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娇留下那些让林子豪满怀希冀的话，一个人返京了。临行前她嘱咐弟弟，可千万不要再惹麻烦了。
这一次，林子豪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来了。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表达他希望姐姐毕业之后能够回家的愿望，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时过境迁，看来林美娇已经逐渐淡忘了当年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那些经历对林子豪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尽管沉痛，他也一直保留着。此刻家里又只剩他一人，那些他经历过和听说过的事情，如墙壁里隐藏的幽灵一般出现在他身边。
一切都是从那次林美娇歇斯底里地怒吼开始。
“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去外地念书，就因为你们，我都没来得及跟奶奶说上几句话。”
这莫名其妙的争吵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林子豪只记得出殡结束之后，他们跟着家人去吃了顿饭，那顿饭也吃得很平淡，一些远房亲戚，参加完出殡之后就没再为他的奶奶悲伤过，从他们在饭桌上畅所欲言的状态就能看出。林万福和林有长负责招待这些远房亲戚，林美娇和林子豪无心吃饭，只应付了一时片刻，就被李春云带回家了。
回到家之后，林子豪一个人在屋里发呆。林美娇和李春云在另外一个屋，李春云已经买好了当日的车票，稍作休息，她们就得踏上火车。也许是林美娇这两天没有休息好，家里人多她根本睡不好，再加上行程匆忙，导致她的火气爆发了。
“妈，我累了。”林美娇看着给她收拾东西的李春云，顿时感到压力沉重。
“再坚持一会儿，等到了学校之后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李春云其实是想让女儿在家好好歇歇脚，可是一想到那样的话，赶到学校恐怕就要半夜，弄不好还要耽误一天的课程。她为了女儿的长远打算，不得不痛下决心。
“妈，你就让我在家歇一天。”
林美娇带着嗔怪的语气说道。她已经在央求母亲答应她的请求，可是李春云的心里也不平静，在出殡现场，她看到了潘素婷，也再一次搅乱了她的心。潘素婷的出现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挥之不去，即使出现阴天，也只不过让影子变淡了而已，一旦晴天白日，则又毫不留情地出现。她脑子里有意无意地想着这个女人，便忽略了女儿的感受。此刻完全是用敷衍的语气和女儿说话。
“乖啊，再坚持半天，到了学校就好了。”
“好什么呀。”林美娇突然加重了语气，才吸引了李春云的注意力，“就知道让我回学校，我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就不能让我在家里多住一天。”
林美娇甚至都不在乎弟弟就在隔壁屋里，忍不住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抱怨着自己都没有在奶奶去世之前跟奶奶好好说说话。
“小娇，奶奶去世也是没办法的事，奶奶老了，老人总有一天要去世的。”
李春云没有领会女儿生气的真正原因，林美娇是借题发挥，她固然想念奶奶，但是更多的是希望妈妈能理解她。头一天家里来了好多人，几个远房亲戚当晚还住在她家里。林美娇和林子豪都没有睡上一个完整的觉。可是弟弟一会儿可以在家里睡，她却要赶着回学校。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公平。
“妈，就让我在家里住一天吧，我真的累了。”林美娇放缓了语气，她这一招以前是很奏效的，尤其是在奶奶面前。
“听话，妈妈送你，你在火车上睡，今天不走，票就白买了。”
娇声娇气央求妈妈的结果换来的不是往日的关怀，而是冷漠的忽视。林美娇从打离开家就开始断断续续积攒下来的怒火顷刻间爆发了。
“走！走！走！”她张大了嗓门，“就知道送我走，有什么了不起，这个破家我还不愿意住呢！”
李春云虽然也明白女儿不容易，不过大人通常都有一个通病，他们都认为所做的一切即使不尽人意，但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就好比在民族大义面前，一切个人的错误都不能算错误。本着这种想法，李春云没有打算放下自己的尊严，也没打算向女儿妥协。
“你怎么也这么不听话，爸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呀？”
听到这句话，林美娇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她讥讽道：“为了我，你们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为了不让我跟奶奶在一起，为了不让我住在家里。”
“行了，别说了。”李春云拎起该拿的东西，“都是父母欠你们的行了吧，走吧。”
林美娇的火气还没发泄完，李春云已经走出卧室了。她暗暗觉得妈妈狡猾，火气憋在心里，一肚子抱怨不能痛快地发泄，令她十分懊恼。更令她气愤的是，即使心情不好，刚刚跟母亲吵了几句，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跟着母亲，不这样，她还能怎么办呢。
