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已经黑下来了,但人们显得异常兴奋,都挤在一处吵吵嚷嚷地议论着。张愣蛮更是喜出望外。他令人找来两只尿壶,把里面灌满香油,然后用棉花搓了两根灯捻子浸到壶嘴里一点,两把明灯就高高地挂在了戏台前边的两根大柱子上了。他要挑灯夜战,再接再厉。
张愣蛮往戏台前一站,学着区长杨连明讲话的样子,就又开始用手将腰一叉,朝着台下讲开了:“大家看到了吧?这就叫割韭菜,这就叫刮锅底,这就叫挤羊奶!只要大家认真去割,去刮,去挤,就是没有也会有的!”说罢,又朝着那几个地主转过身来,“我知道,就是现在再去张寿福家里,也还是有奶可挤的。”说到这个“奶”字的时候,他不由得就意味深长地偷偷探了一眼张寿福的小老婆那对已经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而嗦嗦抖着的大奶子,接着又道:“不过今天就不挤他了。好了,下面我们再请一位下去坐坐板凳子。来,主动一点,谁去啊?”
张寿禄等几个地主早已受不了了,连忙上前表示愿意带人再去家里再找找。
张富山却没有动。他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张愣蛮。但这种眼光到了张愣蛮的眼里已被理解成了一种藐视。“妈的,老地主,别以为有你儿子撑腰,我就不敢动你了。老子也是共产党,老子也是干革命,你儿子是去革国民党的命,我是革你这剥削阶级的命。”他一边恨恨地想着,一边就朝着张富山走过来。
“张富山,再怎么不好的檩子也比椽粗,我敢肯定,张寿福攒下的也没你丢了的多。”
“村长。”张富山恭敬地叫了一声,“我家的所有东西,除了留下自己住的吃的,真的是都献出来了啊。”其实,他打心眼里是根本看不上张愣蛮的,但人在矮檐下,只能把头低下。
“嘿嘿。”张愣蛮笑一笑,却不再理他了。“张狗狗!”他把民兵张狗狗喊了过来。为了攻下张富山,昨天他已经比天比地地给这张狗狗做了大半夜的思想工作了。
张狗狗一上台,就走到了张富山的跟前,干咳了两声,就绷着脸吼了起来:“张……”
他可从来还没叫过这个名字哩,但还是得叫。
“张富山!”
张富山听见这张狗狗这样叫他,心里也有点意外,就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问:“怎么了?”
没想到,张狗狗被他这样一问,心里更没底了,是啊,我这是怎么了?
张愣蛮见状,马上朝台下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剥削分子!”
“打倒地主剥削分子!”台下立马喊声震天。
这样一喊,张狗狗的自信就又找回来了,他也不看张富山了,干脆“腾腾”几步走到戏台边上,就开始讲开了自己埋藏了这许多年的委屈和不平:“……我打十四岁起就进张家楼院了。我没姓,他就让我姓了他的姓;我没名,他就指着一只狗叫我狗狗。他就是想让我一辈子给他家当牛马做猪狗啊。我在他家受苦,到现在快三十年了,每天什么也不问,光是知道起五更搭半夜地干活,要不是这次没收浮财,我还不知道他家竟有那么多的粮食、衣服和钱!狗日的,动不动就蒸着吃玲珑米,可我呢,连闻都没闻过一次!……狗日的,冬天守着炭火火什么也不做,还戴着毛毛帽子,可我,又拾粪又担水,耳朵鼻子脚指头都冻得快掉了,身上穿的还是一件破棉袄……”
张狗狗说到动情处,开始用他的破棉袄的破袖子在擦泪了。
“打倒张富山!”台下又是一阵喝喊。
张狗狗心里一热,把脚一跺,又大声说道:“你们可是不知道嘞,这张富山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看起来对谁也好,其实就是披了一张人皮,什么不是人的事也能做出来。你们知道二地主的媳妇吴香梨吧?就是他趁眼镜二地主不在家时把她的肚子给搞大的!”
台下一片哗然。
站在柏树旁边的赵凤堂也惊得张大了嘴巴。
台上的张富山已是气得胡子一撅一撅,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狗狗知道说到老地主的痛处了,心里更加得意了:“这还不算,等那地主娘们儿肚子大了,他却怕被人知道了丢人现眼,就每天晚上和他老婆子按着那大肚子婆娘又踢又踩,可就是没把肚里的孩子给弄掉。到后来,孩子还是生下来了,老地主却抱上连夜给扔到山里让狼吃了!”
