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雨水顺着雨帽流到人们的脸上、身上，但谁也没有去擦拭一下。站在第一排的都是女同志，副镇长胡云萍、计生站程华萍、教办室贾淑玉、财务室会计闪大姐、电教台的小玉……连平日里经常称病不上班的妇联主任李素琴，也一脸肃然地站在队伍里……这些平时柔弱娇气、有这样那样缺点的女干部，其实本质上都是很好的同志，都是关键时刻能够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勇士啊！
萧剑平感动得鼻子一酸，忍不住走近队伍，和第一排的女勇士们一一握手，赞许她们的勇敢无畏和对自己的全力支持。也许正因为这样，萧剑平忽然有些心软了，心想此行前去抢险救人，不但需要行动神速坚决果断，而且体力消耗强度很大，这些女同志和年龄较大的同志能吃得消吗？即便他们真心抢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想到这里，萧剑平让关云山把女同志和超过五十岁的男性全部留下，由刑庆民、霍振生、吕振国等几个镇领导负责组织，准备接应。谁想这些被点到的干部，居然都不同意留下。直到萧剑平以镇抢险救灾指挥长的身份发出命令，他们才勉强同意了。队伍最后精简到四十几个人。萧剑平走到队伍中间对大家道，现在留下的，都是我们清溪镇政府的青壮和精英。溪上村三十多口村民的生命安全，就掌握在我们这些人的手中。但是我要再次提醒大家，这次我们去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泥石流，不仅仅是那里的村民，就是我们进去营救的人员，也随时都有发生伤亡的危险。也许我们中间的哪个人，进去之后或许就回不来了。我再说一遍，怕死和有畏难情绪的，请退出！
队伍里悄然无声，没有一个人犹豫、彷徨，也没有一个人退出来。萧剑平再次被感动了，不禁提高声音命令道，上车，出发！几十个人呼呼隆隆顷刻间全部上了车。萧剑平坐进那辆旧普桑，呼的一声开出镇政府。一行五六辆大小车辆，挨个儿朝溪口村方向开去。
车到清溪桥，萧剑平看到涨得几乎快和桥面一样平了，满河翻滚的浊流轰然作响，野马似的咆哮着朝下游狂奔而去。过了清溪桥，萧剑平还在后怕：幸亏去年豁出性命修了这座水泥桥，若非如此，今天这支抢险的队伍怎么过河啊？
抢险队伍赶到溪口村，村会计胡秀梅打着雨伞，领着几个人站在路口。
见萧剑平带着大队人马过来，欣喜地说，萧镇长，你们来得好快啊！
萧剑平摇开窗玻璃问胡秀梅，王支书、崔村主任他们还在溪上吗？
胡秀梅点头，还在溪上，没见到一个人撤出来。
萧剑平说，我们这就上去增援他们，你先回去让群众做些吃的准备着。
胡秀梅答应一声，正要离去。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马仕龙说，叫村里把新建好的希望小学清理出来，好安顿撤下来的受灾群众。胡秀梅答应着走了。
抢险队伍还没到“生命谷”口，就远远听见一片轰然之声。及至近前，但见溪口之处浊流迸溅，飞瀑横挂，水流从百余米的石壁腾空直下，腾起丈余高狼烟一般的迷漫水雾。
萧剑平和马仕龙、黄明亮等人已经顾不上这些，带着人马就往溪口处奔。就在他们刚刚踏上通往溪口的石阶，萧剑平的手机突然响了。萧剑平立即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手机里传出何玉芳沙哑的声音，小萧吗，你们眼下到哪里了？
萧剑平说，我们刚赶到溪口下面，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何玉芳道，你们马上停下，在那儿原地待命。
萧剑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何玉芳重复，你们马上停下来，在那儿原地待命。
萧剑平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呢？是山上已经出现滑坡了吗？
何玉芳说，不是，是我把“生命谷”有可能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消息，报告了苗书记和刘县长，他们十分重视。尤其是苗书记，立即带着小分队从巡查的乡镇撤了出来，要亲自赶赴溪口，现场指挥抢险救灾。我们已经走在去清溪的路上，估计半个小时就到。
萧剑平不禁焦急道，苗书记能来现场指挥抢险当然更好，但是现在山上泥石流的征兆已经出现，正在威胁着溪上村几十个村民的安全，情况紧急，分秒必争，容不得半分钟的延误等待啊！再说我们已经采取了相应的措施，还用得着苗书记他……
何玉芳马上截断萧剑平的话，小萧你怎么这样说话哩？我们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份，我们是下级，总该理解和服从上级领导吧！
萧剑平急得简直就要喊起来，我知道下级应该服从上级，可现在……山上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发生山体滑坡，我们怎能够见死不救，心平气和地在这儿等待啊……
何玉芳怒道，好，我不给你小萧说了，叫侯县长给你说话。
