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山梁上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虽然那是赵凤堂吆喊大苍狗的声音,可在她听来却是那样的激动人心,神魂颠倒。亲亲啊亲亲,你快来吧,坡上的草儿绿旺旺,小河里的水流哗啦啦,唯有嫂嫂我这里旱得干巴巴……
凡事有果皆有因,刘兰香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了,手里没事做就闲得慌,也许是她忽然又想到吴香梨细皮嫩肉的,让她一个人去做活有点于心不忍。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到后半前晌时分,她就又掂了一个竹篓篓,一直朝小河沟的苇子地里来了。等她来到地边上,正要往苇子地里钻呢,忽然就看见地中间那片一人多高绿苇子,竟然像是个醉汉似的前一下后一下地在不停地摇晃呢。
刘兰香眨眨眼,没错啊,是在动哩,动得还厉害哩。侧耳听听,抬头看看,今天可是个大好天,一丝风也没有。正在纳闷呢,就听“喀吧啦嚓”,有几声苇秆被折断的清脆的声音从地里传出来。这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心疼得就像是自己的骨头被人折断一样。天爷爷呀,啥的人敢这样糟蹋俺家的苇子啊。正待开口骂去,忽见乱晃着的那片青苇子,已经一个挤一个地挨着倒下去了,紧接着,一种更为特别的声音就从苇子地里传出来了:
“堂哎堂哎……”
“嫂嫂嫂嫂……”
也许就是因为有了张家这苇子地不得随意让人接近的规矩,这对野鸳鸯才敢如此地放肆和忘情。
刘兰香的双脚立马就像两块铁砣似的,被这种麻肉肉的大呼小叫给磁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刚刚张了一半的大嘴巴,也惊愕地停在半当中,开不得合不上。娘啊,我还心疼她一个人在这干活害怕哩,敢情是正好给这小骚钵子寻下个风流快活的好地方。听着听着,她就有点受不了了,老脸热辣辣,心里咚咚跳,竟是有点舍不得走开离去,可又怕吴香梨一会儿完事了发现自己。又想想,不行,还是不能走,还没弄清这地里面是哪根高粱秆上的野茭叶哩。这样想着,就又蹑手蹑脚地往前挪了几步,再往那苇缝里一瞅,天爷爷呀,原来是他!
刘兰香一看那光不溜丢的男人竟是赵家的三小子,就再也不敢多停留了,赶忙一拔脚,贼也似的低着头离开了苇子地,好像偷野汉子的反倒成她了。
不管怎么说,刘兰香认定这是一种伤风败俗的大丑事。
一回到家里,她的脑子里就像茅坑里掉进个小猪,立马就臭烘烘地翻腾开了:“狐狸精、骚钵子、小娼妇、大筛货、烂片片、破草囤……”她用她所知道的村里人用来骂不守妇道的女人的所有的词汇,恶狠狠地咒骂着吴香梨,甚至咒骂着她的娘家人。“姓吴的祖上没德了,养下这么一个小淫妇,来给老张家丢人败兴活盗葬!”
