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一收工回来，只见雅娟眼泪汪汪倚门等他，六一又惊又喜，喜的是好久没见面了，她依然那么漂亮、楚楚动人，惊的是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单身问路寻来。果然雅娟一面抹泪，一面叙述：余桶子自从有了牛车，开始日子也过得去，加上余大婶节俭，干练操持家务，一切都井然有序，可不久余桶子吃不得饱饭，吃饱了老病复发——赌开了。几个老赌棍见他有牛有车，有几个钱，便拉他下水，俗话说：“千金砖，万金砖，经不得骰子一转。”
一个月下来牛输掉了，家里变钱的东西都卖来赌，赌来只剩条裤衩摸回来，没有牛，自己拉车。上个星期三，余桶子从金鸡关拉砖下坡，刹不住车，冲下岩跌断腿，住医院接好了，可欠下八百元，加上他赌输了的债共一千多元，债主天天上门逼债，见啥拿啥，他连腔都不敢开。现在家里早已成一个空框框。余桶子象个蜗牛躺在地上，背个沉重的包袱喘息。他为了摆脱困境，把雅娟当给赌棍黑牛。黑牛身高不过1.5米，粗壮得象头牛，体重150斤，从小爱打架、斗殴，摔跤更是一绝，专门拜河南教头为师，号称“川西摔跤王”，人矮又壮，一蹲下去抱住对方的腿，没有不翻跟头的。字认不到几个，可赌场一套，那他就吃透了，摸熟了，什么扯旋、扯马股、掷骰子……五花八门的赌艺，样样精通。反应又异常机敏，记性又好，一副新牌，只要摸过一次，只看牌背，便可以认出大半；只要摸两遍，整副牌他都可以认完，好象有穿透镜一般，你手中有什么牌，他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他赌得象吸鸦片一样有瘾，一天不摸牌手痒、心慌、睡不着。夜里常一个人爬起来分牌，自己与自己赌一下才能安然入睡，梦中也常常开局出牌，所以常自吹得仙人指教赌艺高超。此人长有一双小小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常自呜得意地说：“眼睛小看问题才深刻透彻。”赌场中不假不赢。他曾拜魔术师为师，把耍魔术那一套也运用到赌场上。他虽没学过心理学，可会察言观色，只要听一句话，便可推测是否是同伙。社会就是他的大学，在这所大学里，学到了很多书本无法学到的谋生本领，为了赢钱，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比如：骰子里放磁铁，两个人搭桥等等，跟他赌没有不输的。他也精通黑道，手下常有一批耳目，公安部门多次扫赌，他每次都安然无事，如遇风头，总是风雨不动稳如山，或外逃得无影无踪，风头一过，又回来了。他常在坟场，未交付使用的建筑物，河边、山洞设赌，极少在家里赌。在他家赌有三个条件：一要熟人，了解底细，不会告发；二要陌生的外地人、大赌棍，赌光就走；三要巨资，现钱、现货。他的家确是一个好地方，位于小山子左角侧，地处城边，偏僻易撤退，一有动静，后窗一开，往后山一跑溜之大吉。但每次赌仍小心又小心，门口安排有望风的；赌客要上楼，上了楼便抽梯子；窗不仅用纸封死，还用毛毯挂上，不漏一丝光线。一张方桌，桌上铺着毛毯，赌时则无声无息，根本不象电影、电视上的大吵大闹。并配有烟、酒、糖、茶、饭，但价格惊人，往往是世面价格的数倍以上，一包烟一、二十元，一碗面十元，一杯茶也要两元；甚至大小便也要收钱，赌红眼的人，宁愿出高价，决不下赌场。桌上方悬吊两百瓦的大灯泡，用铁罩罩得紧紧的，灯光聚成一团，只照桌子，不少人在此输光了，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流泪而去。这个社会的渣滓，虽然有钱，可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说过的人不少，可没有一个中他的意。他长得虽丑，可仗着腰缠万贯，硬要找一个象“薛宝钗”那样会理事，通情达理，又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用他的话：“换一个种，我的儿子不能象我一样丑，要找一个漂亮的女子，才能给我生一个漂亮的儿子，这叫母壮儿肥，优良品种，不能象我这般模样。他早就瞧起雅娟，多次送肉、提鸡上门，可都被雅娟扔了出去。但他并不灰心，反而还喜欢她这样的个性，感叹：“雅娟才叫真正的女人，老子娶到她，再不到外面拈花惹草，雅娟是花王牡丹，只要娶了她，其他算个球。”为了达到目的，他瞄准机会拉余桶子下水，然后将赢余桶子的钱借给他一千元，余桶子还不起，则牵了他的牛，逼余桶子拉车还债，还不起就提出要娶雅娟，便免一切债务，还可以得些钱。余桶子想：自己还不起钱，雅娟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便一口答应。可雅娟一口拒绝：这辈子非六一不嫁，其他人就是皇帝也休想。“六一下乡多少年，我等他多少年！他过三十岁回不来，我下乡去跟他。”
