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复习已是第三天,整个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有不间断的文字和思维。每天从早晨六点半到凌晨,没有任何休息的时间,凯凯轮流在两个教室蹲点,空了一半的教室却更为沉闷。每做一件事,你都忽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遍了,今生的最后一遍。
看着手上几百张的英语单项选择的训练,上万道题,那都是我们一天几份一题一题做下来的。我看见上面各种颜色的圈圈,想起来那时我,路遥,周新宇,有时再加上晓涵,许愿,坐在前面的英语神牛副班长,每天都会对答案,而一般我做完就直接扔给后面,路遥或周新宇在对完后会把不同的画上圈。至今再看那些卷子,我连圈是谁画的都分辨的清清楚楚,连有些题曾引起我们怎样的话题都不曾忘记。原来我们独立主格曾有100错40的阶段,而今被训练到一道不错,原来我们曾经做过这么多工作,曾经这么用心。这么多的提高是我们大家辛辛苦苦走过的。而今,再仔细的看过一遍这些卷子就等于废纸,15天后今天所做的任何笔记都成了垃圾,我在心里上无法接受。
承载记忆的物件在只会看最后一遍时是如此让人留恋。那么记忆呢?
偶尔停下休息的时候我会悄悄回头看埋着头认真复习的路遥,六月过后,你会是在哪?我又会是在哪?以后回忆起高中的时候,我在你记忆里又是怎样一个过往?
心里忽然就堵得不行。
送信员扔过来一沓明信片的时候,我正在写一贯的语文整理,随手把那一沓东西往桌肚里放,却忽然瞥见一张上面的两个字:“青海”。
是许愿!
我脑子哄的一声响了,颤抖着双手翻那些明信片,竟然清一色都是许愿写来的。最早的一张来自4月10日。Y城。统一的风景照,没有任何话语,只有收信人地址。一个多月来的东西,竟然积压到今天我才全部收到。
众多明信片中夹着一封信。许愿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我迫不及待的打开:
“我们终究错过了,雨地里,蓦地想起鸢尾花的另番物语。当我思念你的时候。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我在你身边,我努力靠近,你却不知。倘若你装作难以理解,那样的话,我也会开心一点。我们终究错过了,错过的不是年代,不是大洋,而是无法吸引的心,忽然想回家,画满满一墙的栀子花,无忧的过下去。有些了解,必定等摔碎后才能实现,有些执着,必定等靠近后才知枉然。”
有些莫名其妙,卷起纸,细细想了会儿,忽然深深悲哀起来。
我不会傻到以为她在纪实。
可为什么她总是能一语道破很多事情,包括我现在的心情。
嘴角勾起难测的笑意,也只有她,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来继续我俩之间他人难以理解的交流。我也不管凯凯正坐在我不远处的正前方,拿起笔就给她回信:
“能写下这些给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很久以来一直把你当做一个理想世界的知己,有时真的怀疑,我们来的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们该来的世界么。或许我俩的交流,这样才是最好的形式。
很无奈的告诉你我现在正是你说的这个样子。
我在你身边,我努力靠近,你却不知。这就是悲哀的我的曾经,你也知道。
倘若你装作难以理解,那样的话,我也会开心一点。一点没错。而他是真正不能够理解。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不知为何你永远看的那么清楚。错过的,是两颗无法吸引的心。仔细想着,这才是我一直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我在想你是不是老早就料到我和路遥会是这样。可笑的是我明知我们不是一类人,却还是执念不放。
我们终究错过了。我始终没有你的造诣,说出一句这么淡泊而淡然的话,让我一瞬间摸到冰冷的现实而又一瞬间不愿承认。不知哪一天我才能笑着说出:“当我思念你的时候。”当我思念你的时候,一切都成了不必回望的往事。
就现在,凯凯还坐在讲台前陪着我们。我信誓旦旦的15天停课复习计划也还在等着我。然而我迫不及待要写点什么给你。要毕业加上要高考,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我心里的各种越来越深的复杂情绪。你能理解吧,许愿。
