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宝龙醒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只有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一点微微的亮光。他想起身看看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可身子却不由自己使唤，想动都动不得。特别是脑袋，沉甸甸地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一阵钻心的疼痛又在全身蔓延开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负伤了，可自己竟然还活着！
黑暗中，王宝龙的眼里已满是泪水，可这泪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此刻，他疼痛着的脑子里，依然还是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刺刀和刺刀的碰撞声、喊杀声……
这是刚刚进入春天的一九三八年。日军纠集了以一零八师团为主力的十个联队共计三万余人，从西至洪洞、太谷、榆次，北至平定，东至邢台，南至涉县、长治、长子、屯留起兵，分九路向太行山腹地的辽县、榆社、武乡发起全面进攻，企图将八路军主力及其总部消灭在巍峨太行山之上。数日后，八路军一二九师陈赓、韩先楚、徐深吉、陈锡联等部一路追敌至浊漳河谷的长乐村附近，将嚣张跋扈的日军苫米地旅团一一七联队团团围住。经过一天多的激战，敌寇一一七联队几近全军覆没。望着河谷中血水浸泡着的二千两百余具“皇军”尸体，曾以墨索里尼自诩的苫米地垂头丧气，颓然哀叹，状似落水之犬。此时，这个不可一世的侵略者又一次感悟到了中华民族的不可战胜，又一次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太行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长乐之战成为八路军粉碎日寇第一次“九路围攻”的决定性战役。但与此同时，八路军也付出了血的代价，八百余名指战员在战斗中壮烈殉国。七七二团十连的一个排，在打完最后一粒子弹后，全部壮烈牺牲在惨烈的肉搏战中。许多战士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抱着敌人滚向万丈绝壁。
就在战斗即将结束之际，七七二团团长叶成焕不幸被子弹击中头部。身负重伤的叶成焕被他的部下用担架连夜抬到榆社县郝壁村。次日，当太阳刚刚照亮东方的时候，年仅二十五岁的英雄在浊漳河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师长刘伯承看着生龙活虎的爱将顷刻间离他而去，不由泪水盈眶，悲痛难忍，上前抱着叶成焕的尸体，一声接一声地呼唤：“成焕！成焕！”数日后，叶成焕被安葬在距郝壁数里之遥的云安村一个面向东方傲然挺立着的山包上。朱德总司令亲自赶来，和师长刘伯承、政委邓小平、三八六旅旅长陈赓与抗日军民数万人众，在这里为英雄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追悼会。七七二团的千余名八路军将士，背靠滔滔浊漳河，面向英雄墓地庄严肃立，齐刷刷地将佩枪举过头顶，朝天而鸣。枪声呼唤着英雄的名字，枪声喷射着对侵略者的怒火，枪声在浊漳河源久久回荡……
王宝龙当然不知道，自己就是在这天被作为重伤员，从长乐前线抬到这里的。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黎明时分，他们一路急行军赶到长乐附近的一道坡梁上，连长命令大家隐蔽待命。与他紧挨着的赵凤年从怀里掏出旱烟袋，把烟锅头藏到衣襟下面吸了几口后就递给他，说：“抵冷哩。”谁知，他刚接过烟锅子，连长就喊“出发”，紧接着就跟日本鬼子干上了。先是枪打，后来是手榴弹，再后来就拼开了刺刀。拼刺刀时赵凤年和他屁股抵着屁股，转着圈圈对付着一群围拢而上的小日本。后来也不知怎的，拼着拼着就转到南面的高崖边上，两个人却给鬼子从中间分开了。再后来，他就听见赵凤年在大喊：“宝龙哥！我先回咱老龙岭去了！”待他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他抱着一个日本兵向山崖下滚去的背影。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耳边“嗖”的一响，头上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凤年啊……”王宝龙一边轻轻地念叨着赵凤年的名字，一边用力抬起手伸到怀里去摸——还好，那副旱烟袋还在。往事历历在目，但此时却越想越觉心痛……
在赵凤章被捕的当天晚上，赵凤年和王宝龙躲过了塌鼻二的防共团，一口气扎下老龙沟。听着远远的村子里犬声四起，却是说什么也不敢往回返了。
“狗日的防共团红黑不认，怎就把咱两个也当成共产党了？”王宝龙还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别说了，都是咱二小惹的祸。事到如今，也只有跑了，要不，给这帮王八蛋逮住，还不弄你个脑袋搬家？”