余桶子翻车正好给黑牛有机可乘，他一面派人催债，一面又主动上门帮余桶子还债，并许愿只等余桶子病好，送他一头好牛。欠的八百元医药费由他代付，交给余大婶去医院结账。并又给余大婶一千元，五百元作为给丈母娘的见面礼，另五百元给雅娟添置衣服；把余桶子四壁透风的破屋翻修一新，前面新增一个厨房，房子增高一层楼，雅娟住楼上，并布置一新，墙上挂上风景画，玻璃窗，翠竹图案窗帘，书架、书柜齐全。雅娟并不懂音乐，只是爱跟到广播哼哼歌，可黑牛一直认定，那么漂亮的姑娘，那么美妙银铃般的歌声，咋会不懂音乐？就买一把150元的小提琴给雅娟在墙上挂起，雅娟不要，黑牛说是给余大婶布置的，感动得余桶子差点喊他“爹”。余大婶嘴里说：“这咋个要得？这咋个要得？”手却捏着钱不放。雅娟有时逼急了说：“你们把我卖了嗦，你喜欢他就嫁给他。”遇到这情况时，倒是黑牛宽宏大量：“爹、妈不着急，娟妹小，任性惯了，啥事都慢慢来，好事不在忙上，好媳妇不在脸上，我等她就是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都等，决不勉强。”嘴上是这样说，可私下却给二老施加压力。余桶子最有劲，天天吃饭都在吼：“天底下哪儿找毛哥这样痴心的男人，硬是打起灯笼都找不到！你自己又算个啥？要工作没工作，文化小学毕业，不外乎人材好一点，可人材好的多得很，可你黑牛哥都不要，只要你，好忠诚哟，是你的福气来了……”
余大婶一把泪，一把鼻涕地说：“娟娟，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害你不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六一连自己吃饭都打响锣，咋顾得了你？黑牛人材差点，不外乎矮一点点，身体壮嘛，人老实，心眼好，听妈的话，啊？”一看雅娟不吭声，劝说无效，则以上吊、跳水来威胁雅娟，雅娟开始抵不住了，只好趁机赶车来找六一想办法。
六一望着泪西施，心如刀绞，紧紧地把雅娟抱在怀中。钱，这个吃人的魔鬼，迷人的女妖，趋炎附势的东西，神通广大的上帝，你由人造出，却统治人，左右人的命运。多少人为你挺而走险，又有多少人被你逼得妻离子散。
六一心下一算，若要还清，则要三千元。雅娟是六一生命的一半，是无价之宝，可黑牛三千元就把雅娟娶走。三千元，三千元，象一架沉重的磨盘压得六一喘不过气来。不要说三千元，就是三百元、三十元，六一也恼火。夜深了，六一依然拿不出好主意来回答雅娟，雅娟渴望、焦急的双眼，逐渐暗淡下来，刚才似烈火般燃烧的双眼，平静得象两潭幽静的秋水，不再有渴望的火星，不再有时明时暗的流星，不再有鱼儿打挺，激起透明的水珠。唯有一丝温柔甜蜜的激情从心中涌出。她此刻反而安慰六一：
“六一哥，不着急，实在不行就算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六一一听觉得味不对，忙说：“娟娟，你可不能东想西想，寻短见哇！”
“笑话，富不舍财，穷不舍命。我的命没那么贱，我才不那样干罗。我要顽强地生活下去，要看日出日落，看世界的变化，我就不相信永远是这个样子。我要看你一辈子，听风声、雨声、流水声。我一有烦恼就独自一人坐在河边，听河水唱歌，听浪花诉说，渐渐烦恼也就随水流走了；我要听树叶沙沙声，听你唱歌，我要活下去，为了你，我会用我的身子帮助你脱离苦海……”
“你，你，咋个胡说？”六一惊讶得张大嘴巴。
“我决定嫁给黑牛，可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他用钱打通层层关节，把你弄回城。”
“雅娟，你——”
“我是你的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清白的。今晚我奉献给你，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我痛苦一辈子，来！来吧……六一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六一扶起脱得一丝不挂雅娟，动情地说：“娟，不能啊！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我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今天不依我就对不起我。”雅娟静静地躺在黑不溜秋的床上，雪白的裸体映出迷人的光彩，她一双手掩着脸，她的乳房高耸饱满，由于激动，随急促的呼吸而不停地起伏颤动，流露出青春的活力。她那丰腴的长腿和窄臀，形成自然波浪。六一多么想在浪中搏击畅游……身不由己朝前迈，一步、两步，碰到了床边，美女就在眼前，乌黑的长发自由地散落于圆润光滑细腻的两臂旁，似乎是双翅上的羽毛，啊，象天鹅回巢卧眠，仙女下瑶池，又象一片白云悠悠飘落……六一猛拿刀在手指上一抹，一股鲜血顿时顺指尖滴下，他怪叫一声，冲出房间，赤足在黑暗中狂呼、飞奔……
2.