从现在说起吧。我们停课复习,一个教室分成两部分,所以现在一个教室25人,一人占两桌子,很难得的自由空间。我想我会庆幸我和路遥没在高考前就分开。我想起我们宿舍的梁子衿的一句名言,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
我也想问,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你很清楚这个人对我的影响有多大。至少在这个高三,我清楚这种单调无味坚铁般的生活有多艰难,所以对这种还能让我清楚我是个有感情的人而不是机器的感情看的有多珍贵。否则也许,这个高三真的过不下去。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用功的,更讨厌在大家都埋头时只有我还在想入非非。
来说说我的幸与不幸吧。
幸在每天可以看见他,你不知道他的用功对我有多大的促进。记得我们二模时都是四连进,凯凯说:“在这种大队进军的时候能保持连进是多么不容易。”你不知道,重新回到年级的前列我走过的路又多艰难。他从倒十到前十又有多么不容易。我每天在看着他的用功,用他的用功来鞭策自己。仅仅只是坐在我的侧后方,我固执的认为只是这样我都是安心的,固执的认为这样我们之间就没有了距离。我总觉得这样就算我们在一起走向自己想要的未来了,不管前路如何,至少我们是一起走的。
不幸在晚自习。紧绷一天的神经暂时放松,就不可遏制的想毕业后,这时候,在一个教室就成了一种折磨,他在那儿,不断提醒着我时光的残忍。我在看他,他不知道我会看他。第二天他坐到了他那个位置的旁边,离我仅仅是一个过道而已,近的仿佛他又成了我的后桌,然而那时的时光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我看着我们那时一起研究过的题,看着他在我书上做的注解,看着笔记中他独一无二的解法,忽然就觉得尽管现在他离我很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是谁都跨越不了的了。有时候我在想,我不肯放下的到底是他,还是当时那个因他奋进的自己。
子衿曾说过:“我觉得路遥其实对你挺有好感。”末了补充一句:“同学爱。”说的很对,如果当初没有调位置的事,我们还是前后桌,像以前那样互开玩笑讨论题魔,他有时激动起来要叫我时就揽我的肩膀,认真讨论题目时我的笔尖触到他的碎发,我疑惑时他就和我同握一支笔把关键的地方写下来。如果一直是这样,我对他也可能只止于同学爱了吧。然而时光不能倒流,回不到从前的不止我和他,还有所有的心情所有的证据。
毕业后?毕业后又能怎样呢,你早就很清楚,我和他不是同一类人。所以才会写给我这么几句话是吧。
这一个半月来发生太多的事。我决定放弃路遥了,我跟许弋走到一起又分开——许弋,你不会忘记我们班有这个人吧——这事说来太话长,总之是一个错误就对了,我住院再出院,梁子衿跟周新宇怕是要成了,小鸥也在自己的暗恋里挣扎徘徊。我们都陷在命运的漩涡里,找不到救赎。你呢?你找到你的救赎了吗?
盼回。”
写好装进信封,才忽然想起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十多封明信片,究竟哪个才是她现在所在的地方?
我随手翻起最近的几封——她似乎总是两三天就换一个地方——西藏纳木错,西藏阿里,西藏林芝,青海西宁,陕西西安,湖北随州。最后一封是湖北随州。
这一路来,她的目的地在哪儿?也许是停留时间最长的西藏。我仿佛可以看见她背着背包一路跋涉的身影。
把地理书本翻到中国地图的那一页,我把她到的几个地方标出来,“西藏,青海,陕西,湖北……”我的手赫然顿住,那一条蜿蜿蜒蜒的线已然离我们这片土地越来越近。
她是要回到龙城!
我为着自己的这一发现感到十分诧异。一个半月前,打定决心要离开这儿,如今,兜兜转转,又要再回来吗?她到达随州时是前天。那么今天,就该从随州出发了吧。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为她,也为我们曾经坚持的自我。
许愿的事情我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说,我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她在离开之后换了手机,而许愿父母所说的她偷拿了家里的钱最后也被证实是假的。看来她立志和这边划清界限,而她唯独跟我联系,其实也是信任我,我怎么能辜负她的信任呢?
