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执着于自己的想象。如果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忠告的话。有些事情,或许是主观臆断出来的也不一定。”白熊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它慵懒地缩回了原本的大小,走到心脏正中间自己建起的冰屋那里,团好四肢缩成了一团。许多年前曾燃烧过的小小火焰早已被北极的寒风从内而外地封冻住了。现在火焰上建起了白熊的冰屋。白熊用它冰凉的躯体牢牢压制着火焰残喘的微弱温度。
屋外有人在榻榻米上赤脚走动的轻微声响。我闭上眼睛,如同耗光能源般死死睡去。但我知道月光正以怎样的角度将房间填得满满当当,无需任何担心的安宁正以怎样的形式游走于屋前的小巷。我能闻到清洗干净的卧具的味道,能闻到还未散尽的煮晚餐时色拉油的味道,能闻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舒展疲惫的味道。再不是短暂黑夜里木质床下木屑的味道,不再是大学宿舍清晨醒来宿醉的味道,再不是巴尔的摩市某处廉价公寓里头漂浮的大麻味道。
回到奈良后的第一个早晨到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很久没有如此沉沉地入睡过了。夜里什么都没有梦到,仅仅察觉一片短暂的毫无记忆的黑暗后便突然清醒在模糊的日光中。
老实说刚刚清醒过来时并未察觉现在自己正身处何处。四周景物均盘旋在四周不肯落在其固有的位置。于是房间便透出无数的可能性——或许是白昼终日不灭的阿拉斯加某个北方小镇逼仄的床底;或许是堡垒的单身宿舍的某个宿醉的清晨,身旁还躺着不知姓名的漂亮女人。总之心下并无定数,加之半边身体竟如被冻住般无法动弹,对于所占一席之地的触感也被大大削弱。
待到日光透过整扇薄薄的纸门穿透进来时才回忆起已经抵达奈良。此时正在浩矢并不宽敞的房间。身下床褥保持着昨晚留宿之人的完整轮廓。我眨了眨眼睛。已经有人拉开了面向檐廊的那侧的门。东起的太阳逮住机会便照射了进来。四下物品开始落座回起先存在的角落。我的半侧身体也开始恢复知觉。
老实说,见到这闪闪烁烁的阳光时心中生出一股由衷的舒坦和惬意。我掀开盖在身上的珊瑚绒毯坐起来,正欲像小时候一样,久违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展四肢时,屋外传来的动静才提醒我将我一早叫起的不是阳光,而是有人正刻意压抑着的,有些刺耳、满含不快的争执声。
我收回已然伸展的四肢,盘起腿,侧着耳朵听起屋外的声响。争执已经消失。大门口推拉门的木制门框撞在门槽里留下如被棉被蒙住般的沉闷尾音。有人在低声啜泣。不,与其说是啜泣,不如说只是大力地吸着鼻子罢了。我犹豫着拉开门,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视而不见似乎也不太地道。
小屋外阳光确实如屋内猜测般耀眼。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挡住迎面袭来的强烈光线。在抬手间隙我看见直树坐在地上,行走用的支架凌乱地扔在一旁。直树身旁站着未来,她正用单手试图将直树扶起。吸鼻子的声音便是从她那里发出来的。看来刚才确实发生了不太妙的事情。我心下思考着,赶紧放下遮挡阳光的手过去帮忙。未来见我过去便自动退到一边,但并未离得太远。尽管背对着她,但我仍能感觉她认真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期末考试前黑板上老师留下的复习范围般重要的东西。
“刚刚发生了什么?浩哥呢?”我轻声问直树。直树右手撑着地板,我两手分别扶住他左手上臂和前臂,试图用力将他搀到桌边坐好。未来捡起地上的支架,给我递过来。我将支架放在直树身旁的榻榻米上。直树坐好后向我们抱歉地笑了笑。
“浩矢一大早接到公司电话,说是出了点什么状况就出门了。应该能在仪式开始前解决,听他说的话。”直树说。
“起先听见好像人争吵的声音,是出了什么事吗?”
“啊,那个啊,”直树皱了皱眉头:“把你吵醒了吗?真不好意思。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早饭煮好了再叫你的。说起来好像刚才没关火就过来了。未来你去看看。”
未来乖巧地点点头。右手扶着左手胳膊朝厨房走去。
“刚刚是我和大辅。也不是什么吵架。那孩子执意今天要去学校,说是有重要的社团活动,就争了两句。结果我一激动不小心失去平衡便摔倒了。”
“大辅不参加他爷爷的葬礼吗?”