第二天早上，六一回到房间，雅娟早已收拾完毕准备回去，脸上平静得象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六一也不解释，此刻解释是多余的。只说：“娟妹，你先回去，我一个星期后回答你，等我的好消息。”
“你要干啥？”这回到是雅娟沉不住气了。
“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办法。”
“六一哥，昨晚的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真情，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不能为了我而毁了自己啊！那我这辈子都不好受了。”
“你放心走吧！没事。”六一强装一个笑，送雅娟上路。
雅娟突然冲上去紧紧抱着六一，六一也紧紧搂着雅娟，一切痛苦、危险、灾难好象都消失了。啊！娟娟的唇这么甜，身子这么轻，象一片秋叶在六一怀中索索发抖，六一有点后悔昨晚的行动。突然雅娟挣脱六一的搂抱，流着泪跑了。留下一双因站立过久而形成的浅浅的足迹。六一慢慢地蹲下，把足迹下倒伏的一朵小兰花轻轻扶正，摘下吞到肚里，永远留在心里。
这几天，六一象上了发条的疯狗，东一头，西一头到处找三朋四友借钱。平时有茶有酒多朋友，可危难时却无一人借钱帮忙。说也难怪，这些人本身就没多少钱，即便有钱也不肯借给他，六一以后拿什么还？还不是丢在水里。有的还说得好听：“哎，你咋不早来，前几天我还有几十元，可——”
“哎，你来得真不凑巧，我昨天——”
“——等秋后分红，你全拿去。”
“——等两天，他们还我钱就借给你。”
“等我发了财。”
五天过去了，六一一分钱没借到，反而受了一肚子气。人明显消瘦、憔悴。“骨头朝外长，肉朝里头长”，唯有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火闪寒光。第六天，明天就是期限，是命运的分界线，决定终生幸福，还是终生遗憾，是关系到两个人，不，还有下一代命运的头等大事，成败在此一举了！
六一磨刀了，磨刀霍霍，沾点水，沾点恨，沾点希望，沾点梦想。雪亮的匕首，在青条磨刀石上荡来荡去，六一用手再一次试刀刃，很锋利，刀刃轻轻一划，一股鲜血顺刀而流，让它先尝尝血，从今后我算是死过了的再生人，让喝过我血的这把匕首，喝他人的血，喝个痛快，谁挡道就杀谁！血还在滴，可六一不感到痛，死原来这么简单，电影上尽他妈愚弄人，什么长久死不下去，死其实很简单，如一减一等于零，血流干净不就死了。想到这里六一伸出舌头舔一下手指上的血，象只狼，咸咸的，带点腥味，血嘛，不是水，自然有股腥味，不然还叫啥子血腥呢？回味觉得还有一丝甜味，他忽然明白，难怪历史上的吸血鬼都要吃血，喜欢喝血，尝血、品血，如青果之回味，甜、营养、解渴。
六一把牙咬得“格格”之响，腮帮在痉挛，血丝交织的网紧紧包着黑白水晶体的眼球，在他看来一切都在血网之中。他的心在颤栗，他再次举起手指，准备吮血品味时，惊异地看见了自己，红色的血珠上，映照着自己的身影，人影虽小，却十分清晰。血色的头发、脸部，血色的口伸出血色的舌头，唯有那针尖般大小的眼在游移闪动，发出一股寒光。一个血淋淋的头像，六一突然感到恶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他不再吮血，只是撩起衣角，轻轻一擦，顺手摘几片野草敷上，觉得满口腥臭，喝口水，漱漱口，才好些。看来历代吸血者只都说一半，隐瞒一半，喝了血就要嗽口，打扮成没喝血一样。六一为自己考证出喝血者的秘密而欣然自喜，而推广成定律：任何真理在阳光下都有阴影。可惜他这一定律卖不了钱。现实就是捞三千元。
