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梦楼的游击大队在离开西川后,就一直在漳源县城东南一带活动。这里紧邻浊漳河,土地肥沃,地势开阔,是漳源县的米粮川。
也正因为如此,日本鬼子一占领漳源城,首先就把魔爪伸向了这些地方,并在浊漳河两岸的板坡、南马会、吴家庄修炮楼,建据点,使之与设在县城省立八中的大据点形成犄角之势。至此,敌人在这些据点的沿线各村强行建立维持会,并频频出动,肆意抢夺虏掠,奸淫杀戮。那些被“维持”的村子,除了要给敌人出维持费外,几乎每隔一星期,还要给据点里的鬼子送米面送猪肉。而且,鬼子还经常进村点着名要女人,许多年轻媳妇和闺女被糟蹋,稍有不顺,便被杀害。
游击大队的到来,使敌人的嚣张气焰得到了暂时的收敛,“李胖大”的名字也随着游击大队给予敌人的一次次迎头痛击而传遍浊漳河两岸。鬼子、汉奸听到“李胖大”三个字连腿都发软,老百姓听说“李胖大”来了,则欢呼雀跃。
这一天,李梦楼带着赵凤堂、二娃、黑小等不几个游击队员,悄悄潜回金藏,秘密召集附近各村的村干部,安排马上就要开始的护秋工作。此时,敌占区的村干部全部都是处于地下工作的秘密状态,许多人明里担任着村维持会的各种职务,暗里则给八路军提供情报,开展党的工作。
开会的地点就在村里窑垴圪顶上李梦楼曾经住过的那眼土窑洞里。吃罢晚饭不多时,接到通知的村干部们便陆续赶来了。二娃和黑小都是本村人,对村里情况熟悉,天一黑就被李梦楼安排到外面放哨去了。赵凤堂则留在屋里。
会议一直开到大半夜还没散,赵凤堂就一直蹲在窑洞掌上的炕沿跟前,一声不吭地听着。听着听着,却听见院里响起一阵风声,之后,门就轻轻地开了。明明的月光清水一般泻了进来,一个身穿白衣,颈系红丝,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就踏着如水的月光款款而入,一直走到他的脸前,幽幽地一笑:“你来。”是吴香梨!赵凤堂一看,站起来就要跟着女人往出走。女人却忽然从怀里抱出一个“哇哇”啼哭着的婴儿,往他怀里一塞,就又转身飘然而去了。赵凤堂低头一看,见婴儿祼露着的一只小脚上,竟血淋淋地少了根小指头,又怕孩子的哭声影响大家开会,心里一急,抱着孩子就往出追,却不防“咚”的一声,头就硬硬地撞到了紧闭的门扇上!
大家听到响声,都回过头来,却看见赵凤堂正站在门前摸着额头发怔呢。李梦楼问:“凤堂,你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赵凤堂一边回答,一边却不放心地开开门朝外看着——月亮还没升起,门外漆黑一团,哪里会有什么吴香梨!
赵凤堂兀自愣了半天,看看怀里,也是空空如也,这才又关上门疑疑惑惑地返回他刚才蹲着的炕沿跟前。
大家看着他的样子,不由一阵哄笑。有人以为他刚是睡着了,就说:“是发迷怔了。”发迷怔即梦魇或梦游,这是睡梦中常有的事,所以,大家也就没当回事,便继续开会。
但李梦楼总是觉得有点不放心,散会后就又问赵凤堂:“刚才到底是怎么了?”
