画,悄声议论起来,田延林也颇为心动,但故意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态。

郭先生:“救民疾苦亦是我等之责。本人愿出粮米百石。”

郑板桥:“本县替百姓谢过郭先生。”施礼。

郭先生感动,慌忙还礼。几位乡绅也要开口。

田廷林:“本县乡绅之中,惟有郭先生家道殷富,蓄粮无数,出粮五百石亦是太少!”

郭先生惊惶:“田爷……”

田廷林:“有粮不出,罪在不赦!廷林也要禀报山东巡抚及二老爷,严加惩办!”

乡绅富户们为之颤栗,不敢开口。

郑板桥:“如此说,田大人是要大开仓门了?”

田廷林:“小人颗粒无存,如何开得仓来?”

郑板桥厉声地:“田大人果真如此,本县即不得不禀报上司,严加查处!”

田廷林毫不示弱:“小人奉陪!”

二十六

县署后院。

郑板桥神情忧郁地走进书房。书房无人。

他喊:“王叔!”无人回答。又喊:“砚耕!”还是无人回答。

他走进侧室,侧室空空。他正感奇怪,大个子衙役走来。

郑板桥:“高先生呢?高先生在哪儿?”

大个子衙役:“……已经死了……”

郑板桥大惊失色。

北关外。野地上隆起一丘新坟,砚耕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痛哭着。王凤在一旁陪着抹眼泪。

郑板桥急匆匆赶来。

新坟,白纸,飘散的纸灰……

王凤:“……背到家里,就不行了。嘴里还念叨着,百姓……粮食……”

砚耕强忍悲痛,缓缓站起,将一卷东西双手交到郑板桥手里:“爹爹……让……”

郑板桥接过一张“白浪河治理图”。

郑板桥噙泪的眼睛……

——县署侧室,高先生:“民冤鼎沸,自当平诉,但潍县十数万饥民嗷嗷待哺,更需大人解救。”

——县署书房,高先生:“潍县粮米自可救一时之急,只是都在田廷林之辈手里。”

——白浪河大堤,高先生:“但愿有大人扶持,晚生数十年心血能够得以实现。”

——野外高坡,高先生悠悠醒来:“大人……粮食……百姓无粮啊……”

郑板桥大呼一声:“高先生!”把砚耕紧紧搂在身边。

“恨”字歌声起,时断时续——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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