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人能比天龙把月儿认得更真切了。三年来,风里来雨里去,他以各种身份在不同的场合穿梭,走过了多少枪林弹雨,听过了多少号角轰鸣,经过了多少生死考验,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上海的舞厅,霓虹灯闪得耀眼,舞女们光彩夺目,满身异香,太太小姐们身着旗袍,身材养眼,舞姿绰约;也有不少满身洋装,清纯可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或者法文的女学生对他暗送秋波,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动过心。身为军统要员,天龙早已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你知道,哪一个,会是东京,或者延安派来的特务?他知道,日本女特务,个个都是面如桃花,心似蛇蝎,刚刚还在对你笑靥如花,一转身,便会一颗子弹,射穿你的胸膛!他怎么能够忘记那个山洞、那个竹筏、那个茅屋,还有那个纯得透明的月儿呢?月儿当然不会知道,他留声机的唱片里,永远都只有那么三首歌:天涯歌女、走西口,和那首催眠曲。月儿也不会知道,他每晚只有听着那支催眠曲才能够进入梦乡,否则就会辗转反侧。“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
啊,月儿,我该怎么告诉你,那个所谓的毛氏夫人根本就不存在,棺材里装的乃是五百支新崭崭、亮铮铮的枪……
啊,龙哥哥,我该怎么告诉你,三岁的小伯岩本不是风萧萧的骨肉,却是在三年前那个荒岛上的茅屋……
啊,月儿,如果,有来生的话,让我跟你解释我的无奈,然后吻你千遍万遍……
啊,龙哥哥,如果,有来生的话,遇见了,就再不要错过……
风萧萧爽朗地说:“兄弟,到家了就不要客气,让你嫂子炒几个鸡蛋,哥哥陪你喝几盅!”然后,他又冲灶房喊:“月儿,兄弟不是外人,不用回避了。”
月儿把晚饭端了出来——香喷喷的香椿芽炒鸡蛋、腌咸萝卜、热气腾腾的蒸红薯、才打的新谷熬的米汤,还有一个纯麦面的贴饼子——庄稼人过年才吃得上的。
月儿说:“庄稼人,没什么好的,将就吃吧。”
天龙上下打量着月儿。比三年前略显丰满了些,脸上也有了血色,皮肤依然白净得几乎透明,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头发自然地在脑后盘了一个圆髻,插一根亮晶晶的银簪子。她比三年前少了些许青涩,却多了几分少妇的圆润。
他想说,月儿唱支歌儿吧,可终究说的是:“谢了……嫂子。”
月儿怔住了,一时间眼里噙满了泪。风萧萧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月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月儿说:“风吹的沙子,迷了眼睛。”
天龙也注意到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外面的树枝纹丝不动,那会儿,根本就没有风。
餐桌上,月儿旁若无人地给风萧萧和伯岩夹着菜,伯岩羞怯地用余光瞄着这个不速之客,风萧萧侃侃而谈,大口地嚼着,嘴巴吧唧吧唧直响,天龙则一言不发。
虽然偶因时空扭曲,有了交点,但他们终究是两条平行线——一个生在大都市,一个生在小山村;一个博览群书,漂洋过海,一个目不识丁,足不出户;一个为报国雄心壮志,挥金如土,一个终日为缺米少柴心焦——两条平行线,相交了,然后又沿着各自的轨道,渐行渐远。三年了,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旧模样。
已知缘浅两茫茫,奈何情深一世痴。
天龙惦记着联络线上七百二十三名同志,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可以走路了,便离开了。
夜里,伯岩睡熟了,月儿却失眠了,为了不让风萧萧起疑心,她只是闭上眼睛装睡。下半夜,月朗风清,却只见风萧萧起身收拾行装。他动作很轻,唯恐吵醒了月儿。月儿半闭着眼睛看他把冬夏衣服都装进包袱,想起来头一天他跟天龙说的话“老子要是光棍一条,早当共chan党去了”,难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