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店里的伙计来送热水，推开门，看见地上躺着四具尸体，一下子愣住了。
荆川正坐在桌子边，用一块白布擦拭那把刀，伙计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也并不过分惊讶，他把热水倒进铜盆以后，就往门外退。
“慢着。”荆川叫住他。
伙计咧嘴一笑，道：“客官，这种事在我们飞云镇很常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荆川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道：“我是想要你把这房间清理一下，这些够吗？”
伙计走过去，接过银子，掂了掂，瞧了地上的尸体一眼，道：“当然够。客官请放心，小的马上把房间打扫干净。”说完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伙计带了两个壮汉进来，把四具尸体都抬出去了。
荆川把包袱留在店里，带上刀出了门。
一走出客栈，刺眼的阳光和热浪就直扑身上。道路被炽热的阳光照得发白发亮，微风携着热流从地面刮过，细沙流动，沙沙作响。荆川戴上斗笠，沿着街道向镇子中心走去。
做生意的都开了门，街上到处可见摆摊的商贩。准备出发的客商们把骆驼集结在客栈门口，正在检查货物。只穿着一件小褂子、光着屁股的小孩三五成群，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的，围在客商旁边吵闹。客商掏出一把钱币，往街上一撒，孩子们都欢呼着跑过去捡。掉了毛的癞皮狗在街上乱逛，低头寻找地上的骨头。老人靠在土墙边坐着，一动不动，形同枯木。到处都能听到打铁的声音，街上有不少铁匠铺，清一色都是打造兵器的，铁匠铺的门口悬挂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刀具，有的精美，有的粗糙。
荆川慢慢地走在街上，发现街上有不少江湖中人。或骑马徐行，或牵马驻足，面目都被斗笠遮住，数目不少。
荆川没有理会他们，沿着街道走了数百步，视线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地。空地的正中间有一口井，井口压着一块厚重的圆石。地面沙子的颜色与街道上的不同，呈暗红色，似乎经常染血，时间一长，就变得斑驳。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拉着一头毛驴走到水井旁边，双脚张开，结结实实地往地上一踩，然后从两边抓住井盖，身体弯曲，手上青筋暴出，井盖嚯嚯响动，慢慢地移开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嘲讽的笑声，声音尖刻，却十分清脆，就如同头顶上澄澈的蓝天。那汉子听了，停下手中的活，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荆川也看过去，只见一个女人正倚在门口嗑瓜子儿，一边磕一边瞅着汉子冷笑。
女人看起来三十七八岁左右。身材高挑，浓妆艳抹，乍一眼看十分俗气，细一看却有几分颜色。长发盘了起来，用一块红艳艳的布包裹着。上身是一件青色绣花夹袄，下面穿着一件厚布彩纹百褶长裙，袖子卷到了肘部，露出两条白藕般光滑的手臂。只是眉眼间处处流露出一种圆滑和老练，看起来十分泼辣。
汉子直起身来，冲那女人叫道：“柳叶眉，你笑什么？”
柳叶眉“噗”地把瓜子皮吐在地上，笑道：“丁力，亏你取了个好名字，可怎么像个娘们儿，连一块石头都搬不开？”
那个叫丁力的汉子道：“别看这块石头小，这可是非常重的铁石，有两百多斤重，这镇子里没几个人能搬得动！”
“呵！”柳叶眉道，“自己没能耐就别怨石头重，这镇子里十几岁的孩子都能搬得动，就你体壮力虚，还想喝这口井里的水，做梦去吧！”
丁力听完怒了，道：“柳叶眉，你是没有见过我真正的力气，这块小石头，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给我看着！”
丁力说完撸起袖子，哼哼了几声，似在发力，双手擎住井盖两边，慢慢地把井盖抬了起来。他费劲地将井盖抬到腰际的时候，大声说：“看见没有，柳叶眉，我抬起来了！”
