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六月底,君兰旧病发作,当地的土医生已经治不好她的病。她让西弟小漾把她的一个笔记本和两封信拿来,说:‘这是给辛梓的照片,这是地址。我本来是想把他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我会唱的所有《红楼梦》的歌曲抄在上面,一起寄给他的,但是现在想想没有必要了,人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对他没有爱,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一种情。这大概是因为我生活的空间太狭窄了,我所拥有的东西太少太少,所以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对我如此重要。可是他不一样,他是海阔天空的,海阔任鱼游,天高任鸟飞,他不会记得也不用记得我是谁。之所以决定把这张照片寄给他,是因为想起你的一句话,他有可能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这一张照片,我有责任把这张照片寄给他。这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父母,一封是给我的叔叔,我希望在我死后,他们能和我爷爷和睦相处。’说到动情处,两个人都不由得哭了。
“西弟小漾不知道她是晚上什么时候死的,总之在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她把她交代的事情做好,一个人站在楼上风口想:‘君兰走了,而我的路又在哪儿?’
“中考结束,欧阳建宇已经回了家——他还是没有考上高中。她在等着两封信——一封是你的信,一封是她姨表哥的信。另外还似乎隐隐约约地期盼着什么。”
欧阳建辉:“她姨表哥的信?”
吉丫:“是的。早在这个学期开学之时,她就已经给她在外面读书的一个姨表哥写过一封信,希望他能把她介绍到贵州教书,因为他们学校可以办理去贵州支教的相关手续。”
欧阳建辉:“原来她心里早有这样的打算!”
吉丫叹了一口气:“她虽早有这样的打算,但她并不能确定,尤其是在和你相爱过后。虽然她说了那么多宿命里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话,甚至以自己也有自己的理想信仰追求为理由,可她内心里还是爱你,还是想和你在一起。她现在就看是何种力量要把她带向何方。
“她希望自己会怀孕,这样她就毫无选择必须和你在一起。”
欧阳建辉:“那么她到底怀孕了吗?”
吉丫:“怀了,她有感觉,可是并不能确定,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并没有女人们说的那种强烈的孕期反应——恶心想吐的感觉。她常常一整天都处于一种冲动之中,感觉体内就像蕴藏着一股奇异的生命的力量,就连她的乳房也常常有一种渴望被吮的肿胀。可她认为是自己太想你、太想孩子造成。‘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被校长强奸过后那么长时间也没有怀孕,她便认为自己是不可能怀孕的。她注定了要走一条与众不同艰难的路,她小时候发的誓愿应验了。
“最主要的还是,一直到七月底,她也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有听到欧阳建宇说起关于你、你们俩的什么消息。她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与沈惠娘的关系也日益紧张。沈惠娘动辄破口大骂,说她除了学得一些无用的文化、大家闺秀的脾气,还不如那些小学都还没有读毕业的,或者连书都没有读就出去打工的。最糟糕的是有一次她竟然提起了西弟小漾的一个初中同学,说:‘她连初二都没有读完就出去打工,可是现在你看,她少说也给家里挣下了七八十万。我也不要你去挣那些不干净的钱,可是你到底应该怎么办?’
“西弟小漾便认为她是为了钱叫她去卖身都行!因为心里着恼,西弟小漾不再被照顾只是做一些家务,而是和她一起出去做重活,回到家里沈惠娘已经累得动弹不得了,她还在沈惠娘的责骂下做很多……”
欧阳建辉的眼睛有些涩:“所以我曾经认为的是正确的——是我把她逼出去的,我没有给她回信,没有负起一个男人应该负起的责任,她是走投无路了才出去的。”
吉丫也含泪:“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给她回信,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信?你难道不是像所有那些负心男人一样,把她得到手了就再也不管?”
欧阳建辉:“我刚回到深圳,就发现厂里面出了事情:砖窑倒塌,死了两个人!我当时就想是否上天注定我和西弟小漾不能在一起,我只不过是回家几天,上天给我的惩罚就这么严厉。
“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创业的、生活的热情全无。砖厂被迫关闭整顿,员工解散。好容易处理完善后,顾主们又找上门来要求赔偿——他们中多数都已经预付了数额较大的定金,所以我得要照双倍赔偿。我开始想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样才能把这笔钱凑足了给他们?欠下钱逃跑不是我的本色,缴械投降把砖厂贱卖也不是我的风格。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最大的债主——我的那个同学带了一个人来,说她可以帮我把砖厂起死回生。她是另外一家很大型的建材厂老总的女儿。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了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说愿意代替我出货,吃下我所有的订单,只不过条件是她要参股,并且以后若有需要时替他们出货,当然他们会派技术员把好质量关。我觉得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要知道他们砖的质量在本地是享有盛名的,一直是我心头想要追赶和超越的对象,单价也比我这里的要高得多。
“‘这倒好,竞争对手变成了合作伙伴。’我心说,不过嘴上却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帮我?如果你想要垄断市场,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吗?要不让我自行灭亡,要不把我的砖厂廉价收购。我说的是实话。’
“她很爽朗地一笑,说:‘那是愚蠢人的做法,既不给自己饭吃,也不给别人活路。道理很简单,你灭亡了,还会有新的生产厂家兴起,我们不可能抑制打压所有的建材厂,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自己的呢,这可能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有实力、有远见的人联手,共谋发展。’
“我凄惨地一笑:‘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要打道回府的人了,我会有什么实力、有什么远见呢?’
