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白天明除了上班,就是作去西藏工作的各种准备。他相信柏年生前的辛劳不会被砧污,新华医院的前景,会一天比一天明朗与灿烂。当然,他也知道,安适之不会轻易地被搬倒。他没有昭彰的劣迹,没有触犯任何法律。而缺德与平庸,现在在事实上还没有完全成为干部免职的条件。安适之只要当上院长,即使新华医院职工反对,极大的可能也只是充其量把他调往别的医院。他将获得一顶长期牌的乌纱帽。但是,他也坚信,一切滑头的人,一切心术不正的人,绝不会荣耀得太久,他们必定要坍台!在新华医院,这日子已经不远了。
倩如这些天只找过他一次,好象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她只是问了问进藏工作的条件,天明的工作地址,出发的日期和车次,说她到时一定去送他。
童先生也走了。临走时他给白天明捎来吴珍的父亲写来的一份委托书。他委托童建中先生交给女婿一笔可观的美元现款,那本来是他存在吴珍名下的。白天明在委托书上签了字,就把支票寄给中国儿童福利基金委员会。他自己有工资,用不着这笔钱。而吴珍,倘使她活着,她也会同意这样做的。
这件事平息了医院里一些颇具小市民心理的人的流言——他们曾经猜测,白天明一定会带着吴珍的一部分骨灰,去美国投奔老丈人的……
袁亦方的心,这些日子一直处在兴奋和惆怅的交叉点上。因为新华医院受到中央的关怀,李光又派回来了,而且秦国祥也被任命为副院长。整个医院正围绕着改革问题,深入地检查三中全会以来的工作。光明的前景已经可见。他惆怅,是因为天明不幸的婚姻,可能会使他重蹈窘境。他想劝静雅勇敢一点,同天明结合,在困难中扶持他。但又摸不准静雅的心事,怕更惹得女儿伤心。
袁静雅呢,在个人生活问题上依旧处在矛盾之中,而且比原先更甚。她从白天明对吴珍的态度上,看到了他的痴情和坚贞,更钦敬他的为人,终于明确了爱他的心意。然而,固有的道德观念又占据了她的心。在天明如此痛苦的现在,就去追求他,让他忘掉吴珍,那是对死者的不恭,也是对未亡人的不敬,似乎是在说明白天明并不真爱吴珍,妻子刚刚故世,丈夫就另觅新欢。自己呢,急着去填补空缺,不也是太轻贱了?人们还以为她是去占有那套房子,吴珍带来的生活用具,存款,……不,让痛苦被岁月冲淡一些再说吧。只要两心常相守,“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是,天明要走了,要去往西藏,在那片高原上工作五年。
他今夜就要出发。
他的行装己经运到医院,由医院统一托运到成都再空运西藏。他上午到了万安公墓,向吴珍的坟墓告别。
天,阴得很沉,并不冷,也许不久就会飘雪。白天明垂首站在吴珍的墓碑前。由于吴珍是华侨(或侨眷),她的墓由她父亲出资修得也还算讲究。一方大理石的墓碑竖立在地面上,掩埋住那尺方的骨灰匣。墓碑上有吴珍的遗像,瀑布般飞泻的长发环绕着美丽白皙的面庞。她微笑着,两只秀美的大眼凝望着天明,半阖的嘴,仿佛依旧在轻轻地叙说她的思恋,她的深情。
风吹着枯枝败草,吴珍那叹息般的声音又在空中回响:“天明,我爱你,爱你!”
天明向她的墓碑深深地鞠躬,然后悄然走了。她那鸡心坠正贴着他的胸口,那就是她的灵魂在向天明的心娓娓诉说。
下午,他去了魏旭之家,向刚刚可以自己走几十米路的老爷子告别。并且把自己房门的钥匙交给玉敏,说假使她们愿意去住,便住在那里。假使不住,隔一段时间去整理一下就行了。
晚饭前,他到了袁家。师母按照北京人的规矩,给他吃一顿送行的佼子。
静雅坐在他对面。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静雅不住地给他夹着热饺子,又趁妈妈没有看见塞给天明一个小钱包——那里面有二百块钱,还有一封信。
天明看看她。她轻声说:“一点儿钱,你留着用。”
“不,我有。”天明又把钱包在桌上推过来。
“我求你,拿着。”静雅几乎要落泪了,把钱包又推过去。这时候吴一萍端着一盘新煮好的饺子走进来,天明只好把钱包收起来。
吃过晚饭,天明就要走。师母还要留他,让他等等袁亦方。静雅以为天明是去向倩如告别,就不无痛苦地劝住了母亲,让他去了。
天明前脚离家,袁亦方后脚回来。他诧异地问静雅:“天明上哪儿去了?怎么坐一O五路奔西单那块儿去了?”