“队长,我刚才真是打了个盹儿,可不知怎就看见……看见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脚上直流血……”赵凤堂把刚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是,他没敢把吴香梨的名字说出来。
“哈,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看来,你不知是看上谁家闺女了。”李梦楼虽身为大队长,但因和赵凤堂早已认识,年龄又不相上下,所以,没有外人的时候就断不了开几句玩笑。
赵凤堂却没笑也没吭声,双眉还是心事重重地紧锁在一起。李梦楼见他如此,便也收住笑容,换了一副口气道:“不过,我听人讲《周公解梦》上说过,夜梦婴儿啼哭,一般都是凶事的先兆。这也正提醒我们,今后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为上。”
赵凤堂也不答腔,愣了片刻,却忽然说:“不行,我得请假,马上回老龙岭一趟。”
李梦楼一看他还真当回事了,正要说他两句,门一响,却是二娃领着游击大队的交通员急匆匆地进来了。
“大队长,不好了,张政委让我来通知你,鬼子今天包围了王家沟,杀害了我们好几百伤员和群众。临走,又蹿上老龙岭……”通信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眼里的泪就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了。
李梦楼听罢心里一沉,转身惊疑地看着赵凤堂,哆嗦着嘴唇道:“凤堂,你刚才梦见的就是你……你二嫂,是她的冤魂给你托梦来了。你先走一步,赶快回去,我们……我们随后就回西川。”言罢,已是泪水汪汪。
在这个秋风瑟瑟的季节里,老龙岭上一下子又多了三座新坟,而且,这三座新坟皆是为凤凰圪嘴苦难深重的老赵家而添。
王月娥身中日本鬼子十七刀,当场惨死在了老龙岭上的打谷场上。侥幸逃得敌人追杀的王宝龙,没想到阔别数年的家,等待着他的竟会又是一场滴血和泪的生离死别。对于一个数次从死亡中捡得性命的人来说,他实在是不忍心看这老龙岭上再增添太多的悲伤,却又不得不将生死兄弟赵凤年的惨烈之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赵磨锁一家。对于赵磨锁来说,凤年的死似乎是早在当初他逃离老龙岭时就意识到要发生的,现在,当得知他的死一如凤章和月娥般的大义,心里反倒觉得对这么多年的牵念有了一种踏实的交代和安慰。王月娥的新坟刚刚堆起,老赵家就只将镌刻着“赵凤年”三字的一块青砖,还有王宝龙带回来的赵凤年的那副旱烟袋,一块埋进了老龙坡上新掘的墓地。
也就在此时,赵凤年的阵亡通知书方由县政府派人送至赵家。
第二天,早因失去了二儿子就哭瞎双眼的赵周氏,也在无尽的伤悲中悄然而逝了……
赵凤堂从母亲的坟地里回来时,已是近晌午时分了,一进门赵磨锁就要他下张村张富山家去:“听说他家这回也出事了。不管怎说,你得下去打帮打帮忙。人活一回,不能不知好歹,想想你二哥出事的时候,人家可是担着天大的风险帮咱家的。”
经历了这种种的打击,赵磨锁老汉虽然勉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却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连说话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赵凤堂听了,心里一惊,这才想起原当初本来就是吴香梨让他回来的,可一回到家里来,一桩接一桩的伤心事,竟是再没有顾上去想那个奇怪的梦。“香梨,香梨,一定是香梨。”他在心里不安地叨念着,不祥的感觉阴云一般再次冷森森地罩上了他的心头。
此时,已经是日本人劫掠后的第三天了。张村的许多成年人还跟着张愣蛮继续在王家沟和游击队一起料理死难者后事,村里显得有点冷清。赵凤堂站在张家楼院的大街门前,看着这处熟悉而又陌生的所在,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以后再踏进张家楼院半步,就打断你的狗腿!”张富山的喝斥犹在耳边。赵凤堂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侧耳听听,楼院里寂静无声,没有鼓乐,也不闻哀哭,可抬头看去,两扇大门上贴着一对四方白纸,却明白无误地昭示着丧事就发生在这座高墙大院之中。
赵凤堂一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也清楚,事逢乱世,就是像张富山家这样的有钱人家,也是没法再讲究平时那些排场气派的。甚至连报丧告亲戚请人主这些起码礼俗也不得不都免掉了。可这也不至于会这般安静啊。
这时,已有三三两两的村民远远地站在街巷两边,指指点点地在议论着什么。看见赵凤堂要进张家楼院的样子,有人就问:“三小,你要做啥?”
赵凤堂指指大街门:“不是办丧事吗?怎么不见有人进去打帮忙啊?”
那边立刻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嘿,等着叫狗日的张富川带上日本人来帮他家大帮忙吧。”
“狗日的,又杀人又放火,还盘盘碟碟给他那些七爹八姥爷摆上!”
“臭婆姨,让日本人日死了,活该!”
长久以来,赵凤堂已经学会了忍让和沉默。这一次也一样,任凭众人说三道四,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何况大家谈着的又是张家。但听着听着,忽然就有一句“让日本人如何如何”的话蹦进了耳朵里,终于,淤积在胸中的那股子仇恨和恼怒,在这一瞬间“呜”地就化作了团烈火,不由转过身来,朝着众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骂开了:“放你们家娘的牲口屁!这死了的又不是张富川!想进去帮忙就帮,不想进去就少在这屙屎拉尿!”
大家一见“蛮牛”的蛮劲又上来了,一时都噤若寒蝉,什么也不敢说了,只眼盯盯地看着赵凤堂将给他娘戴着的孝帽子一把抹下来揣进怀里,一跺脚就径直走进了张家楼院去了。
吴香梨的死一下子改变了张富山对她所有的歧视。几乎是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就将自己三年前已经做好的一副二寸半厚的松木寿材让给了吴香梨。但整整两天时间过去了,除过张寿福、张寿禄等几个本家和长工张狗狗之外,村里竟再没有人来打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