李春云站在门口，等着女儿穿好鞋，就准备出发。这时林子豪从另一个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故意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没听到刚才的争吵，问道：“姐，你什么时候还回来啊？”
林美娇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林子豪紧张得咽了咽口水。林美娇略带怨气地说道：“我才不回来了呢。”
林美娇穿完了鞋，便先母亲一步跨出家门，只留下林子豪傻怔怔地站在那里。李春云让儿子别担心，她说林美娇说的都是气话，林子豪才点了点头，目送着母亲将大门轻轻关上。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回屋，直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刚才姐姐和妈妈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人虽然走了，却将不堪入耳的话语留给了这个男孩。他看了一眼之前摆放灵台的位置，灵台已经撤掉了，客厅又恢复了原貌。
“奶奶。”林子豪对着空旷的客厅喊了一声，随后目光在半空中来回搜索，没有回应。于是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
他知道这在外人看来是很愚蠢的行为，所以如果身边有人的话，他是绝不肯这样做的。但是他是个认真的孩子，只要他决定这样做了，就一定会认真对待。所以他是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去呼唤奶奶的，也满心期待能够发生奇迹。
他没有继续呼唤下去，因为他明白，无论他怎样呼唤，也不会发生他期待的结果。进而他就开始回忆刚才姐姐和妈妈的那场激烈的对话。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对他说那种话，她怎么可以不回来，这是她的家。
林子豪想等爸爸回来之后，跟爸爸说一下这个事情，在他看来，爸爸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他决定就这么办之后，心情随之轻松下来，回到屋里看起故事书来。墙上的挂钟有节奏地发出嗒嗒的声音，他的心情却不能像挂钟一样稳定。他时而躺在床上，时而看看挂钟，之后又站在窗户旁仔细检视窗外的行人。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身影。他有些慌了。
这天晚上，林万福很晚才到家。
早在丧宴结束不久，众人便如赶场的临时演员一般走光了。丧宴的结束代表了葬礼的结束，也象征着老母亲的彻底离开。林万福多喝了几杯，再加上对母亲的缅怀，情绪异常低落。有些同事在中途就已经借口离开了，然而有一个人始终坚持到丧宴结束，并且一直在关心着林万福，那个人就是潘素婷。
虽然林万福在丧宴上并没有表现得过度悲伤，但是潘素婷猜想那是因为他身为主人，在众人面前将悲恸隐藏起来了。在这个单纯的女人眼里，林万福简直是优秀男人的代名词，善良，本分，有理想，有思想。那些在外面拈花惹草的风流勾当，他是不干的。潘素婷从不觉得林万福和她的地下爱情有悖于良心道德，在她看来，她们只是封建社会伦理道德的受害者，她自己一直在反抗，因此没有结婚，而林万福虽然屈从了这种道德体系，但是她相信他会有觉醒的那一天。爱情让女人变得自私，潘素婷在考虑得如此周详的情况下，偏偏没有考虑林万福还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妻子。
林万福拖着两天没怎么睡觉的身体往家走，他低着头，也不知是困了，还是心灰意冷，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似的。这次的打击对他来说过于严重，他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对别人来说，这件事或许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他，因为还要烧头七，低落的情绪至少要延续个把月。
“万福。”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在林万福心里一阵激荡，使他停住脚步。
林万福转过身，问道：“素婷，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担心你。”潘素婷走近了些，“你没事吧？”
“嗨，我能有什么事。”林万福的情绪略有起色，“这几天给我忙的，也没睡上一个好觉。”
“没事就好，赶快回家休息吧。”
潘素婷虽然嘴上这样说，可眼神却毫无保留地向林万福传达着一个信息，她不想让林万福离开她。平时不擅长察言观色的林万福这一次竟然心领神会，主动要求送潘素婷回家。潘素婷又假意推脱了一句，不过言外之意早已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没事，家里有小云在，不用担心。”林万福胸有成竹地说。
于是他们共同走向了潘素婷那所独居的乐土。
林万福本没打算上楼，是潘素婷极力挽留才令他改变主意。自从那一晚跟李春云在电话里针锋相对地交流之后，潘素婷就决定主动展开攻势。她曾经为此自责过，然而爱情令她冲昏头脑，顶着可能被别人谴责唾骂的风险，她毅然决定寻求真爱。
“万福，我爱你。”潘素婷已经没法再经受每天跟心爱的人擦肩而过的折磨，当林万福走进了屋，她就说出了这句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可是这句话对林万福来说还是太突然了，令林万福不知所措。
“你也喜欢我，不是吗？”潘素婷说，“你是喜欢我的吧？”
她步步紧逼，非得让林万福说出心里话来。