“一O五路?您看清楚了?”静雅问。
“我刚要叫他,他就上了车。”袁亦方说,“静雅,也许我又不该说。可你也太矜持了。天明是个很好、很值得爱的人,你不要再放过一个爱你,你又应该爱的人。”
“您别说了。”静雅拦住父亲,抓起大衣和围巾跑出门去。
她知道,叶倩如住在月坛附近。倘若去看她,天明应该乘十三路汽车。他为什么乘一O五路电车呢?那是去西单方向的车呀,难道他是去买东西,还是去追寻旧日的踪迹?因为她知道,吴珍曾经想买一件白色的镂空花编结的毛衣,汽车开到西单商场,吴珍却不去买了,而是愣愣地瞧着西单商场门前人行天桥出神,想起她小时候跟姑母到这地方遛弯儿走迷了路,想不到现在变化如此之大。天明有一次谈到这件事(那是在吴珍死后),一面失神地赞叹吴珍沉思往事时的神态是那么动人,一面抱恨地说,吴珍到死也没有穿上一件丈夫给买的衣服。他一定是到西单商场去了,去那里购买那件毛衣,去那里追忆死去的吴珍。
天已经黑了。阴沉沉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只有不太冷的风吹动着街树干枯的枝条。
商场里人真多。鼎鼎沸沸的人声,挨肩擦背的购物者的海洋,使得静雅不得不象躲避巨浪的小船弯弯曲曲地航行。好容易到了卖毛衣的柜台前,又见里三层外三层的顾客,都伸着手要求售货员拿取他们喜爱的毛衣。哼,还说生活不好呢,这些年,钞票好象都长了腿,总是想跳出衣袋奔向商店。
静雅挤到柜台前,耐着性子问道:“同志,麻烦您一下,刚才有没有一位高个子男同志买走一件白色毛衣?”
“不知道,人这么多谁看得清楚?”女售货员回答。
“您想想?”
“没工夫儿。找人上派出所!”
静雅没词儿了,怅然地吐了口气。一位中年男售货员看看她说:“好象有一位。半小时以前吧。他买了就走,好象有什么心事。”
“谢谢,实在太感谢您了。”静雅说。
“没什么。”
静雅又急匆匆赶出商场,在附近的人群里找来找去。唉,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寻找自己失落的爱,正如在沙滩上寻找一颗石子。
她怅然若失,抹一把额角细小的汗珠,茫然地踏上人行横道的天桥。
下雪了。一片片轻柔的羽毛似的雪花在灯下飘摆。先是落叶一样迟迟地不愿降落到地面,在空中依恋地飞旋。接着,成团成团的雪花迅疾地落下来,无声地坠向地面。
静雅站在天桥中间惆怅地喘了一口气,仰起头,让冰凉的雪花润泽一下发热的脸。她低下头,蓦然看见白天明站在一家商店橱窗前正仰望着天桥。橱窗里明亮的霓虹灯映照着他高高的个子,肩头积下了一层洁白的雪花。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静雅抓住围巾,心砰砰地跳起来。她想叫他,喊他,她想跳下去,奔过去,扑到他的身边,喊出自己的心声:“天明,我爱你,爱你!”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却没有动。她的脚没有力气把她载向自己的幸福。
天明提着小小的皮箱,仿佛也看到了她,在那飞舞的雪花中,他呆呆地立着,凝望着天桥。
他在看什么?也许,从那天桥上走下来一个身穿紫薄呢大衣的身影?瀑布般流泻的黑发映衬着洁白美丽的面庞。她正踏着晶莹的雪花向他走来,走来。那叹息般的声音,在飞雪中回荡:“天明,我爱你,爱你!”
他们就这样长久地站着、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