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1），或凋落已尽（2），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3），昵交密友亦不半在（4）。或所曾共游一涂（5），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6）。以是思哀，哀可知矣。乃作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7），纷升降而相袭（8）。日望空以骏驱（9），节循虚而警立（10）。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11）？时飘忽其不再（12），老晼晚其将及（13）。怼琼蕊之无征（14），恨朝霞之难挹（15）。望汤谷以企予（16），惜此景之屡戢（17）。悲夫，川阅水以成川（18），水滔滔而日度（19）；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20）。人何世而弗新（21），世何人之能故（22）？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23）。经终古而常然（24），率品物其如素（25）。譬日及之在条（26），恒虽尽而弗寤（27）。虽不寤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28）。亮造化之若兹（29），吾安取夫久长！
痛灵根之夙陨（30），怨具尔之多丧（31）。悼堂构之颓瘁（32），愍城阙之丘荒（33）。亲弥懿其已逝（34），交何戚而不忘（35）？咨余今之方殆（36），何视天之芒芒（37）？伤怀悽其多念，戚貌瘁而鲜欢（38）。幽情发而成绪（39），滞思叩而兴端（40）。惨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41）。
居充堂而衍宇（42），行连驾而比轩（43）；弥年时其讵几（44），夫何往而不残（45）？或冥邈而既尽，或寥廓而仅半（46）。信松茂而柏悦（47），嗟芝焚而蕙叹（48）。苟性命之弗殊，岂同波而异澜。瞻前轨之既覆（49），知此路之良难（50）。启四体之深悼（51），惧兹形之将然（52）。毒娱情之寡方（53），怨感目之多颜（54）。谅多颜之感目，神何适而获怡（55）。寻平生于响象（56），览前物而怀之（57）。步寒林以凄恻，玩春翘而有思（58）。触万类以生悲（59），叹同节而异时。年弥往而念广（60），涂薄暮而意迮（61）。亲落落而日稀（62），友靡靡而愈索（63）。顾旧要于遗存（64），得十一于千百（65）。乐囗心其如忘（66），哀缘情而来宅。托末契于后生（67），余将老而为客（68）。
然后弭节安怀（69），妙思天造（70），精浮神沦（71），忽在世表（72）。寤大暮之同寐（73），何矜晚以怨早（74）。指彼日之方除（75），岂兹情之足搅（76）。感秋华于衰木，瘁零落于丰草（77）。在殷忧而弗违（78），夫何云乎识道（79）！将颐天地之大德（80），遗圣人之洪宝（81），解心累于末迹（82），聊优游以娱老（83）。
【注释】
（1）长老：年高者的通称。追计：追忆。平生：平时，平素。亲故：朋友。（2）凋落：指逝世。（3）懿亲：至亲。戚属：亲属。（4）昵交：交往深笃者。不半在：在世的不到一半。（5）所：语助词。涂：通“途”。（6）索然：尽的样子。（7）运流：运动。（8）纷：不定的样子。升降：指变化。《礼记·月令》：“天气下降，地气上腾，而百化兴焉。”袭：继续。（9）骏驱：如骏马奔驰，指时间迅速。（10）节：时令。循虚：随着虚宿的转动。虚宿，二十八宿之一，又名玄枵，颛顼之虚、北陆，为北方玄武之第四宿。有二星，今立秋节于正二刻一分的中星。警立：迅速出现，指时节推移很快。（11）长年：长生不老。执：保持。（12）飘忽：快疾的样子。不再：一去不返。（13）晼晚：日将暮，喻年迈。（14）怼：怨恨。琼蕊：传说中琼树的花蕊，似玉屑，食之长生不老。无征：不灵验。（15）挹：牵制，留住。此连上句说，时光无法挽留，即使服食灵丹妙药也无法抗拒迟暮之至。（16）汤谷：传说日出日落之处。企予：使自己脚跟踮起，指盼望心切，以至翘首企足。（17）惜：痛惜。景：影，时光。戢：收藏。此连上句说，我渴望日光永驻，但无奈昼夜更替如故。（18）阅：汇集。（19）日度：每天流淌。（20）冉冉：渐渐。行暮：走向暮年。（21）新：更新。（22）故：保持原状，指永远年轻。（23）遗露：留下露水。此句说，露之在草，无一朝不干，喻人之在世，无一时而能故。（24）终古：久远。（25）率：大率，一般。品物：各种事物。如素：如故。（26）日及：木槿之别名，其花晨开暮谢。（27）寤：明白。此连上句说，人生的短促如同日及，虽至于尽也难以明白其中道理。（28）惆：惆怅。伤：感伤。（29）亮：通“谅”，的确。造化：自然规律。（30）灵根：木根，指祖考。夙陨：早逝。（31）具尔：指兄弟。《诗经·大雅·行苇》有云：“戚戚兄弟，莫远具尔。”（32）堂构：堂基屋宇。颓瘁：坍塌，圮毁。（33）愍：哀怜。丘荒：废墟，荒地。（34）亲：亲人。弥懿：十分美好。（35）交：交往，朋友。戚：忧伤。（36）咨：叹词。方殆：将要遇到危殆，指将逝。（37）芒芒：昏愦不明。（38）貌瘁：面容黄瘦。（39）幽情：郁积之情。发：表现在外。（40）叩：通“扣”，凝积。此连上句说，内心的悲伤之情千头万绪。（41）在昔：往昔，从前。（42）充堂：东西充满庭堂。衍宇：物品堆满屋宇。（43）连驾：车驾相连。比轩：车栏杆相比。（44）弥年：临终之年。讵：曾，竟。（45）残：毁坏。以上四句说，虽财宝充栋，车驾如云，但无不随着时光流逝而毁弃。（46）寥廓：空旷。（47）信：的确。松茂而柏悦：喻朋友亲人健在则自己欢喜。（48）芝焚而蕙叹：喻指亲朋至友逝世则自己哀伤。（49）前轨：前面的车子，指先逝者。（50）此路：指死亡之路。（51）启：通“晵”，视。启四体指将死。据《论语·泰伯》载，曾子有病，把他的学生召来说：“启予足，启予手。”（52）兹形：指自身。（53）毒：恨。娱情：使心情欢乐。寡方：缺少办法。（54）感目：眼睛所看到的。多颜：指死去的人很多。怀念死去的人，想起的多是其颜面，所以说“多颜”。（55）神何适：精神寄托在哪里。获怡：得到快乐。（56）寻：寻思。响象：音容笑貌。（57）前物：指逝者之物。（58）玩：赏。春翘：春天茂盛的万物。（59）万类：一切事物。（60）弥往：长往，不停地留逝。（61）途：指人生之路。薄暮：指晚年。意迮：怀念之情迫切。（62）落落：稀少的样子。（63）靡靡：将尽的样子。（64）顾：回想。旧要：往日与朋友的约定。遗存：遗物。（65）得：指实现。十一：十分之一，意思是很少。（66）囗：通“遗”，遗失。（67）末契：小小心愿。（68）老而为客：将要老死的委婉说法。《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69）弭节：停车，此指结束人生途程。安怀：心内安宁。（70）天造：自然生成。（71）精浮神沦：精神时而高涨，时而平静。（72）世表：人世以外。（73）大暮：长夜，指永离人世。寐：指死。（74）矜：夸耀。晚：指死得迟。（75）日之方除：时光正在逝去。（76）搅：扰乱。此连上句说，既已寤明生死之理，虽时光逝去，死日渐近，也不会扰乱我的情怀。（77）瘁：忧伤。（78）殷忧：深深的忧愁。违：离开。（79）识道：悟透玄炒之理。此连上句说：若长久沉沦于忧愁，则不能了悟大道。（80）颐：保养。天地之大德：指生命。（81）遗：抛弃。圣人之洪宝：指权位。《周易·系辞下》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此连上句说，将淡视名利而颐养天年。（82）心累：内心的负担，指功名。末迹：末路，指年老。（83）优游：悠闲自得。
