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家了。”李春云如五雷轰顶，就是这个女人，搅乱别人的家庭还嫌不够，如今竟然直接把电话打进家里，听她对林万福的称呼，叫得多亲切啊，她要弄明白，一定要弄明白。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都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李春云自然清楚打电话到家里来的原因，可是她就是想听这个女人多说几句，她对这女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么她所掌握的信息恐怕远远不及对方，那么她怎么可能赢得这场战役啊。
“哦，没什么事嫂子，刚才我们单位聚餐，我看万福好像喝得挺多，我怕回家的时候再出什么事。”
“你放心吧，他不会出事的，有我在他身边呢，就算他醉得找不着家，我也会出去找他的，我可以向他的同事打听。”
“行，他到家我就放心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好的，你也早点休息吧，再见。”
聊到最后，连李春云的语气都趋于缓和了。她挂掉电话，回味着那让她又妒又恨的声音，却不得不承认，那声音是那样沉静，每字每句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这种声音对一个生活压力大的男人来说是多么珍贵啊。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气冲冲地走出卧室，李春云发现林万福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觉得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是争吵的时候，于是就扒拉林万福，让他回床上去睡。林万福糊里糊涂地站了起来，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不过他的耳朵并没有失灵，于是问起刚才是谁打的电话。
“你单位的同事，叫潘素婷。”李春云没好气地说。
“她来电话干什么？”林万福问道。
“问你到家没，我告诉她已经到了，让她不用担心，你有老婆。”
李春云这句话说得太直白，林万福听得出来，她是话里有话。林万福顿时站住了，指着妻子大声嚷嚷起来：“你别他妈在那瞎乱说，告诉你在他妈瞎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好啊，我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李春云仅存的一点理智也在丈夫的威逼下消失了，“我乱说什么了，她这么晚了还往家里打电话，那么多同事，怎么就偏偏她打。”
林万福听了这话，更加火冒三丈，他冲进厨房，拿起饭桌上的暖水瓶照地上猛地一摔，暖水瓶发出爆竹般的响声。他还嫌不解气，随手又拿起了蜂蜜罐，随之而来的就是玻璃罐破碎的声音。同时破碎的还有李春云对丈夫那颗期待的心。
“你摔什么东西呀！”李春云虽然喊声很大，可是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不敢向前一步。
也许是林万福对妻子的那份已经被酒精淹没的感情因为这两下东西破摔的响声而重新苏醒，他突然沉默了。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理智，很快他就再一次拜倒在他那不值钱的自尊心之下。他走过来，从李春云身旁擦肩而过，还撂下一句话，让妻子别惹他，就进屋一头栽倒在床上。李春云坐在沙发上，怕惊动孩子和老人，无声地哭了好半天。之后才坚强地站起来，蹲在厨房去拾起地上的玻璃残片。蜂蜜罐虽然碎了，不过并没有碎得彻底，瓶底还留有大约五分之一的蜂蜜。所幸瓶底没有翻倒。李春云将其拾起，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碗，用匙子小心翼翼地把蜂蜜舀到碗里，还仔细检查里面有没有碎玻璃碴子。她用湿抹布去擦地上的蜂蜜，蜂蜜的粘稠度很高，她是专挑贵的买的。看着如琥珀一般的蜂蜜被抹布稀释，她真是打心里感到可惜啊。
夜再一次安静下来，林春云太累了，头脑也变得麻木了，她闭了灯，迈着沉重的步子躺到了床的一边。她连刚刚结束的争吵都不愿去想，就更不会想到从他们俩开始争吵到一半的时候，林子豪就一直蜷缩在被窝里，流着眼泪。而曲淑琴老人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出去劝劝两口子，却最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林美娇不在林子豪身边的孤独感导致他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父母身上，他跟曲淑琴老人一样，当林万福和李春云争吵的时候，他的内心也在挣扎，然而与老人息事宁人的态度不同，他的困惑始终搅扰着他，他一遍遍扪心自问，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妈妈，两边都是他深爱的人，他又该站在哪一边呢？这个思维的僵局足足困扰了他两个小时，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在闹情绪了。林子豪用手擦干眼泪，又来到洗手间，用湿毛巾把脸上的泪痕彻底清除，最后才唤醒了李春云。
“半夜吃太多东西对身体不好，妈给你煮几个鸡蛋吧。”李春云用询问的语气看着儿子。林子豪乖乖地点了点头。
等待鸡蛋煮熟的过程中，林子豪三番五次地想跟李春云述说心中的纠结，却始终拿不出足够的勇气。林子豪将脸擦得干干净净，致使李春云也没有看出儿子刚才哭泣过的痕迹。林子豪讨厌无聊的等待时间，于是站到李春云身边，母子二人静静欣赏三个鸡蛋在滚烫的沸水中不断翻滚。这时林子豪注意到灶台上那个存着蜂蜜的碗，略带惊喜地问道：“妈，这是什么啊？”
“蜂蜜。”李春云说。
“我尝尝。”林子豪说着就用手指头去蘸碗里的蜂蜜，“太好吃了。”
蜂蜜那种不同于糖果的香甜味道让林子豪有种幸福的感觉，他欲罢不能，连续吃了好几口。
“等一会儿拿鸡蛋蘸着吃。”李春云对儿子展露笑容，林子豪期待着一会儿拿鸡蛋蘸蜂蜜吃的味道。
鸡蛋煮好了，李春云怕烫着儿子，本打算用冷水浸泡一段时间，可是林子豪等不及了，所以只是拿自来水冲洗了一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剥开鸡蛋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慢点儿吃。”李春云坐在儿子对面叮嘱道。