台下“轰”的一声,吵吵嚷嚷一连声地骂开了。
赵凤堂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溜出去走了。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还有呢!”张愣蛮朝台下摆摆手,示意张狗狗接着说。
张狗狗心一横,继续道:“日本人来王家沟,上老龙岭,都是他让他家二地主张富川带着来的!这还不算,还要给日本人摆上盘盘碟碟,让那二地主那骚娘们陪日本人睡觉……”
“打倒张富山!”
“打倒狗汉奸!”
台下立马大乱,人们已经无需再听张狗狗的控诉了,喊声、骂声响成一片。有的人干脆随手捡起脚下的砖头、瓦片,甚至脱下鞋子,朝着张富山和刘兰香就“啪啪”地打去。
有几个人已是怒不可遏,在乱纷纷的喊打声中,早已跳上戏台去开打了。他们是附近王家沟赶来看热闹的。这几个人或是爹娘,或是姐妹,都有亲人惨死在那次大屠杀中。
张村的许多人一看外村人都上去打开了,心想咱们可不能装稀松,于是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便一个跟一个跑到台上了。
台上台下一时大乱。
张狗狗反倒愣在一边发了毛。
张愣蛮一看不好,这牛奶还没挤完,你们就想把他消灭,把他打倒,这可不行。
“砰——”张愣蛮顺手从一个民兵手里拽过一把枪,对着戏台外朝天就是一枪。
等人们重新又回到台下时,躺在地下的张富山老两口已是头破血流,命悬一线了。
斗完了张富山第一轮后,张愣蛮解散了村民们,让大家回去明天再来。之后,就让民兵们把挨斗的几个地主分别押到村公所的几个房子里看守起来。
这一夜,在此之前已经分到了地主房屋的几乎所有人家,都搭黑夜地将自家墁着青砖的院里来了个掘地三尺。然而,别说金条银元,就是铜板也没有刨出一枚。
张愣蛮刚要回去,张寿福却叫住了他。
“大侄子。”张愣蛮一瞪眼,张寿福赶忙改了口:“村长,你看我们家今天也算贡献最大了,到现在连晌午饭还没吃呢。你就让我们先回去,明天再……”
张愣蛮乜斜了一眼躲在老地主身后的那个小老婆,略一犹豫,就将手一摆:“去吧,去吧。”
张寿福一回家,就让两个老婆赶紧张罗做饭,他自己则坐在一旁闭得眼睛紧紧的不知道想开什么了。
过了一阵,张寿福就叫过小老婆来:“你不是还有一件没穿了几天的枣儿红棉袄吗?”他问。
小老婆点点头。
张寿福说:“去穿上。”
小老婆看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们用砖头瓦块打得脏兮兮的了,也就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女人毕竟都是爱干净的,换完衣服,她还洗了一把脸。张寿福看了她一眼,忽然就说:“你来。”然后就领着女人进了里间。
大老婆炒好菜擀好面条,就过来叫他们准备吃饭。外间不见人,就寻到里间,没想到,张寿福却正爬在只穿着一件红棉袄的小老婆身上喘着气受用呢!大老婆也是见怪不怪,不躲也不走,只是将脸一拉,醋意十足地就骂上了:“老不死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日上那么下贱!”
张寿福也不答话,仍坚持着把活干完,这才不慌不忙地和两个女人出了里间。
“你们在这儿等着,今天也让我伺候上你们一回。”张寿福忽然把两个女人拦在了家里。两个女人被他说得疑疑惑惑的,互相看了一眼,就都坐在椅子上等着。
工夫不大,张寿福就用大托盘端着三碗面进来了。也真是太饿了,两个女人顾不上再说什么,赶紧端起碗就吃了起来。张寿福却不吃,只是怔怔地看着,一直到两个女人吃完,才惨然一笑:“想我张寿福,生平唯有金钱和女人这两样最爱。可如今之下,钱一文没了,女人也不能再去找了,你们说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两个女人脸上也是苦苦的,却谁也不去回答他的话。
张寿福又长叹一声对小老婆说:“我是看出来了,张愣蛮那龟孙子,是早对你不怀好意了。日他祖宗,我的女人我用不上了,别人也休想用!”又转向大老婆,“我们都走了,留下你也活受罪,所以,咱们还是一起走的好。在这上面咱是一家人,下去还是一家人。”
两个女人仍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就在此刻,却都捂着肚子叫喊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