手机里立即传来侯清元的声音，小萧，苗书记很重视“生命谷”的救灾抢险，也很需要现场指挥救灾抢险的新闻报道，县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现在都跟在身边，准备拍摄成新闻录像和照片，在省、市报纸和电视台刊登、播发。
你一定会理解、支持苗书记的这个想法吧！
萧剑平想到自己挂职以来的经历，当然能够理解苗书记的想法：他也是想让自己勤政为民的形象广博于市，上达天庭，为他的升迁积攒足够的政治资本哪！但是此时此刻，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啊！于是仍然坚持道，侯县长，您的指示很重要，苗书记的想法也很好。可是，山体已经出现了半米多宽的裂缝，我们怎么能够等半个小时啊！
侯清元打断萧剑平的话，半米多宽的裂缝算啥？这样的裂缝大腹山里多的是，有些裂缝根本就不会出现山体滑坡。“生命谷”历史上不就出现过一回泥石流？这几十年还有没有出现过？所以说你不必大惊小怪，就算会发生，也要到几个小时以后了，一切都还来得及嘛！
萧剑平有些迟疑道，可是，要是泥石流马上就要发生了呢？
侯清元有些愠怒了，要是泥石流根本就不会发生哩？小萧啊，我们都是党员干部，凡事都要为上级负责，都要和上级保持一致，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办。你怎么不管组织原则，非要一意孤行擅自另作主张哩？我可给你说啊，你马上就要挂职期满了，走之前的考核评价什么的，可都得苗书记我们说话哩！本来苗书记对你的印象挺好的，要是因为这件事，叫他对你印象不好了，那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萧剑平没有回答侯清元的话，只是慢慢关了手机，愣在那儿左右为难了。心里犹豫着，禁不住又埋怨起苗书记：你苗书记一个聪明人，这会儿怎么糊涂了呢？这抢险救灾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啊！要宁快勿慢，宁紧勿缓，你怎么不抓紧时间，偏要搞这样的花架子，整什么新闻宣传效应呢？万一出现点儿伤亡事故，咱们可是都吃罪不起啊！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不听侯清元的话，为这件事儿得罪了苗书记，对自己挂职期满顺利离开产生了坏影响，也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啊！萧剑平仍在心里惴惴地想。
3.暴风雨中的“迪斯科”
紧跟在萧剑平后面的马仕龙等人，见萧剑平犹豫起来，就问谁的电话。
萧剑平就将何玉芳和侯清元说的苗书记要来现场指挥抢险的事对他们讲了。几个人立即气得骂起娘来。
关云山骂道，****妈，这些官儿就会搞这些花架子，这会儿屎都憋到屁股门儿了，闹不好都要出人命哩！他们还在搞啥****现场新闻，尽想着往自己脸上贴金哩！
黄明亮怒道，侯清元不是一直跟的刘县长，这会儿咋又拍起苗书记的马屁了？
马仕龙冷笑道，听说侯清元去年跑贫困县扶持款立了功，下一步有可能要升为副书记，看他把苗书记巴结的，只恨不得去舔人家的屁股沟子啦！
萧剑平焦急地说，咱们先不说这些了，赶紧商量一下咋办吧！
马仕龙看了一眼萧剑平说，人命关天，灾情紧急，上山救人是刻不容缓。
但对你来说，侯清元和苗书记又得罪不起。不行咱们这样吧！小萧你留在这儿等他们，我跟黄镇长、老关他们带人先上去，这样咱们对上对下两不误。
你看这样行不行？
黄明亮和关云山说，就是就是，就这样吧！
萧剑平道，这样是好，只是你们一走，他们来了还指挥谁呀？
马仕龙有些气恼了，那你就把责任推给我，就说是我带人上去的。反正我是受过处分的人，也不想往上进步的事了，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
萧剑平还在犹豫着，似乎不想让马仕龙代己受过，可也很难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在此时，后边的队伍忽然骚动起来。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穿着红雨衣红雨鞋的人，不顾一切地挤过人群，拼命朝溪口攀登而来。
就在那个穿红雨衣的人冲过身边的时候，萧剑平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容，脑际不禁猛然一个激灵：难道这是柳絮吗？
还没等萧剑平喊出声来，黄明亮和关云山已经叫了起来：柳絮……是柳絮啊！
黄明亮和关云山的叫声惊动了马仕龙，四人急忙朝上望去，柳絮此时已经登上溪口，正在沿着浊流漫泻的堰堤，不顾一切地朝前疾奔——
四人不觉一起惊呼起来，柳絮……你要小心啊！
聚集在石阶上的几十个人都一起呼喊起来，柳絮——千万要小心啊！
柳絮似乎没有听到众人的呼喊，仍然不管不顾地朝前急奔……堰堤漫泻，浊流翻滚，天空是白茫茫的雨幕，脚下是肆意漫泻的浊流和劲泻而下的百丈飞瀑。柳絮那一身红色的雨衣雨鞋，在白茫茫的雨幕和浊黄的浪流之间显得格外的醒目，雨幕、浊流和红色的柳絮构成了一幅凄美惊艳、触目惊心的水墨画……
