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狗腿子的担心还真没错。原来,就在金宪章派他的参谋前往琵琶窑诈龙骨之后的第二天,五六个和石秃子从小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大的河南老乡,一路打听,从林县辗转跋涉寻到黑神山里来,专门向石秃子哭诉了他们老家杏树沟在这个正月天所遭受的血腥浩劫:有一队日本鬼子进山围攻八路军时路过他们村,一个日本兵蹿到村里的来福家,强奸了他正在月子里的媳妇,并掐死了尚未满月的婴儿。来福气愤不过,就喊上他兄弟把这个日本牲口按到茅坑里给淹死了。第二天,鬼子出发时发现少了一人,就开始大搜查,结果在来福家茅厕里发现了尸体。于是,就把全村没有跑出去的八十多口人都集中起来,赶到村东菩萨庙的厢房里,架了干草一把火点燃,全都给活活烧死了!而这其中,就有石秃子的老爹和一个伯伯,还有几个侄儿侄女……
那几个老乡的亲人也都被日本人给杀害了,他们将不幸的消息捎给石秃子,只在琵琶窑歇息了一天,就谢绝了他的挽留,又拔脚走了。他们说,他们要去找有八路军的地方,因为只有参加了八路军,他们才可以打日本人,才可以给亲人们报血海深仇。
石秃子眼泪汪汪地看着几个老乡出山而去,心里却是万分的懊悔:当初真该跟了李梦楼走啊!日本鬼子,你们等着瞧,老子和你们没完!
也得说是“黑紫疙瘩”这几个小鬼子恶有恶报,来到中国,伤天害理的事做了不知该有多少,今日里却正好撞到石秃子的刀口上。
也就是个一顿饭的时间,塌鼻二一伙正在山下等得心焦,忽听得黑水关上又有人在高喊:“山下的狗腿们听着,我们家石寨主说了,龙骨是中国人的龙骨,抬座金山来也休想拿得去!不过,你们也不能空手回去,石寨主给你们割了几颗狗头,叫你们给城里的日本人捎回去呢!”
话音刚落,就从关上陡陡的山坡上“忽雷通隆”地滚下五六个物件来。
警备队员们不知滚到脚下的是什么宝贝,却认得那洇着血的包裹是皇军的衣服。有胆大的就战战兢兢先打开一个想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妈呀,正巧就是那个眉心凹里长着黑紫疙瘩的日本副官的脑袋!
张富川和塌鼻二知道今天是沾了自己的祖宗是中国人的光了,可心里又不得不暗暗叫苦。虽然这石秃子没有要他们这十几条小命,可这样毫发无损地回去还不全得给藤本拿刀砍了?两个一向不睦的狗腿此时有了共同的语言,头碰头一商量,不行,咱们得出点血。于是,立马就爬到一块大石头背后,指挥警备队端起枪朝黑水关上“噼里啪啦”就打起来。
关上的土匪一看这伙狗腿给脸不要脸,干脆也掂起枪来打开了。不用说,一方是居高临下,又有关上的垛口掩护,一方是仰面朝天,无遮无拦,打了也就是十来分钟,警备队就撂下三四具尸体,而且,还有好几个挂了彩的。张富川和塌鼻二一看行了,要是再打下去,连背那几颗日本脑袋的人都没有了。
“弟兄们,撤!快撤!”
一伙人赶紧背上那六颗血糊淋啦的日本脑袋,连滚带爬地就顺着来路往回跑。
第二天,恼羞成怒的藤本便从县城和附近据点调集了四百余名鬼子兵和警备队,直扑琵琶窑而来了。
待行至距黑水关下有百十米之遥的时候,藤本把大队人马先停下来,然后就将十几门山炮一字排开,照着黑水关和琵琶窑就一个劲地轰了起来。
一阵“轰隆隆”的炮声过后,天险黑水关立即被撕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口子,而不远处的琵琶窑,也已有熊熊的烟火冲天而起。村里老百姓的哭喊声,土匪的叫骂声,马被惊脱的嘶鸣声,一时间乱哄哄的响成了一片。
“巴嘎——”
山下,藤本的指挥刀在空中一挥,鬼子、警备队便一窝蜂似的嚎叫着端着枪向琵琶窑拥来。
尚不明白就里的石秃子和二没闹、三模糊,在炮声响过之后,从硝烟里钻出了琵琶窑,喊上没被炸死的几十个喽啰就向黑水关冲了过来。但为时已晚,黑水关上已全部是黄拉拉的鬼子和警备队。
石秃子只好指挥着大家边打边撤。
土匪们里的武器装备本来就不行,除过把守黑水关的喽啰和一些小头目有几杆枪之外,大多数人使的还是鬼头大砍刀之类的冷兵器,他们擅长的只是月黑风高背后一刀之类的打家劫舍使凶绑票,哪里还见过这等枪炮轰鸣的大阵仗。果然,不消半个小时,藤本已将石秃子又逼进了琵琶窑。
看着蜂拥而至的日本兵和警备队,三模糊急得大喊:“大哥,你带弟兄们赶快跑吧,我在这儿顶着!”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把鬼头大砍刀,腰里还别着十数枚柳叶飞刀,手里端着的则是头一天刚从日本人手里夺得的三八大盖。
二没闹也劝:“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能活着出去一个就算一个,用不着都白白送死啊!”二没闹的背上也背着一把系着红绸布的鬼头大砍刀,但他手里使的是两把盒子枪。