“‘不要遇到一点事情就气馁,’我的那个同学说,‘她考察过你,认为你有一个成功者好的素质。’
“就这样我和她签下了协议,危机算是暂时缓过去。有一日我们一起吃饭,她向我倾诉了对我的爱慕之意。我当时就有些心动了,因为从长远发展的目光来看没有比她更合适、条件更好的女子了——本地人,家境好。但是我想起了西弟小漾——我这才想起西弟小漾,想起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我没有给她写信,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等我知道她的消息,她已经出去了。”
吉丫:“西弟小漾说的那句话没有错,她母亲总有一天要把她逼出去。一段时间以来,不管她是怎么努力地做事情,晕眩得要昏倒、虚弱得冒着豆大的汗珠都还在支撑,回到家里来,她还是要遭骂。有时还不是遭骂那么简单,当她脾气不好的时候,这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好像得罪了她,比如她会非常用力地把门往后一推,也不顾西弟小漾就在边上,这样西弟小漾就被撞在了额头上;西弟小漾眼看着门背后的什么东西要倒,想要扑过去扶的时候,沈惠娘又嫌她碍着了她的道,把她用力往旁边一搡,扑在盆架上……不过这个时候,西弟小漾已经很少哭了,她知道这才是自己的生活,一段时间母亲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总有一天要爆发,加倍偿还在她身上,而现在,这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天,沈惠娘没有叫西弟小漾和她一起出去做事情,而是交代她一件事情:守猪圈的门,不让家里的大猪和小猪跑出去。本来,这件事情是交给福仔做的,但是八九岁的男孩子玩心太重,他守不了多久就要跑出去和其他的男孩子玩耍,猪把门撬开了跑出去破坏别人的菜地和秧田都不知道,前几天才刚给人打死了一只。沈惠娘气得跟什么似的,一边骂这些该死的猪,一边骂那打死小猪的人,说这么狠。西弟小漾拿着一把竹刷,站在东面厢房后面的侧门旁,隔着一道石板小巷,一边看书一边守着对面猪圈的门。只要一听到母猪撬门的声音,她就会拿着竹刷在地面上敲一敲,说:‘嗨、嗨,又想出去!’但这实在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除了中午时间她要做饭菜,在外面玩耍的福仔会代替一会儿,她要像这样守一整天。
“中午饭过后,小蝉和福仔砍柴和放牛去了,沈惠娘也拿了一把竹抓到芍药园外的晒谷坪去,打算把新晒的瓜子翻一遍就回来休息。猪圈里的猪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噜。西弟小漾这个时候也感到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她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头靠着半人高的小耳门,心想:‘就算是我睡着了,猪撬门出来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到的。’因此她竟打起了盹,睡着了。谁知就是这半会儿工夫,被贼一样的母猪窥视到了,它竟然轻而易举地没发出多大声响就把门撬开了,带领所有的小猪轻悄悄鱼贯而出。
“西弟小漾听到从芍药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西弟小漾,猪都跑出来了!你的耳朵是聋了,还是你人死了?你是给木桩子钉着了动不得了?还是……’原来沈惠娘刚翻完第一席的瓜子,就发现自家的母猪和小猪一窝蜂从她的身边蹿过去往芍药园里奔,她想拦截都拦不住,于是气血上涌的她便扯开了喉咙往德贤居的方向叫骂、呼喊。
“西弟小漾的脑袋‘轰’的一声响,预感到大事不好,睁开眼睛一看,果然,猪圈的门已被撬开,所有的猪都已跑了出去。她推开小耳门来不及关上就往芍药园的方向跑,跑过秋水塘,跑过芍药园外晒谷坪沈惠娘的身旁,后者正在用这世上最难听的语言挥刀往她的身上乱砍——她似乎不把西弟小漾诅咒个千遍万遍四分五裂就永远也不解恨。西弟小漾在其他人的叹息声里面红耳赤地跑过去,跑进芍药园各家的菜地,在红薯藤的牵绊里没命地驱赶那些四处逃窜的小猪。她当时就想:如果这些骂人的语句是能起作用的话,她大概已经给这世界上所有的光棍都轮奸了个遍,全身****、暴尸荒野。
“最终把所有的猪都赶了出来,赶在往回走的晒谷坪中间的空地上,沈惠娘看到她又更大声地骂了起来。西弟小漾只听得路人说了一句:‘哪有把自己女儿这样骂的?’眼泪就不由分说地流了下来。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当她把猪赶进巷子里的时候,她才反应忘记了关这边厢房的小耳门,可恶的母猪已经带着小猪往家里闯了进去!她捡起竹刷,在它们的后面疯狂地追打,只想把它们一只只都往死里打!扁担被推倒了,椅子被掀翻了,八仙桌上的坛子落地被打碎了,家里的一切东西都似乎移了个位置,米和菜叶子洒了一地。西弟小漾想:‘我也不活了,就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死吧!’等到把所有的猪都赶进了猪圈,她终于忍不住扑在猪圈的门上号啕大哭起来。
“可是,怎么了,家里怎么会这么乱?沈惠娘刚从外面进来,愣了愣,很快反应是怎么回事。本来就很气的她——一路都在骂——不由大叫起来:‘西弟小漾,你是要死了吧?’奔出东厢房的小侧门,从地上捡起刚才西弟小漾用过的竹刷对准西弟小漾就是一阵暴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小贱人烂****,你说你一整天在家都做了些什么?叫你出去做农活,你说晒不了太阳,头晕,要昏死!好意叫你在家守着猪,不出去晒太阳,你竟然像死了一样,连只猪都守不好……你说该不该戳,该不该捅,该不该打,该不该骂!天生贵气,做不了农活,那你就应该有做大小姐的本事,怎么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竟读不下去,平白花了我那么多钱……你说你该不该打,该不该骂,该不该扣,该不该挖……’
“西弟小漾只一个声音在叫着:‘打吧,打吧——’犹如在喊着:‘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