“素婷，现在说这个不合适。”林万福头昏脑胀，只好在沙发上坐下来。
“没什么不合适的，现在只有你我两个人，有什么心里话你都可以说出来。”
“我是喜欢你，可是我有老婆孩子啊。”
“借口！”潘素婷激动起来，“既然你有老婆孩子，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回来？难道你也是那种只是玩玩女人的男人吗？”
“我不是，那次的感情都是真实的，难道你怀疑我。”林万福激动得站了起来。
“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太想你了，我已经没办法再忍受了。”潘素婷紧紧握住林万福的手，“我理解你，我们都被父母害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自己选择，为什么当初我们不能在一起，还记得你我刚到厂里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感情多纯真，纯真得我们都不好意思跟对方打招呼，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却非要听从父母的安排，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到现在我都没有结婚，难道你就没有勇气冲破那些封建的枷锁吗？”
“素婷，你瞧你，把我说成个乌龟王八蛋似的，难道让我抛弃自己的老婆孩子就是正确的吗，我有责任啊。”
“万福，我真的理解你。”潘素婷的话锋如夏天的急雨一般不可预测，刚才还情绪激动，此刻又变得平缓，“就因为我理解你，所以我在等你，我相信你会拿出这个勇气的，就算今天不行，我也会等下去，即使等你的两个孩子长大了也可以。”
潘素婷当然不可能如她所说的那样无止境地等下去，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了。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完全不计后果，将她生命的美好年华当做赌注，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赌注已经所剩不多了。
正当潘素婷外表坚定，内心却犹豫不决的时候，林万福突然将她抱住，将脑袋完全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这个动作打消了潘素婷心中的全部疑虑。
“素婷，我一直都是喜欢你呀，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会对你好的，只是你得给我时间，请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
“我明白了。”潘素婷轻轻推开林万福，“对不起，刚才是我失去理智了，我不应该现在就逼你拿主意。”
“谢谢你理解我，素婷。”
林万福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虽然这场闹剧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确实转移了林万福对于母亲的思念，这在他的生活中能够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深思熟虑之后，林万福认为今晚坚决不能在潘素婷家里过夜，倘若潘素婷再次挑战他的决心，他恐怕没有那种坚如磐石的自控力，备不住就会向欲望屈服。所以他安抚了潘素婷那颗焦灼的心之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走在路上，他看了看表，发现时间还早。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难以割断的家庭之情，以及无法获得的真挚爱情，众多感情折磨着他，让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家附近的老菜馆里灯火依旧，不知不觉地将他吸引进去。他还记得这里，就是在这里，他和林有长产生了事业上的分歧，从此走上了两条不同的仕途道路。他又想起了当时林有长说的那些话，不得不承认，林有长在做决断的能力上确实更胜他一筹。
林万福要了两个小菜，两瓶啤酒，慢慢悠悠地喝了起来。他醉了，但不是因为酒，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从他走出潘素婷家的那一刻，他就醉了。两瓶啤酒喝光，他酒兴更加浓烈了，便又要了两瓶，并让老板娘全部起开。他越发觉得酒是好东西，能缓解他的压力。他看着眼前的啤酒，心想怪不得古代有那么多赞美酒的诗歌，名垂千古的一些大诗人大多也都是饮酒好手。他的内心愤愤不平起来，生活凭什么要给他这么大的压力，他甚至抱怨潘素婷和李春云。妻子在事业上对自己丝毫没有帮助，只会拖后腿，一生就是两个孩子。潘素婷呢，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做决断，这不是落井下石又是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两个女人对他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便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从饭店走回家的一路上，他脑子里一个深深埋藏的想法开始在他毫无防备意识的情况下钻了出来。他在想，为什么就不可以离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