“不要说了,要死,咱们就都死在一块!”石秃子不理,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就又撂倒了一个跑在最前边的日本兵。他也知道,从这里一上黑神山,再翻过强盗圪塔,就是绵延不绝的黑松林,敌人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拿他奈何不得。
“大哥,你快走吧,去找那个李胖大,去找八路军,以后也好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三模糊看着石秃子的膀子上已挨了一枪,就叫几个小喽啰强行把石秃子架上,然后一直把他们送到通往后山的小路上,喊一声:“大哥别忘了以后给弟兄们报仇啊!”就又返回来跑到二没闹跟前,一起和留下的十几个弟兄继续抵挡着渐渐逼近的敌人。
“哒哒哒……”又是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连周围的石头都被打得火星四溅,三模糊和他的十几个弟兄都倒在了血泊里。“老三!老三!”二没闹蹲下来把身上“嘟嘟”直冒血的三模糊抱在怀里。此时,他们的子弹打光了,身上带着的飞刀也用完了,唯一还没派上用场的只剩下背上的那把鬼头大刀了。二没闹知道这时候再想跑是不可能的了,便想放下三模糊,拿上鬼头刀再冲出去赚上几个鬼子兵。但已经迟了,他还没直起腰,密匝匝的鬼子已将枪口齐刷刷地顶到了他的身上。
“太君,这就是琵琶窑的二寨主和三寨主。江湖人称二没闹、三模糊。”藤本也已经过来了,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塌鼻二赶忙指着蹲着的和躺着的二没闹和三模糊讨好地介绍着。
藤本一声不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生着的这一切。他搞不明白这伙土匪为什么面对大日本皇军送上的金条不要,面对枪炮他们不跑也不降,只是这么不要命地一直抵抗着、拼杀着。中国的土匪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藤本正在疑惑间,三模糊挣扎着又靠着一块石头坐了起来,用手一指塌鼻二,炸雷般的喝喊响动整个琵琶窑:“告诉你那些日本爹,昨天,就是在昨天,你三爷爷亲手砍下了三个小日本的狗头!哈哈哈……”
张富川赶忙凑到藤本跟前“叽里呱啦”地翻译着。
藤本听了,嘴角猛地一抽搐,却仍是一声不吭,只朝着左右用指头一点,几个日本鬼子便立马扑上前去,将三模糊按到一块大石板上,然后又从他背后抽出了那把砍下过三颗日本脑袋的鬼头大刀。
“慢!”二没闹一见鬼子要杀三模糊,赶忙就喊:“你们不是要那只大龙骨吗?只要你不杀我老三,我立刻就带你们去找!”
藤本却仍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鬼子兵将鬼头大刀举过头顶……
青石板上的血光伴着火星四射迸发,三模糊被自己的大刀砍下了脑袋。
藤本又将指头一点,鬼子兵又一拥而上,过去就又按住了二没闹,并将他背上的鬼头刀也抽了出来。
二没闹的脑袋被一只穿着黄牛皮靴的日本脚死死地踩在青石板上,他的半个脸正好枕在了三模糊流出的热血上,而三模糊的那颗硕大头颅,就在他的脸前头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在看!
一种对死的恐惧,最终淹没了这个土匪身上所有的雄性,在这生与死的一瞬之间,二没闹立刻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太君!太君!胡大哥!胡大爷!救我啊……”
塌鼻二适时向藤本靠了过去:“太君……”
二没闹的灵魂在最后一刻,跪倒在了日本人的脚下。工夫不大,在二没闹的引领下,鬼子终于在后山的一眼山洞中找见到那只在琵琶窑隐匿了两年之久的大龙骨“二老黑”。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灰蒙蒙的阴云已经遮去了半壁天空。乌云一样的硝烟还在翻滚、升腾,黑神山上的松涛仍在呜咽。琵琶窑窄窄的街巷上,每一块饱经了千百年风蚀雨浸的大青石,沉甸甸地背负着一具又一具洇血的尸体。那些土匪和普通老百姓,还有鬼子和警备队员们身上的鲜血,就这样混杂在一起,静静地从石板街上流过,又静静地溶进街巷两侧和街巷尽头正在解冻的片片黄土。
逝者如斯夫。在这之后无数个春天里,这片复苏的黄土地年复一年地盛开着一簇簇太行山上常见的蒲公英、苦苦菜,或是蒺藜、野蔷薇、米籽花。也许是有了鲜血浸润的缘故,这些在其他地方一律都开得金黄灿烂的野花,在琵琶窑的深山野岭间,竟无一例外地于金黄的色泽之中,多出了一丝幽幽的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