半夜突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风象受伤的巨人在浅浅的山丘上奔跑，发疯似的摇撼大树，把大树拉成弓；摇撼六一这幢简陋破败的茅屋，大有力拔山兮之势，累得“呼呼”喘气。窗纸吹得“呜呜”直哭，雨也凑趣，顺着风撕裂的窗洞、泥墙缝蜂涌而入，似乎是被轰隆的雷声吓坏了，钻进屋，躲避这天庭的震怒。老天爷发怒了，自然界的神威得到充分的体现；闪电伸出弯弯曲曲的火红的手，“哗”一声，撕下夜的黑纱，大地一下亮得晃眼。一切都在的神威下瑟瑟发抖。雨丝交织成一张密密细细的网在捕捞世界。“哗嚓”，一声惊心动魄的炸雷，地在颤抖，房梁、柱子、椽子都在摇晃发抖，“嘎吱”作响，六一的身体也随床晃动。这一切几乎同时发生在一瞬间，还没等看明白，闪电早已消失，黑幕又重新笼罩大地，只留下一阵阵愈走愈远的雷声。好天气！对六一来说，愈是大风大雨愈好行事。六一把被盖掀成一堆，推到墙角，草草收拾一下，穿上胶鞋，踩着地上的积水，顶着房顶“嘀嗒嘀嗒”的屋檐水去开门。拉开门栓，门就象被谁用力一推，“哪个？”六一声厉吼。没人回答，风呼啸着窜进来，自己也差点站不稳。啊，好大的风，好大的雨，六一抹一下被暴雨砸得发麻的脸，退回房里，摸索着揣上匕首，披一件蓑衣，趁着闪电纵步跳出门外，落地则象踩着地雷惊天动地一个炸雷，随即又是一个更亮的闪电。一个屋顶雷又炸裂了天空，六一心里嘀咕：这不是个好兆头，该不是为我壮行吧！
黑夜风雨中，六一象幽灵溜到供销社，拔出雪亮的匕首轻轻一撬一拨，撬开了供销社的后门，钻进去，借着窗外一盏昏黄的灯光看见了办公桌，他用改刀轻轻旋出螺丝，“吱”一声轻微的声响，但在六一听来，确实是一个惊雷。呆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打开抽屉，除了几本账，还有几毛钱和硬币。他把硬币揣在怀里，又打开第二个抽屉，只有一把算盘。他明白了，营业收入当晚都要存入银行，只留少部分放在保险箱里，不过农村制度执行并不严格，有很多都懒得在当晚存入银行，而是第二天早上才存入银行，不知今晚运气如何，要是没有存入就走运了。他摸匕首的手有点抖，轻手轻足走到值班员床前，值班员是个才参加工作的姑娘，太年轻了，正睡得香，死神的影子已笼罩着她，可她还在做梦，微笑着。六一想伸手摸出她衣服里钥匙，却发现衣服压在姑娘的枕头下，如一拉衣服姑娘便会惊醒，那时只有硬抢，结果将是血流满面，姑娘一叫惊动四邻，自己就跑不脱了。先杀死她，再拿钥匙开锁，那到是不会惊动四邻，可这天真烂漫的姑娘，却永远梦不醒了。
姑娘不知是谁家的千金？是谁的意中人？她的工作来之不易，说不定是才刚接父母班，要不就象我一样是知青，命运现在比我好，可刀一下去……你瞧她嘴角一翘笑了，笑得好甜，象雅娟一样，莫非梦中与情人相见？不，不能杀！就是杀我也不能杀雅娟一样的姑娘。六一似乎看见了一颗血流满面的头。他厌恶地摇摇头，想甩掉这可怕的念头，犹豫了半天，悄悄退出来，把抽屉关上。从供销社出来，风仍在肆虐，雨鞭抽打大地，山野、树林、农舍仍被笼罩在雨雾朦胧的水气中，比豌豆大的雨点打在六一脸上，六一全然不知疼痛。
低洼地已不存在，地面尽是一片水的世界，昔日干涸的水沟，此刻已象一条条咆哮的水龙，奔腾、怒吼，坡面白茫茫一片。天上是水，地下是水，水、水、水的世界。借着闪电的光，六一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木板、草束，两株古银杏树的树冠。哟！不好，银杏树后不是还有一农户么？记得去年秋，还曾在树下用竹竿打过银杏呢！那户主是个残废篾匠，一只脚在武斗中被飞火打断，整天拖一条腿，一跳一跳的，他那只好腿特别粗壮。社员都称他为“金鸡独立”。他虽只有一条腿，可还经常出工，在家提水、喂猪，动作象耍杂技一般，平时在家还编背篼、撮箕什么的。他老婆外号叫“麻杆矮婆”，又矮又丑，大麻子不规则挤满一脸，是个弃儿，被一老太婆从厕所边拣回养大的。由于太丑，武斗后经人介绍嫁给“金鸡独立”，生一男孩，虎头虎脑，头顶上三个旋，叫虎子，十分逗人爱，现已六岁了，可眼前……