【赏析】
此赋系陆机逝世前三年所作。其时八王之乱开始，作者深受世变惊扰，颇觉前途无望，同时目睹亲朋故友纷纷谢世，于是方感日月流逝之速，及人世过往之疾，因以“叹逝”为题而赋，借以表达自己意欲隐退优游娱老的思想。赋的开头感叹万物变化无常，中间痛悼亡亲故友，结尾表明归隐意向。无论是言情还是体物，大都直接抒写，因而赋中物状和感情都很明显。和同期文人赋作相比，用典少而明了，读来质朴流畅。赋中对逝者的悼念凄婉动人，有往复回环的悲伤抑郁之情，而无行文上的雷同重叠之感。
闲情赋
【作者简介】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人。出身于没落的士族家庭。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不久即辞官归隐。诗人辞赋多描绘自然景色及农村的生活情景，其中隐寓着他对腐朽统治的憎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有《陶渊明集》。
【原文】
初，张衡作《定情赋》（1），蔡邕作《静情赋》（2）。检逸辞而宗澹泊（3），始则荡以思虑（4），而终归闲正（5）。将以抑流宕之邪心（6），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7），并因触类（8），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9）。复染翰为之（10）；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11）！
夫何瑰逸之令姿（12），独旷世以秀群（13）；表倾城之艳色（14），期有德于传闻（15）。佩鸣玉以比洁（16），齐幽兰而争芳（17）；淡柔情于俗内（18），负雅志于高云（19）。悲晨曦之易夕（20），感人生之长勤（21）；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22）。褰朱帏而正坐（23），泛清瑟以自欣（24）。送纤指之余好（25），攘皓袖之缤纷（26）；瞬美目以流眄（27），含言笑而不分（28）。曲调将半，景落西轩（29）。悲商叩林（30），白云依山。仰睇天路（31），俯促鸣弦（32）。神仪妩媚（33），举止详妍（34）。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35），惧冒礼之为愆（36）；待凤鸟以致辞（37），恐他人之我先（38）。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39）。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40）；悲罗襟之宵离（41），怨秋夜之未央（42）。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43），刷玄鬓于颓肩（44）；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45）。愿在眉而为黛（46），随瞻视以闲扬（47）；悲脂粉之尚鲜（48），或取毁于华妆（49）。愿在莞而为席（50），安弱体于三秋（51）；悲文茵之代御（52），方经年而见求（53）。愿在丝而为履（54），附素足以周旋（55）；悲行止之有节（56），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57）。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58）；悲扶桑之舒光（59），奄灭景而藏明（60）。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61）；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绵邈（62）。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63），徒契契以苦心（64）。拥劳情而罔诉（65），步容与于南林（66）。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荫；傥行行之有觌（67），交欣惧于中襟（68）。竟寂寞而无见，独悄想以空寻（69）。敛轻裾以复路（70），瞻夕阳而流叹（71）；步徙倚以忘趣（72），色惨凄而矜颜（73）。叶燮燮以去条（74），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75）。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76），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77），神飘摇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78），北风凄凄；囗囗不寐（79），众念徘徊（80）。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81）。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82）；始妙密以闲和（83），终寥亮而藏摧（84）。意夫人之在兹（85），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86）。徒勤思以自悲（87），终阻山而带河（88）；迎清风以祛累（89），寄弱志于归波（90）。尤《蔓草》之为会（91），诵《邵南》之余歌（92）；坦万虑以存诚（93），憩遥情于八遐（9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