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豪脱了鞋就进了屋,可是他走进屋里,看着铺着一尘不染的床单,空空如也的桌面,以及塞在桌子下面的那张平日里陪伴他度过每一个紧张夜晚的椅子,他茫然了。家中的一切都很正常,可是却少了一个人的身影。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不明白。
“奶奶呢?”
此刻,大家已经跟在林子豪身后进了屋,都在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只奇怪的生物。
“小豪,奶奶早就去世了。”林美娇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去世了?”林子豪不太相信,但外在的环境已经提醒了他,原来刚才那种不好的感觉正是出于这种预感。
“是呀,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你记不起来了吗?”林美娇红着眼睛回答。
李春云走到林子豪身边,扶他坐在床上。这个动作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林子豪并没有拒绝。坐下之后,李春云说:“儿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头痛的感觉吗?”
“妈,我什么事也没有。”
林子豪的语气有些硬,因为他在生气,他气自己为什么记不起奶奶去世时的情景。林子豪从林美娇口中得知奶奶已经去世的消息,并没有惊讶万分,因为他相信了姐姐的话,也觉得自己对奶奶去世的事情应该是知道的。可是他就是想不起来当年奶奶去世时的情景,如今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接受了这个信息,仿佛奶奶在他的生命中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怎么能不为此懊恼。
“让儿子在家歇一会儿吧,你别老问这问那的了。”林万福一如往常,在教训妻子的时候,总是能显示出他的威严。林子豪看在眼里,对此也厌恶至极,他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
林万福和李春云给林子豪留了二百块钱,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两位家长走后,林子豪就坐在床上傻呵呵地盯着林美娇,把林美娇看得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感觉脑袋疼吗?”林美娇问。
“不疼。”
林美娇觉得奇怪,这一次弟弟看到她,似乎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是她回来的次数太多了吗?
“姐,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北京?”
林子豪第二次问出这样反常的话,终于让林美娇没办法继续平静下去,她明白刚才大夫一定跟父母交代了些什么,或许也跟林子豪的奇怪行为有关。林美娇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她又不敢相信了。
“小豪,你真的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只知道你现在在北京。”
“亲戚你都能想起来吗?”
于是林子豪从头开始捋,将每个亲戚都说了一遍,就连远在美国的林万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林美娇对弟弟的状态总算放心了。就算是选择性的失忆,但只要没有忘记身边的人,那就不至于影响正常生活。
“我住院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同学来看过我?”
“有一个女孩来过。”
“是郭娜吧,一定是她。”林子豪说,“我真想见见她。”
在林子豪昏迷期间,郭娜曾经来医院探望过他。当时林美娇也在场,两个女孩初次交流,竟不知不觉聊了许多贴心话。郭娜说自己第二天没有在考场见到林子豪,本能地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她甚至都没心思考试了。不过一想到林子豪那时候对他们两人未来的期望,郭娜还是硬着头皮坚持到考试结束。中午,她给林子豪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晚上又打,才得知林子豪住院的消息。郭娜当晚就想来医院,后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晚上去打扰有些仓促。于是她强忍着对林子豪的思念和关切,在家苦苦等待了一夜。她早早就上床休息,想让这一晚快点过去,可越是想睡,却越睡不着,躺在床上像一只守候着月亮的黑猫。这时候郭娜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可以跟自己喜欢的男孩自由恋爱了,她就觉得幸福。她随后又觉得自己的男孩此时正在住院,而她却沉浸在幸福之中,又有些卑鄙可耻,便强迫自己止住了笑容,开始强迫自己伤心难过。这招倒是挺灵,哭过之后,枕头哭湿了一片,郭娜却安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郭娜一个人什么也没买就来到医院。见到林子豪的时候,因为家人都在的缘故,郭娜这次反而没有哭。头一天晚上是不想哭却非要哭,这次是想哭却不能哭。不过她看到林子豪安详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就觉得那不是平时见到的那个大大咧咧的林子豪。林子豪细腻的一面,竟通过这种方式被郭娜感受到了。
李春云并没有对郭娜的到来表示由衷的感谢,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行为在她眼里还是有些过于大胆了,至少也应该找个伴一起来,时间也不应该是一大早。她陪郭娜聊了几句,问了问高考的情况,还问了问郭娜的父母。
其实李春云能做到这样已经着实不容易了。她是那天下午接到的校方通知,当时李春云的单位正好接了一批订单,全场职工正风风火火地忙碌着,班长告诉她有她的电话,她还在心里埋怨来电话的人,显得很不情愿。可是当她得知儿子昏迷的消息时,整个人像疯了一样。
林美娇从北京急忙赶了回来,晚上到达医院的时候,林万福和李春云已经平静了许多,可是李春云见到自己的女儿,依然忍不住流下眼泪,这眼泪连带着也让林美娇哭了出来。哭过之后,就是漫长的守候,整整一个礼拜。
林子豪并不知道,这一次林美娇是足足在医院守候了一个礼拜的,没有在家里睡一个晚上,她看着弟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只希望弟弟能够睁开眼睛,叫她一声姐姐。她似乎认为只要诚恳地许愿,愿望就会变成现实,即使要经过时间的煎熬。
“小豪,那你想去上班吗?”林美娇问他。
“不知道啊,我能干什么呢?”林子豪也是毫无头绪,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勇气重读高三了。
“你喜欢她?”
“谁?”