直树深吸了口气,说话时气息带着无奈缓缓流出:“不了。怎么说也没有办法。毕竟没有什么关系的。”
没有什么关系?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是说从没生活在一次,所以没有感情联系吗?我感觉嘴角微微向上挑动了一下。有时候即使生活在一起,感情好像也是没法建立起来的。譬如姨父,譬如表哥。姨母的话,我不太清楚,但能感觉到有什么相似的气味或声响让她注视着我。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起来了的话就先把早饭吃了吧。”直树说:“浩矢说不用管他。就我们三个吃吧。”
起居室的纸门被人拉开。未来的左手垂在身旁,右手放开把着的门边,弯下腰端起放在一旁地板上的托盘。盘中摆着三份煎蛋和烤好的吐司。三个空着的玻璃杯在盘子的旁边。
“未来,”直树盯着未来垂着不动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是刚才弄到的吗?”
未来将托盘放在起居室的小矮桌上,回过头看着直树:“没关系的。过一阵就会好的。”
我赶紧走到桌边,蹲下来帮她摆放早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如鸟儿迁徙时留下的空巢。
“我去拿牛奶过来。”她看向直树,然后起身离开了侍弄餐具和盘子的我。我讪讪地停下手中的动作,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
“不用在意的。虽然很多时候表现得像个大人一样,但并没有什么恶意,未来的话。只是有些害羞,也不知道怎么与你交往罢了。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直树说。
“不,不是的。只是觉得未来真的是个十分了不起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感觉。无论怎么看都是父母们最喜爱的孩子。昨天也帮忙做家事了对吧?”
“嗯。即使没有大人在耳边提醒也会主动承担家务。也许是因为我是个不中用的爸爸吧。还需要这么小的孩子来顾忌我的情绪。”他苦笑了一下:“刚才也是,如果不是因为她在我摔下去时试图扶住我,手也不会弄伤的吧?”
“从来不会向我撒娇,那孩子的话。也不会任性地要这要那。似乎因为我的关系她不得不从出生起便戴上无法取下的面具,面具下跳动着怎样的心我不得而知,但无疑这孩子像是被人为拔高的稻苗般不规律地生长着。老实说,这么下去我怕她早晚有一天会吃不消。懂事得太多了,多到忘了疼痛委屈时还能对爸爸撒娇或发脾气。倒是常常见她同大辅商量事情。那孩子和哥哥的感情倒是挺好。”直树双手扣在一起放在桌上,右手大拇指无意识地按过左手拇指关节。
他的眼神哀伤里透着温柔。一如从前那个为了祈愿第二天户外写生放晴而在头天的倾盆大雨中带着我一起做晴天娃娃时的直树。
“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好像再糟也没什么新的花样。但这绝不是坏事哟,阿拓。雨下到极致便会停下来,再怎么说云团里的存水量也是有限的吧?其他的坏事也是同样。人生总是好坏参半嘛!阿拓的好运就要到来了。”直树把笑着的晴天娃娃举到自己脸旁,想了想,又接着说:“就算雨停不下来也没有关系,因为阿拓,写生会和风景都不会跑的不是吗?就那么停在那里等着你呢。所以无须着急,被雨水喂饱喝足的风景才更美丽,到了那天,天空真正放晴的时候,阿拓一定能画出绝佳的画来。一定会有好天气的,一定。”
结果好像直树真的说服了天上的神明般,第二天清晨虽然没有太阳出现,但雨已停歇。直树为我理好书包肩带,递给我包好的、他清晨起来做的咸味饭团。他朝我露出牙齿一笑,像是在说:“我没说错吧。”
纸门再度被打开。未来拿着纸盒装的牛奶又进入到起居室。我回过神来,未来已把牛奶倒入杯中。
直树和未来说完“我开动了”便拿起了筷子——尽管吃的是西式早餐,他们仍熟练地用筷子夹起了盘中的煎蛋。我用手直接拿过烤好的吐司,从边角上咬了一口。酥脆感十分鲜明。但其中夹杂着无法形容的、已然超过火候的苦涩的烧焦的味道。恰如这突如其来的早晨让没有准备的人们措手不及般。
这样默默吃着早餐的场景像极了大学时已经忘记的某个晚上独自观看的一部静默的黑白影片。名字已记不清楚,演员的相貌也在荧幕中灿烂的白炽光下闪烁起来。正同现在一样。我甚至以为自己拾回了以往的年岁,在被人看不清面孔的遥远的某处寂静地享受早餐。
一缕猝不及防的阳光由檐廊那侧拉开的门外射入室内,光明晃晃地打在正对门而坐的我的脸上。我抬眼望向屋外的一片暖意的灿烂,世界像被倾覆般模糊起来。
“天放晴了。”我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盘中煎蛋未动。直树和未来用有些吃惊的眼神盯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赶忙收回自己注视屋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