六一打个寒颤，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又一闪电，大地一片雪白，就这一闪，又看见一片汪洋，哪还有什么房子，雷呜过后，随风飘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呼救声：“救命啊……救命……”在“哗哗”的雨声中，细如丝，轻如蚊声。六一一步跳下坎，朝水洼地奔去，一面跑一面高喊：“虎子，虎子……”跑到水边，从右边古银杏树上传来虎子的哭声：“救命啦……”原来是孩子的声音，难怪那么细弱。六一扑下水游到银杏树前，见“金鸡独立”一只手抓树枝，一只手还在往上托虎子，虎子两臂紧紧抱住碗口粗的树枝在水中一晃一晃地哭喊。六一忙用双手托起虎子：“快爬！爬高点就安全了。”虎子不愧为虎子，在六一的帮助下，三下两下地爬上一树叉，凌空哭泣：“妈妈……”六一忙问：“你妈妈呢？”
“我不晓得，呜……呜……”
3.
六一见“金鸡独立”变成落汤鸡，也把‘落汤鸡’托在树枝上。“救命！我在这儿。”就在几米远的回水凼，传来麻婆低声的呼唤。回水凼，冲不起走，但也靠不了岸，就在原地打旋。六一又扑上去，借着闪电一看，麻婆双手紧紧抓住猪尾巴，在水中沉浮，六一一手抓住她的肩：“快丢下！”
“不！”声如蚊，手脚却更紧紧抓住猪尾巴，啊！麻婆宁死不丢一瓢一瓢喂大的猪，也是猪救了她的命。六一无奈，只好一手挟麻婆，一手又游又推猪屁股朝岸边游，好一会儿才爬上岸。
这时跑来几个社员，边帮忙把落汤鸡父子接上岸，边抱怨：“我说山弯塘不能修在人户上头，安部长不球听，硬要修在那儿，瞎指挥，堤垮了，水咋不淹房子？”
“他晓得个球，他只图顺道，好让上边下来的人参观请赏邀功呀。”
一会儿，风雨小了，雷停了，天更黑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小虎子被社员接去睡觉了，“金鸡”、“麻婆”却不走，坐在地坝上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抽抽泣泣。
“唉——”。
“呜——家没有了，粮食也冲光了，咋过啊？还有我过年缝的花布衬衣才穿过一天，呜呜……”
一社员安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在就好。粮食嘛，天亮队长就给你解决，房子另择地修。”
六一看没自己的事，趁黑夜悄悄走开，下意识地朝山坡爬。山坡顶上一巨大岩石斜插凌空，六一蹲在岩石上象个猴。雨停了，山风阵阵，凉风幽幽。动起不觉得，一停下就冷得打抖，六一脱光衣裤，绞干凉在岩石的树枝上，自己钻进一麦垛中蔽风御寒。漆黑可怕的漫漫长夜即将过去，曙光微微显现，使人略能看见一点黑黝黝的山影。睡不着，看天的变幻，听鸡鸣，山风细雨，野草昵喃。在迷蒙暗淡的曙光下，万物渐渐明朗，大地脱去黑色神秘的外纱，仨仨俩俩的农夫，有的牵牛喝水，有的放牛吃草，有的赶鸭，有的放鸡，农舍茅屋上冒出袅袅炊烟，蓝色的炊烟给洁静透明的天空挂上一层珍珠般的色彩。暴风随夜一道溜走，只留下一滩滩水渍，反射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两只喜鹊飞到凌空的岩石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兆头！六一心中一喜，钻出麦垛穿上衣服，受惊的喜鹊双双飞过山弯。
今天果然是个艳阳天，上八里、下八里的人都来赶场。六一掏出几毛钱去供销社买了一袋饼干、一包经济烟。售货员姑娘笑吟吟递烟、收钱，并没有察觉死神的阴影曾经光临。哎！年轻的姑娘，太天真，她们总认为世界上一切总是那么美好，那么幸福，生活总是那么甜蜜。六一叹气走出来，今天是最后的期限，雅娟肯定在等我的消息。六一刚点燃一支烟，看见乡场上有一辆吉普车停下，车上走下两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两人都有点发福、肥胖，动作缓慢，一人手上挟一个黑公文包，在采购什么。六一穷凶极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半截烟一扔，走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抢过那人的大黑皮包，箭一般冲出人群，朝乡场外跑。