人们都被眼前的这幅令人触目惊心的水墨画镇住了。整个队伍里没有一丝的声响，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嘴巴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絮不顾一切拼命向前的举动，唯恐柳絮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和意外……
柳絮的前行真是太难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天空疾雨猛浇，脚下水流冲击，仅有一米来宽的堰堤，仿佛杂技中的钢丝一般左右摇摆晃晃荡荡，柳絮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滚下百丈高的悬崖……柳絮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众人的喊声，依然在雨浇水击中拼命地前行。柳絮整个人就像一个红色的精灵，在劲风暴雨中恣意掠飞。柳絮更像是一个技艺超凡绝伦的舞者，在疾雨浊流的舞池里挥洒着激情，竭尽所能地跳着一曲撼天动地的迪斯科……
柳絮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堰堤的尽头，一个跃步，登上了山边的小路，顺着小路朝着山里飞奔起来。人群这才“哦”了一声，好不容易松下来一口气！
关云山最先缓过神来，对萧剑平吼道，柳絮都已经进山了，我们还在这儿等球啊？
黄明亮喊道，不能再等了，再等非出人命不可了。
萧剑平回头望了望山下的来路，仍然不见半个人影儿，只得咬了咬牙，跺脚对马仕龙说道，马书记，你给大伙儿发进山救人的命令吧，以后有什么事儿我兜着！
马仕龙转身对身后的几十个人大喊道，柳絮她一个弱女子，尚且这般是非分明，不顾一切进山救人，我们这么多男人还等个啥？是党员和不怕死的都跟我上啊！
马仕龙喊罢，纵身朝溪口跃登而上。黄明亮、翟宜君、关云山等人紧随其后。后边的几十个人“嗷”地发一声呼喊，蜂拥而上登临溪口，直扑水流涌泻的堰堤。
萧剑平最后一个登上溪口，见抢险队伍已经全部通过堰堤，朝着溪上村的方向疾奔而去。远远望去，还能看见飞奔着的柳絮，只是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儿，在紧跟其后的一长溜儿穿着五颜六色雨衣的队伍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醒目和耀眼……
柳絮是一面飘扬的旗帜，还是一支引路的火把？只是，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是从哪里回来的呢？她突然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萧剑平最后望了一眼山下的来路：见鬼去吧，侯副县长的命令！见鬼去吧，苗书记现场指挥救灾抢险的录像和拍照！和山里几十个村民的生命相比，这一切都又算得了什么！
萧剑平跟着大队人马赶到溪上村，正值村里吵嚷成一片。王大成、崔志海和几个村干部，正在向村民做着撤离的动员。但是村民们根本不买他们几个的账。此时大雨暂时小了，变成了蒙蒙的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十几个村民站在村头的泥地里，将王大成和崔志海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要求着什么。
王大成和崔志海看到萧剑平等人，连忙挤出人群，可把你们等来了，真是急死人啦！
萧剑平问王大成，群众动员得怎么样了？
王大成摇摇头，难哪，都三请诸葛亮了，他们还是……
马仕龙问王大成，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走？
王大成叹道，还不是财产损失、要求补助的问题，真是鼠目寸光啊！
关云山怒道，****妈，眼看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说财产损失哩！
马仕龙对萧剑平说，小萧，你以镇长的身份，给他们表个态许个愿，先把他们弄走再说。至于说事后能不能补，能补多少，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萧剑平心想别无良策，看来眼前只有这样了，就跳上一盘石碾对周围的群众大声喊道，我是清溪镇镇长萧剑平，现在要求大家赶紧撤离险区。除了现金和存折，别的什么都不要带。大家赶快行动吧！至于你们提出的补助问题，国家有政策，我们会尽量补偿大家的损失的！
村民们一阵嘤嘤嗡嗡，稍倾，一个人领头说道，你要是说话算数，就给我们打个字据吧！要不，我们事后找谁要钱哪？
马仕龙在一边发火说，人家萧镇长可是市里下来挂职的大领导，这众目睽睽之下说话还能不算数？你们咋能叫人家打字据？这不是玩领导难堪吗？萧镇长，这字据就不给他们打，看他们到底走不走？他们不走算了，咱们赶紧往回撤，让他们都给泥石流冲了！
马仕龙说着就拉萧剑平下碾盘。众人立即慌乱起来，六神无主地商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