谁知晚上周新宇来找我借作文的时候事情就暴露了。
二模之后是说好把作文借给他研读的。我见他主动来找我,赶紧把所有的语文卷子都翻出来,耐心为他讲:“我把我的作文分好了类,呐,这一部分全是议论文,这里呢就是散文,记叙文小说也有,比较少,就是这个……”正说着,忽然发现许愿给我的那封信轻飘飘的躺在地上。应该是我拿卷子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
我心里一慌,赶紧蹲下去捡,谁知他和我一起蹲下去,两个人都拿起那封信。
他怔怔的望着那个寄信人的名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愿?”我赶紧不顾形象的做出“嘘”的手势,同时用眼神暗示他不要说下去了。
他看我一眼就了然了,不动声色的把信交给我,却还是很疑惑,压低声音问我:“你还和许愿有联系?为什么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我瞥了眼周围,发现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于是收拾书包道:“这事说来话长,你承诺保密。”
他点头。
两个人并肩走到水杉林,他道:“可以说了么?”
“我怀疑许愿要回来。”
“她当然不可能一辈子不回龙城。”周新宇笑道。
我纠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她可能会回来高考。”
“什么?”周新宇显然一怔,过了很久才不可置信的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把许愿的几张明信片都拿出来指给他看:“你看这些地方,顺着时间看过去,这条路线是不是指向我们这边?”
“没错。”
“两天前,她在湖北,照这个速度一路玩回来,她大概就可以在高考的时候赶到龙城。”我肯定道。
“赶回来也不一定要参加高考。”周新宇显然对许愿愿意参加高考抱怀疑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这个预感,也许我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吧。”
“她很看重你。”
“也许并不是理解她,她岂是我辈能理解的,只是我是唯一知道她事情的人。我没有跟你说过,当初她走的时候,我是在场的,所以她并不是一声不响的就离校出走。我记得你问过我,但我没有回答你。因为当时还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我说到最后一句话,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赶紧闭嘴,有些小心翼翼的偷瞄他一眼,确定他没有在生气,然后吐了吐舌头。
“现在知道了?”他倒是不甚在意,看我一眼,故意用嘲笑的口吻道。
“你说嘞?”我故意卖关子。他看了看我,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我继续道:“她当时还跟我说,如果她十年的时候回不来,埋在这里的她的时间胶囊就由我打开。”
“你刚刚说你是唯一知道她事情的人,什么事情?”周新宇追问。
“她曾经写过一篇小说,我猜测,跟那部小说有关。小说讲的是一个叫浩泽的流浪歌手跟一个逃学女生的爱情。最后流浪歌手死了,小说最后一句话是那个女生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那又怎么样?”
“而且她跟我说过她喜欢的人死了。”
“……”
“我觉得,必然跟那篇文章有点什么联系,总之从那篇文章可以看出来,她内心绝对是流浪主义,也许,那篇小说是写给她死去的恋人的。”
“太玄幻了。”周新宇这厮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就不相信那是真实的?她这不是第一次逃学,之前曾经逃过,然后遇见了那个流浪歌手,然后他死了,于是她又回来,才会变得有些不正常,于是她开始不停不停的写歌,高考前,忽然觉得迷惘了,于是再一次逃离这种生活,去找归宿,她的小说里说浩泽最后让樊若带着他的眼去看世界,于是她就真的去周游全国了。”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却忽然被自己嘴里的这个故事所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这未免太不可思议。”周新宇端详着手中的明信片,声音有些颤抖,“这样,我倒是看错了她。”
“不知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可能并不是真的。”我一笑,“你看错了她倒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你对她很排斥。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本能的排斥吧。”眼神有些闪躲。
我知道他是说不出理由,本来嘛,价值观不同还需要有什么理由吗?于是笑道:“所以说,这就是我和你本质上不同的地方。”
“不同……”他忽然笑了一声。
“难道不是吗?作为我,我是欣赏她这样的流浪气质,而你却是排斥。”我反驳。
“我起先一直认为她是在逃避现实,所以很反感,而且很怕她把你也带成那样。”
我心里微微一笑,原来你怕的是这个呀,嘴里却还逞强:“不需要她带,我一直就是那样的,反叛。”
“但反叛终究是心里想想的,谁没有一点反叛呢,但我觉得,逃避现实是一种无能。”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所以她之前那么痛苦吧。”我了然一笑,重复他的话。
“没错。”
“所以现在你就更让我确定了我的想法,许愿是会回来的,她不是无能的人。”
“是吗?”他笑起来。
“一定。”我笃定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