但刘兰香毕竟不是个愚女人,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想让张富山知道这件事,所以,心里骂是骂,嘴上可是一点也没有什么表露。也许,在冷静下来之后,她的心里还是残留着一种来自女人身上的那种天然的同情和怜悯。她知道,虽然在这张家楼院还没有什么森严的家法族规来给这种淫荡女人论刑治罪,可事情一旦挑明,不用说,她吴香梨也就得立马从这大院里滚出去了。而这样的“滚”是比“休”还要可怕的。这样一来,她也就没脸再回到娘家去生活了,那么,等候她的,还不就是个跳崖上吊?看来还真是不能说,她可不想逼出人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机会,私下悄悄地劝劝她,让她放手死心。或者,是想个办法把这赵家三小子给打发了,让他走得远远的。
数日后,刘兰香跟张富山说,赵家三小子五大三粗,又能吃又能喝,还是把他打发了换一个饭量小的合算。张富山一听,却不以为然,说她真是妇人之见,三小一年干的活能顶三个人,用这样的人做营生,不是浪费,是省钱。再说呢,人家干得好好的就打发了他,不说别人,就连他爹我也没法交代。刘兰香想想老头子说得也对,却终究是没敢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也就只好放下打发赵凤堂的念头另想办法。
刘兰香一时还真是没有个好办法。想着想着,心里不觉就涌上一股恼恨,恨不得脱下脚上的小鞋子,照脸把这小骚货打上个死去活来。可这样的事情终究不是她能做的,一则她还不想声张,二则自己与她虽在年龄上相差甚大,但终归是平班等辈,所谓“老嫂子比母”,只是能给小叔子说的,可不包括这妯娌的份儿。何况自己还是续弦到张家的,她嫁过来时那张富川已经在县城上学了,要谈“比母”,也只能是说张路生那死去的娘,而不是她。所以,对吴香梨也一样,打和骂她都是没资格的。思来想去,刘兰香还是决定用“文”办法处理这件事关张家荣辱的大事情。
她选在张富山出远门的一个上午,把吴香梨叫到了自己的屋里。
“老二家的,我得给你说样事情。”刘兰香脸色温和,却没有一丝笑容。
“大嫂你有什么尽管吩咐。”吴香梨则是朱唇轻启,面带微笑。
“我想让你回你娘家小里道庄住上一阵。”
“为什么?”吴香梨满脸疑惑。
“不为什么,你回去多住上些日子,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回来也不迟。”
“大嫂,我脑子笨,你还是给我明说了好。”吴香梨不高兴了。
“我都没脸张这嘴了。”刘兰香也拉下脸来,“咚”地就从炕上一下蹦到地下,“按道理讲,你该是欠我一圪塔红布的。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只要我不讲究,吉利不吉利也就无所谓了。”
吴香梨一听,脸“腾”地就红了。她虽然不知道这死老婆子是瞅见他们哪一回了,但可以肯定她已经知道他们的事情了。不过,吴香梨可不是个柔弱的女子,打小在家里娇生惯养,骨子里还就有一股子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她料定刘兰香是想要她的好看,心里反而也就不怎么害怕了,脖子一仰,嘴一撇,说:“别说是一圪塔红布,就是一根头绳,不也是由大嫂子你掌管着吗?你要多少自己去拿好了,还问我做什么?”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吴香梨在你们老张家,还不就是连一根头绳也没权掌管的使唤丫头?
“你……”刘兰香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什么你?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愿杀愿剐,就看着办吧。就是我吴香梨这个人,要胳膊要腿要命都由你,反正,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一时间,委屈和怨恨涌上心头,眼泪不由得就“哗”地一下夺眶而出。
刘兰香一看她“呜呜”地哭了,心里反而也怪不是滋味;想想,便过来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
吴香梨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刘兰香。
“傻妹妹,我要是想害你,还不早就告诉你大哥了?”一边说,一边就去给吴香梨擦着眼泪,又责怪道:“不过,你也太……唉。”
吴香梨忽然“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嫂……”她明白了,大嫂是为她,不是害她。
“起来起来,看你这是做啥?”刘兰香赶紧把她拉起来,“唉,谁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听大嫂的,先回你娘家住上一段日子,慢慢地也就熬过来了。等我哪天跟你大哥说说,让他给富川写封信,实在不行,就让他把你接出去算了。”
“大嫂……”吴香梨不由得又哭了。
其实,刘兰香也清楚,这张富川已经是快有一年没音讯了,连那次赵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没有找见他。听路生捎话回来,说好像是去了河北什么保定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
数日后,张狗狗赶着毛驴车,把吴香梨送回了小里道庄。
刘兰香对张富山说,老二家的想家了。张富山只嘟囔了一句“家里正忙着呢,走了做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在他心里,他总觉得他们老张家是有愧于这个女人的。俗话说,男人只恐背饥荒,女人就怕守空房。唉,嫩艳艳的一朵花,就这样被孤零零地插在门扇背后了,老二啊老二,你怎就不回来转转呢?
吴香梨走的时候,正是地里的青玉米上大锄的时候。此时,赵凤堂正赶着羊在吴香梨经过的路边上的一个小山坡上。看到驴车上吴香梨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