“逮贼娃子！”
“逮强盗哇！……大白天抢人啦！”
“前头的截住他！”
事情太突然了，两个失包的人一下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紧跟着一面呼喊，一面追。后面立即跟上一些好事者帮忙者乱七八糟地帮喊、帮追。前面立即有人准备挡道，六一疯了，“嗖”一声从腰间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叼在嘴上，一只手臂紧紧挟着黑皮包狂奔，从乡场头跑过吊桥，便可上山，那就如鱼儿入海，自由自在了。
谁知吊桥那头早停有一辆吉普车挡住了去路，几个穿制服的站在那里，其中一人掏出了枪。
退回去？迟了，一群拿锄头、扁担的农民拥簇着两个失包的
人已追上桥头，愤怒的人群不时发出叫骂：“知青******都是贼，把老子卖粮的钱都偷了。”
“把我家的鸡、鸭都偷光了，还把羊牵了。”
六一知道抵抗无用，只好把黑皮包扔给追上来的人，心想只要把包还了，他们就不追了，可他们仍不罢休，依然追上来，并怒吼道：“打！打死这龟儿子强盗、土匪！”
“打！打死他！”
众怒难犯，前面竖起森林般的棍棒，六一抬头一看，晴空万里，低头看，桥下是沙滩，高10米，河水哗哗地流着，而两头的人在步步逼近……六一长叹一声：“娟娟，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对不起你。”说完纵身一跃，跨过桥栏杆，一条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至身影完全吻合……
六一醒来已是十天后，他躺在医院里，摆脱了死亡，浑身打上石膏，终于活下来了。只见雅娟在一旁坐着，眼泪汪汪地说：“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去找你，给你增加压力，想让你办办不到的事情……”
黑牛也在一旁安慰：“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心慌。你看他已活过来了，就好了嘛。”事后黑牛告诉六一，那天雅娟回城后，一直心神不定，第一次来找我，说是眼皮跳得凶，六一一定要出事，我还不知六一是哪个？她说了和你的关系，我心里酸溜溜的，可有啥法？她那么美，她的话就是圣旨。我立即买了两张车票和她一路赶来，刚到桥头，就见一个人从桥上跳下摔在沙滩上。桥上的人被驱散，两岸却站满了人。那两个掉包的胖子被你的行为所震动，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雅娟在桥上一看是你，也要跳，是我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抱住。她冲下去，我也紧跟其后，深怕她又要跳河。她抱着你就哭，我一摸你的心还微微跳动，鼻孔还有一丝气息，立即把你背上河坎，搭桥工队的吉普车回城，一路上雅娟都在哭，哭得好焦人。掉包的那胖子知道事情的原委后感叹，皮包里装的是改吊桥为石拱桥的图纸。哎，痴情不分贫贱，一样伟大。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边说边从自己的衣服包里掏出一百元钱放下，说，幸好是沙地，若是石头，这娃娃早已归西天，封神榜挂号去了。”
一月后，由于余桶子的反对，六一只好被接到黑牛家，黑牛支付了一切开支，并无一点怨言；对六一的照顾也不错，就象自己的兄弟一般，这当然是做给雅娟看的。雅娟也没啥可说，就是坚持把六一弄回城的条件，不然不嫁。黑牛一口答应，并从此戒了赌、酒，不再打架惹事，决心洗心革面，凭自己的劳动和真诚来换取雅娟的芳心。
六一只是右脚骨折，脑震荡，不到半年，又重新站了起来。一年后六一通过自己的努力，病残回城。雅娟终于嫁给了黑牛。改革开放后，黑牛买了一辆汽车开，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