王宝龙又说：“也不知道二小跑了没有？”
赵凤年说：“顾不上他了，咱先跑吧，要不天明了跑都跑不了啦。”
王宝龙发愁道：“咱们往哪儿跑呢？”
赵凤年一想，“走，干脆咱先下武乡，再过沁县，转道往陕西那边跑。日他姥爷的防共团，他不是说咱是姓共的吗，咱索性就去当这共产党！”
两人连夜就朝南而去。
此时的山西境内，各县防共团活动仍十分猖獗，白色恐怖搞得阴风四起，行路之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当作“共匪”抓去杀头。对于赵凤年和王宝龙来说，这是一段逃亡的日子，也是一段寻找光明的日子。但为了能够安全地抵达赵凤章说过的“穷人都是唱着歌生活”的那个光明之地，他们不得不晓行夜宿，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常言道“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吃尽了苦头，时而以商人自居，时而以迷路者的身份出现，而更多的时候，则是纯粹的乞讨者。商人只是刚开始逃出来身上的衣衫尚还不算破烂的时候，可以冒充一阵，但没过几天，一成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就再也不敢将商人的名号往自己头上扣了。何况，哪里有商人还问别人要吃要喝的呢？
这样硬撑了几天后，实在没办法了，赵凤年就想到了李梦楼给他妻子白粉珍捉鬼治病的事。他也是后来才听赵凤章私下里告诉他的，说李梦楼武功了得是真，但捉鬼可就是靠蒙了。其实，赵凤章当初给他说的意思是让他不要相信封建迷信，可现在这样一联系，就觉得有的事情还真是得靠蒙哩。于是，在后来，每到一村，就首先打听附近十里八乡有没有谁家有疑难杂症的病人之类的事情。而且，一旦打听到点蛛丝马迹，就还要把人家祖宗三代上上下下杂七杂八的事情特地打听上个一清二楚。王宝龙起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问他也不说，只说是到时候什么也不要乱说就行。
有一天，他们到了吉县一个叫黑龙背的村子里。一进村，赵凤年先问询着找到一个叫刘二财的土财主家。他只说是出来做小买卖让阎军把盘缠给抢了，回不了家了，所以才找上门来讨口热饭。这刘二财是个仗义之人，最喜欢接济过往的路人。谁知，赵凤年看着刘二财的脸盯了半天，一碗小米焖饭还没有吃完，忽地就放下碗一把拉上王宝龙起身就走。王宝龙不知就里也不好多问，赶紧又往嘴里拨拉了两口，这才抬脚走人。但刘二财不干了，一伸手就拉住了两人：“二位是嫌我这饭不好吃，还是怕我这饭里下了砒信了？”
王宝龙张大嘴没说的，赵凤年却双手一抱拳，做出一副谦恭状：“哪里哪里，出门在外，承蒙贵人相助，感谢还来不及呢，怎敢拿上锅底灰，往菩萨脸上抹黑呢。”
刘二财生气了，脸一拉又问：“那你们为什么好好的饭不吃，说走就走？”
赵凤年很是为难，迟疑了一阵，才嗫嚅着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家祖上三代，都是靠给人看相、行医为生的。到了我这一代，虽小有积蓄，可以做点小本生意了，但对老本行还是略知一二的。今日看你老印堂灰暗，面带阴气，恐怕府上这几日就要有白事要办了，所以这才……”说至此，赵凤年又抬起巴掌照着自己的嘴巴就猛抽了两下，“你看我这臭嘴，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老人家你可千万别当真，我是瞎说的，还是让我们走吧。”
赵凤年言罢，又拉了王宝龙要走。不料，这刘二财却一把拉住赵凤年的胳膊，一直就把他拉到他的上房里，先把两人恭恭敬敬往椅子上让了座，又吩咐下人重新拾掇饭菜，然后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看来我今天是遇到高人了。不瞒二位说，我刘二财膝下只有一女，因生在家家门前遍插艾草的五月初一，便取名叫艾叶。平时我们老两口视她如掌上明珠，可两年前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少吃少喝，有气无力，肚子气胀如鼓，面色苍白如纸。别说这吉县之内，就是黄河那边，我也不知道跑过多少次了，能把脉开药的先生请了，会作法祛邪的和尚道士我也求了，可就是没人能看得好我闺女的这病。”
赵凤年一听，心里就发毛了，心说看来今天这牛是吹大了。但还没容他多想，刘二财就又说话了：“今日幸好二位来到舍下，说不定就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搭救我闺女这条小命命来了。”
赵凤年赶紧推辞：“老人家，常言说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我们可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不要说了，得病乱求医，二位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反正小女这命我也没往个好处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