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能淹没世界,却不能移动山丘——民谚
1.
一到中秋,蝉逃遁了,只留下斑斑蝉花挂树梢,大概是蝉文“到此一游”吧。萧瑟秋风似收账的管家,田野、山林四处窜,银杏、桃李纷纷抖下黄色的叶币付账。田野上农夫早收尽稻谷,
几只老牛驼着乌鸦在寻青,就连逞凶疯长的蒿草、茅草也败退倒下,黄了叶。招凤凰而栖的梧桐,并没有招到凤凰,却等来了秋风,树梢上几片黄叶象铜锣,仍在招唤:“凤来栖,凰来兮。”可秋风还在摇啊摇,不讨个干净决不罢休。唯有龟都府前五里的沙坝高坎土一片茂密的桔林,绿叶转青,比夏日更深更俊俏,一树翡翠,背负一树红彤彤的桔,象挂了一树的红灯笼。它是林口三队的副业,农民一年的血汗和希望。
为了年底分红不挂账,农民能得几个盐巴钱,六一和田教士白天晚上轮流值班,象条狗一样整整守了一月。这天队长仍穿着象征权力的服装——用日本尿素口袋改成的衣裤,特意把“日本尿素”四个大字改在胸前,象城里单位上组织的运动队队服上印的招牌。弓腰驼背的生产队长被六一、洪广贵等知青戏称为日本尿素公司代表队队长,简称日本尿素时,他嘻嘻一笑:“嘿,你们不要说,我确实管过鬼子,当过他们的队长,不过不是日本鬼子,而是美国鬼子。在朝鲜我押过俘虏,还组织美国鬼子打篮球,我就当他们的队长,美国鬼子太高了,日本矮鬼子的队长一定更好当。”队长今天一改昔日愁眉苦脸相,笑咪咪哼着志愿军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走进柑桔林,田教士立即立正,低头、眯眼,六一则大声招呼:“尿素队长,我们守得如何?”
“好,好,你俩守住了阵地,一人奖赏一瓣桔子。”说着大步走到一株大柑桔树下,捡起一个刚掉下不久的红桔,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才掰开自己先取一瓣放在口中,轻轻咀嚼,好半天才晃晃小脑壳说:“好甜,好甜!六一、田教士,来,每人赏一瓣,剩下的八瓣回去给会计,出纳品评,估个价,看能卖多少钱?今年是大年,也多亏土专家老冼的指导,到时候给他选一筐,吃水不忘掏井人嘛。不要说我们农民过河拆桥……”说完,“日本尿素”口袋装入八瓣桔子,乐颠颠地跑回去。
第二天一早,尿素队长、会计、出纳都来了,不过是陪安部长一人而来。六一猜想,又是打秋风。果然队长叫六一、田教士选摘又大又红的柑桔装满两大筐抬来,安部长鼻子哼了声,居然说:“就这点点,今天是县革委主任下来视察,除了他的还有个球。”于是尿素队长带头又摘了两大筐,找人抬到公社算事。
中午,安部长带路,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位“将军肚”朝柑桔园走来,越来越近,六一仔细一看,那不是茶大嘴巴么!当官两年,肚腹到长出来了。那两年分辨官和民,最简单的区分首先是看肚子,吃得肥头大耳,凸起将军肚营养过剩必是当官的无疑。难怪郭疯子说:“县革委招待所屎都要臭些,农民要粪首先要选这些地方,吃得好肥效高。”一行人都在剥柑桔,不少人包包都装得胀鼓鼓的,茶大嘴巴一面吞柑桔,一面吐指示:“咳,味道不错,可惜太少,不能支援越南打倒美帝,当然援越物资还是要粮食大丰收,懂不,咹?”
“懂,我懂,大米饭就是干饭嘛。”安部长点头哈腰接话。
“哎,对了,就是干饭,你们这样种柑桔不行哇,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谁帮你们指导的?”
“农业局的大专家,冼大能。”
“冼大能?他不是农业局造反队队长,现当主任了么?”