柳叶眉十分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往地上一撒，拍了拍手掌，进屋去了。丁力没听见柳叶眉说话，就扭过头去看，忍不住大声骂一句：“你个臭婆娘，戏弄我是不？”
这么一说话，力气顿时泄了一半，丁力支撑不住，双手一松，井盖便掉落在地，差点砸到他的脚。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地上的井盖，骂骂咧咧地又弯腰去抬了。
荆川看见柳叶眉走进去的房子旁边悬空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一个“茶”字。荆川便朝着茶馆走去。
荆川走到茶馆门口的时候，柳叶眉正好端着一盆水走出来，见了他，脸上堆笑，急忙道：“客官喝茶吗，快请进！”说完便将一盆水往门口的沙地上一泼。
荆川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柳叶眉像一根柔软的藤蔓，不知何时已经在荆川周围缠了一圈，然后凑到荆川身边，笑盈盈地道：“客官站着做什么，快请进！”
荆川透过皂纱看清了柳叶眉的脸。她的下巴尖尖的，脸上涂得很白，闪着油光；两片红唇妖艳如火，一对描得又黑又细的眉毛如同两片柳树新叶，在额头上划出两道弧。再加上下面的那双细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妖媚。
荆川道：“我找人。”
柳叶眉一听，原本堆着笑容的脸马上就变僵硬。两颊翘起来的肉往下一沉，使那张脸变得更长。一只举起来的手本来打算招呼他进店，这时却顺势往肩膀上一抹，扯下一块白色麻布，朝着裙子“噗噗”地拍了几下，眼睛往旁边一翻，冷冷道：“我这里是茶馆，喝茶的地方，要找人上别处找去！”
荆川拿出几枚钱，递过去，柳叶眉见了，轻轻一挥，便把钱拿走了，放在手里搓了几下，脸色才稍稍回转，淡淡地问：“你要找谁呀？”
“孙贵。”
“孙贵？”柳叶眉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坐在里面喝茶的几个人很不耐烦地朝她喊道：“柳叶眉，续茶续茶！”
柳叶眉朝里面大声叫道：“来了来了，急什么，一帮没钱的死鬼，大清早来我茶馆蹭水喝！我告诉你们，续茶要加钱，没钱都给老娘滚！”说着就走进了茶馆，荆川也跟着走了进去。
茶馆不大，里面摆着几张粗糙的长桌，桌子两边是钉在地上的宽木板长凳。房顶很高，中间纵横架着许多圆木，呈栅格状。圆木上用麻绳挂着许多方形的油纸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四个粗糙汉子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喝茶，见荆川进去，都冷眼瞥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继续说话。
烧茶的炉子在一个角落里，两边用一道齐腰高的土墙围起来，旁边留了一小扇门。
柳叶眉风风火火地从那几个汉子旁边经过，有个汉子身子一弯，想趁机去摸她的屁股，还没碰到，柳叶眉的脚往后一抬，“啪”地一声就把那只手踢开了。那汉子赶紧收回手，咧着嘴“哎哟”地叫了一声。其他三人见了，纷纷大笑起来。柳叶眉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向着炉子走去。
她走到那堵墙前面，也不从出口进去，而是轻盈一跃，只见长裙像一道波浪一样在空中舞动了一下，她整个人就跳到里面去了。火炉上的茶壶正在呼呼冒着白气，茶壶是壶嘴极细长的黄铜长嘴壶。柳叶眉抓起一块白布，一把包住提手，单手提了起来，然后走了出来。
那几个汉子见她走出来，都叫道：“柳叶眉，来一个！”
柳叶眉道：“想看可以，加钱！”
有个汉子马上从衣服里掏出三枚钱，然后朝着柳叶眉掷去。汉子出手极快，力道不小，钱币在空中呼啸，直奔柳叶眉的面门。柳叶眉伸出一只手，往空中一挥，瞬间就接住了两枚钱，漏掉的一枚，已经飞到她的脸边上了。只见她的脸倏地往旁边一扭，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一口整齐的白牙中间已经夹住了一枚钱币。
“好！”四个汉子都拍手喝彩。
柳叶眉的眉眼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然后拿下钱币，道：“哼，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跟老娘玩？”