“妈，我吃不了三个，你吃一个吧。”林子豪边吃边说，“蘸着蜂蜜真的挺好吃。”
“我不吃，我晚上已经吃过饭了。下次不想挨饿，就按时吃饭。”
林子豪点了点头。虽然他自己说三个鸡蛋吃不了，可是没到五分钟，碗就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堆鸡蛋壳。吃饱了之后，他的心情舒畅了，就对李春云说：“妈，我以后放学按时回家，不踢球了。”
“小豪太乖了，妈也是为你着想，想让你考一个重点中学，咱就拿出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好好学习，想踢球的话周末踢。”
“我知道了妈，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踢球，我干脆就不踢了。”林子豪怕母亲不放心，干脆就再给她吃一颗定心丸，直到他看到母亲满意的神情，才不再考虑这件事。但他还有许多事情想问李春云，目前他最关心的就是姐姐是否回来的问题，于是就问起母亲来。
“姐姐当然得回来，你就乖乖学习，等放假的时候，姐姐就会回来了。”
林子豪完全相信了李春云的话，可是当之后的寒假到来，林美娇却选择留在学校练习钢琴，只是在过年的几天短暂地回家住了几天，令林子豪失望不已。而且之后的日子对他来说没有丝毫的改善，林万福依旧三天两头喝得酩酊大醉，夫妻二人的吵架更加频繁，已经到了破裂的边缘。
曲淑琴老人的离去发生在林美娇离开家后不久。那天早上，全家人一如往常地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只不过这生活对林子豪来说有点来之不易的感觉。三口人都已经准备吃早餐了，林万福才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往常老母亲总是第一个起来，可是此时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从卧室传来。他走进屋去，凑近老人身边，发现老人面色安详，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比以前少了许多。他用手轻轻扶着老人的肩膀，叫了几声妈，老人毫无反应。林万福心里已经开始慌了，也预感到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什么，然而他仍心存希望，把手放在老人的鼻孔上。这一次他确信了。
林子豪和李春云正在吃早餐，只听屋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二人赶忙放下筷子，飞奔进屋。
“妈怎么了？”李春云带着恐惧的语气问道，好像早已经猜到了结果。只有林子豪面无表情，悄悄地站到了跪在地上的父亲身后。他没有哭，也没有叫喊。成年人的哭泣是因为已经相信眼前这不可辨驳的事实，而林子豪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任凭林万福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他也毫不在意，他只当是两人平时的吵架，因为这段日子，他听了太多你是我非的争吵，他能忍受。只是他不敢相信这位从小爱护他和姐姐的老人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奶奶还没跟我打招呼啊，也没跟姐姐说一声，怎么可以离开呢，林子豪的脑袋只想着这些。成年人毕竟要理智一些，李春云明知没有希望，却还是拨打了急救电话，她在电话中说老人没有意识了，并没有实话实说。李春云还给林有长打了电话，这么严重的事情，必须要通知林有长，而且她觉得林有长有钱，一旦需要抢救，可能需要他暂时垫付。
林有长在电话里几乎失声，他挂掉电话之后，带着全家人马不停蹄地往林万福家里赶，并抢在急救车前面到达。李春云打开门，林有长没顾得上跟她打招呼，直接冲进屋里。
“妈你别吓唬我啊，”林有长轻轻晃动曲淑琴平躺着的身体，“妈，你醒醒啊，妈！”
林有长终于泄了气，他也跟林万福一样接受了老人去世的事实，只不过林有长比林万福坚强一些，没有像林万福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急救车赶来了，三名医护人员带着心电仪器赶到林万福家，试图同强大的死神搏斗。然而，无论是医生的努力，还是兄弟俩渺茫的期盼，都在死神的淫威之下显得苍白无力。无论是心跳复苏，还是吸氧，都没能将老人从死神身边夺回来。在确定了老人的呼吸、心跳、脉搏以及血压都已经归于零之后，医生在家属惊恐的表情下宣告老人已经死亡。
“大夫，您再救救试一试吧，我妈昨晚还好好的呢。”林万福苦苦哀求道。
“求您了大夫，给我妈用最好的治疗手段，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林有长也说道。
医生见过太多这种情景，并没有显出不耐烦的情绪，而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你们冷静一点，不是我们不救，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们是不会放弃的。虽然事实难以接受，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但老人的确已经过世了，你们还是节哀吧。”
林有长和林万福都明白，因为在医生赶来之前，老人就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可是这几个医生还是用胸外按压的方式给老人做了接近十多分钟的人工呼吸。他们已经算是遇到了好心的医生了。
“还是先拉到医院去吧，然后你们这边就开始准备后事。”大夫说。
林有长和林万福同意了医生的建议。随后两名医生从急救车上取来了担架，将老人平方在担架上，又用白布将老人从头到脚盖住。林万福也跟着搭了把手，还把盖在老人身上的白布抚平，一举一动都像是在给老人盖被子。
两位医生抬着老人走了，留下的一位女医生说：“你们得派个人跟我去一趟医院，签一下死亡证明。”
兄弟俩决定都跟着去，对他们来说，再见几眼母亲的容貌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李春云打算先把林子豪送到学校，然后跟老师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最后再回到单位去请假。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她要接女儿回家，好参加后天的出殡。可是，她该如何跟女儿说起这件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