“对了!就是冼主任。”
“哎!——他咋这样做?造反精神不能丢嘛,咹,以粮为纲,这东西一不能填饱肚子,二不能备战备荒为人民;不能光盯到钱,走资本主义道路。老安呀,不能只推车不看道,要砍树种粮食,气死帝修反……”
送走茶大嘴一行,安部长把“日本尿素”叫来一顿呵斥:“明天派人给我把柑桔全部摘光、砍光、分光,三光,今冬修河堤围沙坝造大寨田。”
“部长,那地不出庄稼——”
“胡说!只出柑桔不出庄稼?那么怪,同志,现在敌人在磨刀,我们也要磨刀,要磨好刀,磨快刀,磨快了干啥?砍树,砍资本主义尾巴,打乒乓球的把乒乓当蒋光头,我们也把柑桔当成美帝、苏修,吃掉它,砍断它,还要挖它的修根,明天一早开工,我到时来检查。”
尿素队长象霜打的叶,耷拉个小脑壳,晚上独自一人摸到柑桔园,抱住一棵大柑桔树哭,男人哭得真怪,“呜,呜……”象青衣江流水声,一直哭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安部长带十个基干民兵不辞劳苦摸到林口三队,一见队长便骂:“狗东西,老子早晓得你想当反革命,破坏农业学大寨,为啥还不砍?”
队长缩着小脑壳,小声回答:“社员不肯。”
“社员不肯,还是你不肯,你马上把社员召集来,我问一问。”社员来了,可都一声不吭,安部长大讲国际国内大好形势。开场白依然是:“当前形势大好,但问题不少,咹咹?……”“咹”了几十声最后才下命令大家马上砍,队长不带头就押起来。尿素队长只好噙着泪举起斧头战战兢兢好半天砍不下去,似乎在砍自己的儿女一样,最后眼一闭,牙一咬,砍下去,砍飞了,竟砍到了自己的腿杆上,倒下了。洪玉环则高呼口号:“砍修正主义的树,知识青年带头砍。”一口气砍倒十几棵,受到安部长的当众表扬。一个月后,安部长调集全公社一半以上的劳力,开始在龟都府前沙坝围沙修堤造田。公社工地指挥部则设在原柑桔园的两间茅草屋里。但实际上只是流动指挥部,原因是果园的两间茅屋实际成了河堤看守棚和三队煮饭烧菜的地方。煮饭、烧茶、守工地依然是抽富农子女白玉兰,白玉兰只好托邻居帮照看半瘫的女儿,只身到这四壁透风的茅屋居住。一有白玉兰,河堤工地热闹多了,白玉兰每天给工地挑两次老鹰茶,她那高大健壮丰满的身段,肉嘟嘟扭动的屁股,永远是男人们讲不完的话题。另外每天中午还给林口三队修河堤的社员蒸一顿饭,米是各人带,吃多吃少自己定,交给白玉兰蒸好,吃了又干活。全公社修河堤青壮年有600多人,抬杠,篾绳不够,安部长挥手一指:“沿河都是竹子,砍来绞成竹绳,半山坡弯塘边的青杠林砍来就可以做抬杠,条石就在龟都府取。”
队长嗫嚅地说:“青杠林是冼专家保山弯塘堤栽的,堤口下有残废一只脚的‘金鸡独立’一户人,砍了树,松了堤,一下大雨,堤垮了,岂不冲走一家人?”不提冼专家还好,一提安部长就来气:“说得悬火,啥子垮了?你不要舍不得那根青杠树,舍车保帅嘛,修好河堤可造六百亩大寨田哇,六百亩,每亩平均一年产八百斤,六八四十八,就可收四十八万斤,红旗、奖状、荣誉……”
2.
愚昧和迷信一旦婚配,就种下无穷的祸根。于是,那片护堤的青杠林被剃成秃头,龟都府被啃得千疮百孔,象个烂头龟。一天一位农民在龟都府开石被砸死;又一农民被砸断腿,还算跑得快,跑慢了就没命了。这下农民们私下传开了,什么“龟都府是神庙,动不得,动了要死人,死更多的人,现死一伤一,只是开头示范。”“砸龟都府把老龟的四肢砸了,老龟痛醒了,前几天托梦给死者,叫他住手,他不听,第二天就没命啦。”说得活灵活现,越传越玄,什么“某人大白天看见青龟上天,驼着发怒的大禹王……”
安部长一见两天没石料砌堤坎,便追查谣言,可谣言如同青衣江升腾缭绕的雾,是无似有抓不着。于是用老办法,大批判开路。在寒风刺骨的河堤工地上召开批斗白玉兰大会。安部长一开头依然是形势大好,问题不少,接着声色严厉地呵斥,白玉兰想复辟,造谣惑众。洪玉环代表知青发言:“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求组织知青采石队,铁姑娘队……”
白玉兰低头翘臀,引来无数“啧啧”声和广阔天地都容纳不下的想象。