那个掷钱币的汉子哈哈笑道：“佩服佩服！”然后转向其他三个人道，“我在柳叶眉的茶馆喝茶喝习惯了，去到外面也以为是这里。有一次，我在肃州卫郊外的一家茶馆喝茶，老板也是个女人，骚得厉害。我说要续茶，那女人也说要加钱，我想都没想，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钱甩了出去，还以为那女人也会接，谁知她大叫一声，往地上一蹲，捂着脸不说话了。我站起来一看，那三枚钱都钉进墙里去了，那女人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是三道血口子，她叫了起来，然后抄起旁边的笤帚就要来打我，我见势不好，赶紧溜之大吉。”
其他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柳叶眉也忍不住笑了，道：“你个死鬼，又毁了一个女人！”那几个男人笑得更厉害了。
柳叶眉用一双媚眼白了他们一眼，嘴角一笑，向前走了两步，蓦地一跃，就跳上了那条长桌的一端。然后一条腿向后抬起，几乎弯到了头部。同时身体前倾，与桌面齐平，双臂张开，右手将茶壶的提手轻轻一转，那长长的壶嘴就扭到手臂后面去，架在了肩膀上。
几个汉子见她摆好了架势，都把自己的茶碗往前面一推。这时候，柳叶眉立着的那条腿突然一蹬，裙子往上一提，露出了半截红色的绣花小鞋。那鞋字十分干净小巧，上面绣着几朵小花。柳叶眉就用鞋尖的一点立在桌子上，身体下倾，将那长长的壶嘴送到了一个茶碗上面，然后如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一下，只见又浓又黑的茶水就从那细细的壶嘴中倾斜而出。
倒好一碗茶后，柳叶眉继续保持脚尖站立的姿势，只将身体轻轻一扭，整个人就在桌子上慢慢地转动起来，然后同样又是几个蜻蜓点水，把其他几个茶碗都倒满了。
“好！”喝茶的人都拍手称赞。
柳叶眉刚要收，方才那个调戏她的汉子一脸淫笑地伸手去摸她那只立起来的鞋子。柳叶眉一见，在他伸手过去地时候突然一跳，正好用脚尖把那人的手压在了桌子上。那人疼痛难当，又不能把手撤回去，只得伏在桌子上大喊饶命。柳叶眉故意往下一压，那人叫得更厉害了。
“我知错了，老板娘饶命！饶命！”
荆川站在不远处，当他看见柳叶眉的那只红鞋的时候，心里突然一震，一下子想起了某个人。但那个念头也只是从心里一闪而过罢了。
柳叶眉从那个人的手上跳下来，十分轻盈地落在了地上，她冷笑一声：“哼，老娘的鞋可不是一般人能摸得到的！”
那人一边揉着手一边挤牙道：“哎呀，差点就把鞋拿到手了，拿了鞋，你就是我媳妇了！唉！”
柳叶眉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在这里出丑！”
另一个汉子道：“柳叶眉，你说只要有人能把你的绣花鞋摘下来，你就嫁给谁，此言当真？”
柳叶眉道：“我柳叶眉说一不二，何时不算数了？”
那汉子就笑着道：“你功夫厉害，我们拿不了，要是在晚上把你的绣花鞋偷了，算不算数？”
其他几个人听了，都浪笑起来。
柳叶眉很不屑地白了他们一眼，道：“那就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我就来，一定把你的绣花鞋拿到手！”
“哈哈哈哈！”
柳叶眉不禁被他们逗笑了，只见她的嘴角露出一丝非常自然的笑意，眼神随着笑容的出现也变得温和而美丽。
柳叶眉收拾完，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来，这才发现荆川已经坐到了一张桌子边上。她一愣，然后走到荆川旁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道：“喂，你要找的人我知道，不过要加钱。”
荆川没有说话，从身上掏出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子上。
柳叶眉见了，感到有点惊讶，拿起那锭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狐疑地看着荆川。
荆川道：“先上一壶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