“叫郭娜的女孩。”
林子豪还没有习惯跟自己的亲人谈论有关女孩的事情,稍稍有些脸红。在他眼里,姐姐在家中的身份和地位与父母是等同的,像林子豪这个年代这个年纪的人,又受到传统教育的熏陶,往往都羞于跟家人深入探讨男女私情,因为通常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年轻人不懂爱情,或者耽误学业之类的。说恋爱不影响学习是假的,不管在什么时候,恋爱和其他事情总是会有冲突,不仅仅是学业,还包括工作,孝敬父母等等。
“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她,只是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开心,其他的也没多想什么。”
“那就是喜欢了。”林美娇笑着说。
“还是不说这个了吧,家里这几天有什么事吗?”林子豪问。
“没有什么事,唯一的大事都发生在你身上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头特别疼,不过睡的倒是挺香的。”
林美娇实在是拿这个弟弟没办法,他还不清楚,他自认为香甜的一觉究竟给家里人带来了多大的烦恼。林美娇设想过,假如弟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植物人那样一病不起,她该如何接受这不得不接受的一切呢。
虽然林子豪想给郭娜打个电话,约郭娜出来,可是林美娇还是劝弟弟应该在家里休息几天,至少一天,稳稳情绪,也好让父母放心。其实林美娇主要是考虑到林万福和李春云的心情,她忘不了从北京火速赶到家乡的医院,看到母亲那双憔悴的眼睛时的那一幕,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种事,不知母亲是不是也会为她伤心欲绝。弟弟有时候不太懂事,缺乏对家人这种细微的观察,尽管并非出于恶意,却无形中伤了父母的心。
晚上,林万福和李春云都早早回了家,买了孩子们都喜欢吃的饭菜,李春云还破天荒地给林万福买了一瓶剑南春。如今的林万福在外面多少见识了大鱼大肉的生活,对这一瓶小小的剑南春也不怎么感到惊喜了。
林美娇暂时不急于返回学校,大学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她也渐渐明白了,她的大学生活已经开始进入了“麻木”的阶段。眼下还是弟弟比较重要,如果他不想重读高三,不想再次参加高考,就更应该好好想一想自己未来的打算。
“妈,等我再休息一段时间,我想出去找个工作。”
林子豪这一次先入为主,令李春云和林万福措手不及,甚至都没明白儿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儿子,工作着什么急啊,好好养养病,好准备开始复读啊。”李春云说。
“不是,妈。”林子豪鼓足了勇气,“我不想考大学了。”
“啊?”李春云有些感到难以置信,“不考大学哪行啊,儿子,咱别有太大压力,咱就用这三个月的假期好好玩玩,然后再努力一年,就什么都解决了。”
“妈,你就别逼我了。”
林子豪低下了高贵的头,他在强压怒火,因为他觉得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母亲也丝毫不会理解他的决定,感受他的痛苦。
“行了,行了,先别说这些了,小豪,你先不用想这些事,好好在家歇歇。你妈说话也不分个场合,儿子刚出院,你这么着急说这些干嘛。”林万福说。
“我也没说什么呀,这不是儿子先说……”
李春云的反驳还没有说完,就又被林万福顶了回去,为了不让儿子徒增烦恼,她也只好忍了这点委屈。
林子豪倒是挺感谢父亲的这次解围,林美娇同样在一旁暗自称赞父亲的所作所为。可是两个孩子也都不懂得林万福的心思。林万福也并没有把林子豪想找工作的想法真正当一回事,而只当是儿子的一种任性罢了。对于儿子的这种任性,林万福是从这孩子出生之后就已经习惯了的,如今已经完全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反应。就如同当年他抱着还是小不点的儿子,穿梭在整个商业街上,就为了给儿子买一个冰尜。林万福总是认为他能够满足儿女的一切要求,却从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他将无法填满后代那无限膨胀的欲望。好在他的两个孩子都还算懂事,生活让林美娇阴错阳差地学会了自立,独自思考的习惯让林子豪明白了总有一天他要离开父母,最终他将要靠自己的一双手来过活。这是他有别于其他同龄人的最大特点,也是能够让他受益终身的好品质。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林子豪再也憋不住了,他给郭娜打了电话,约郭娜在她家楼下见面。林子豪骑车前往郭娜家的途中,在礼品店给他心爱的女孩买了一个粉红色的钱包。虽然钱包不是什么名牌,价钱也很便宜,然而这种幸福感却是他们能够负担得起的。林子豪把自行车靠在小区的一棵杨树下面,自己也躲在树荫下。他摆弄着手里的钱包,想象着郭娜拿到钱包或见到他时的样子。
女孩子迟到似乎是上天赋予的权利似的,即使明知道林子豪大病初愈,见面的地点就在她家楼下,郭娜还是整整迟到了十五分钟。郭娜刚从楼道里走出来,就被林子豪看见了。其实林子豪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预想的见面时间是在十五分钟前,从那之后,每过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等待没有让林子豪产生厌烦的情绪,只是徒增了他对郭娜的思念,所以没等郭娜走过来,他便几步跑了过去。
“郭娜。”
“子豪。”
两人都笑着看着对方,郭娜的笑容里带着腼腆,不知是因为几天不见,还是替林子豪痛失高考而感到惋惜。林子豪则笑得更灿烂一些,是见到心爱的女孩的那种毫不掩饰的笑容。
“走,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