由于会没完,六一就梭回去。晚上上了床才猛然想起自己的锄头还扔在工地茅屋外,忙爬起来跑出去,一出来才发觉天又飘毛毛细雨,洒在头上成水珠,洒在脸上成白雾。六一不由打个寒颤,可又不愿转回去拿斗笠,缩一缩头,借朦胧夜色跑起来,快拢茅屋,就听到里面传来摔打声,六一一股怜悯之心象四周黑雾黑雨笼罩着心,一种猩猩惜猩猩的悲愤,窒息,压抑着心灵。白玉兰从来不跟人谈话,咋会是谣言的制造者,发源地?说穿了不外乎是富农家的媳妇,是寡妇,是个死老虎,出气筒,箭靶。人啊,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得顽强地生存下去。一定是白日受屈,晚上一个人才敢发泄发泄吧。忽然里面随风飘来一个熟悉的男音:“……你太美了,我求你,我都给你跪下了,你就让我来一次嘛。”“出去!不出去我要喊了。”白玉兰喘息的声音如同风一样冷峻。
“你敢喊,四周鬼都没一个,就是喊来人,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算了,玉兰,还是依我,不然明天,我又开会斗你,依了我,以后——”
“不依!不依!死都不依!要斗随便你斗,你这披人皮的豺狼!”“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怪不得我了。”里面又传来摔打声、喘息声。
这是谁呢?啊?是他!安部长!白天一本正经,晚上居然……不知此刻他是啥模样?不行!不能让这色狼、伪君子得逞,冲进去?不行。安部长认出自己,那么以后就别想回城,喊?也不行,他听出声音还不一样一辈子扎根,咋办?
六一急中生智,摸着捡一碗大的鹅卵石,象掷铅球一样掷过去,“哗喳”一声用破窗而入,里面一下安静了,只听见喘息声。六一忙爬下静静观察,看是否再投第二颗“手雷”,一会儿,门虚一缝,一个黑影从缝中一闪,便消失在黑朦朦的风雨中。茅屋里却响起一阵阵压抑得很低很低的“嘤嘤”抽泣声,象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六一的神经,六一颤栗了。
隔了一会儿,僵硬的神经渐渐复苏,他才慢慢站起来,摸到锄头,拖着慢慢往回走,脑壳里只是一片空白。几只大雁在空白中飞,飞,组成一个“人”字。人啊,人!
“请停一下,是六一么?”背后响起轻柔略带点沙哑的女声。
六一回头一看,白玉兰头戴斗笠已站在身后,虽夜色朦胧,但那高大健美的身段依稀可见,还有那熟悉的轻柔婉转的略带一丝丝悲哀的声音,象一片雾又袭来。“你是个好人哇,这么大的雨,你一身都湿透了,看着凉,回去又没火,还是到茅屋里坐一坐,我给你烤一烤,火是现成的。”说完取下斗笠,放在六一头上。
“你戴,反正我都淋透了,我是来捡锄头的,听见里面……我就——”六一嗫嗫嘴,结结巴巴的解释。
“别说了,雨大,快进去。”
两人回到茅屋,白玉兰把火盆拨燃,顺手梳理一下零乱的湿漉漉的头发,白桃花般粉嘟嘟的脸在火光下变成红桃花,熠熠生辉,又象是满山遍野红彤彤的映山红。“别愣了,快脱了湿衣服,披上我这干净的花棉袄,没人笑,我给你几下烘干好换。”白玉兰说完后就给六一脱外衣。她胸前的纽扣被扯掉了,也全然不知,雪白如脂的奶子在敞开的衣襟后探头探脑,白酥酥,颤巍巍象景德镇的白瓷碗反扣在胸上,又象刚出笼的白馒头。六一忘情地扑上去抱住奶头轻轻吮,那双白玉藕般的手一下把六一紧紧揽在怀中,退倒在床上,脱光衣服,轻盈得象一片云……
六一则在云里飘,象个风筝,猛然断了线,翻着跟斗,下坠、下坠,直坠到一口深深的古井,“噗通”一声激起一丛浪花,浪花象喷泉一样。一片羽毛在上升,上升,一直升到蓝天白云之间。太阳暖烘烘、懒洋洋的,白云象沙滩,软绵绵,痒酥酥,真惬意,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感象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猛然觉得那是雅娟的眼睛,她在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跑……后面是什么在追?不知道,只有她在没命地跑……
六一猛然惊醒,伸手朝下一摸,穿着的短裤已湿了一方,散发着罂粟般的气味……
“我不配沾染你,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一个真心、平等待我的人,你什么时候想来我都依你,但不能发生关系,要知道爱也有配和不配之分,你能象这样使劲压一压我,我就满足了。”白玉兰咬着六一的耳朵说。
六一窜出门,梦游一般,在田梗上迈着踉踉跄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