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这个小院的大门口，果然有红漆书写的“溪口村小学校”的字样。村部旁边的其他房门上，还写有“校长室”、“教师住室”和“图书借阅室”等等字样。一阵阵老师的讲课声和小学生稚嫩的读书声，从这排瓦房后边的那排瓦房里清晰地传来。
随村干部们走进村部，我见室内的土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计划生育统计表和溪口村基本情况表，还有综合治理情况说明表……里面仅有一张办公桌和一张长方形的大方桌以及几把木连椅。被让在那张办公桌后面的木椅上坐下来，村干部们忙着给我递烟倒水。然后，王大成和崔志海简单介绍了村里的情况，不外乎人口、面积和计划生育、综合治理等等。
我别的东西没记清，就记着了溪口村包含两个自然村，就是村部所在地溪下村和溪上村。溪上村要从溪口攀上去，再走七八里路才能到。原来的溪口村是一个村，位置就在如今的溪上村。只是后来因为那里山高坡陡，山路又窄又远，交通实在不便，许多人都由溪上搬到了溪下，才渐渐形成了两个自然村。现在溪口村的大部分人口都在溪下村，溪上村还剩有三十多口人。村里动员了好多次，想叫溪上村的住户都搬下来，但他们死活不愿意。
我不由问柳絮，你家在溪上还是溪下？
柳青林抢先回答，溪上。
我再问，咋不搬到溪下住啊？
柳絮说，我早想搬到溪下了，可是我妈我奶说啥都不搬。
我笑说，哦，那你每次回家离家，要走几十里山路，不累呀？
柳絮说，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从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啥累。
闲话说完，言归正传。我简单向村干部们表达了自己下来任职和包村，初来乍到没有经验，希望村干部们多多支持工作的意思。村干部们自然是一片欢迎支持之声。随后，我才向他们传达了镇党委扩大会议精神和分给溪口村的引资与创办企业的任务。村干部们突然没有了刚才的热情，一下子变得冷寂沉静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一句话了。
憋了老半天，村主任崔志海说，你来时都看到了，像我们这里的条件，谁愿意来投资啊！
支书王大成说，是啊，企业咱村里也不是没办过，就是最后办不成啊！
我不由问道，村里以前都办过啥企业？
胡秀梅说，元鱼塘、石棉矿、山菜厂，几乎啥法儿都使过了，就是……
我觉得这几个项目还蛮符合实际的，就问，那你们咋都失败了？
崔志海说，还不是叫镇里县里的工商、税务部门的吃、拿、卡、要整垮的。
王大成接话道，也不能全都这么说，我看主要还是企业规模小，经不起折腾。还有就是群众积了钱，掏一个就想回报俩，急功近利，杀鸡取蛋，生产的成品还没销售出去哩，就先叫自己人拿空了。另外就是没经验，集体办企业体制跟不上，这也是失败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我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有了以前的教训，以后就有经验了。不管怎么讲，发展是硬道理，上面布置的任务总是得想办法完成。我们还是议一议镇党委布置的任务吧！
村干部们一下子又陷入了冷寂和沉静。好一会儿还是崔志海发话道，萧镇长，我们以前办的企业都垮了，群众集资都集怕了。如今要是再去整，叫我们去哪儿集资啊？
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说了。可是没有话说不行啊！没有话说了，你的包村任务完不成怎么办？思至此，我沉吟道，这样吧！看来靠村里招商引资确实有一定困难，但是有困难也不能裹足不前哪！我的意见是村里也积极行动出去引资，我也在上面帮大家找找门路，反正是一个目的，就是把咱村引资办企业的任务完成好。你们看怎么样？
这下子，溪口村的干部们是真的没有话说了。但是，村支书王大成还是没话找话说，萧镇长，我说句直话你也别在意。你要是真的能从上边找来钱，就先把咱村的小学校还有过河的桥修一修，修桥是解决交通问题，修学校是百年大计。这所小学自打建好，二十多年就没有翻盖过，实在不行了就修修补补，再不翻盖就彻底不行了。只要把这两条整好，群众集资和发展企业的事儿就好整了。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修桥的事儿，我回去想办法试一试。至于翻修小学校，这应该是教育部门管的吧？
崔志海说，按说是教育部门管，可是他们每年拨下来的钱很少，又是镇里统一使用。这几年的专门拨款，都叫镇里集中使用，建设镇上中学了。拨到村小的钱，连基本办公费都不够，更别说翻修校舍了。
我心里一阵难受道：这事儿没给上边教育部门反映过？
胡秀梅说，都反映不下一百回了。人家不但不拨款，还说要把这个小学砍了哩！就是因为咱们村离别村的小学远，才暂时没有被砍掉。
我想了好一阵才说道，这个问题太复杂，等我向教育部门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吧！
吃罢午饭，我说该回去了，就掏出手机给司机大张打电话。
柳絮却说，萧镇长既然来了溪口村，何不也到溪上看一看？
村干部们也一齐起哄。柳青林甚至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溪上村可是一处世外桃源呀！
我心里想去，又怕山高路远，就问，现在去溪上，下午能赶回吗？
崔志海说，瞧你萧镇长说的，我敢说不到一个钟头就下来了。
于是只好客随主便，我跟着他们出门朝溪上村走去。走出溪下村不远，柳絮指着前方一个山口，那就是远近闻名的溪口，要去溪上必须经过那儿。
我顺着柳絮的手指望去，果然见前方半山腰间，两座山壁斜峙耸立相倚相交，中间形成一个竖立的椭圆形山口，山口上部垂松倒挂灌木丛生，郁郁葱葱异常茂盛。山口的底部，有一道银河般的飞瀑直泻而出，飞瀑落天而下，扬扬洒洒出一幅生动无比的图画。透过飞瀑形成的水雾，隐约可见一条曲弯的石阶小路攀援而上，直通上边溪口……
我不觉灵机一动，指着那水瀑流泻的山口对众人问道，你们看那儿像什么？
众人不觉也停下脚步，驻足观望，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像个什么来。
王大成不知其解地望着我，萧镇长，你看那像个什么呢？
我吞吞吐吐道，我看那像个——说了一半却不说了，拿眼撩了一眼胡秀梅和柳絮。
崔志海从我的脸红上看出了门道，就细细对着溪口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对胡秀梅开玩笑说，胡秀梅，你仔细瞅瞅那地方，看像不像你那……胡子嘴？
胡秀梅果真细细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粉脸飞红满天，撵着崔志海打起来，死志海，你就会满嘴喷屎尿，咋不说像你家凤莲那胡子嘴哩！
经他们两人的一打闹，众人都一下子醒过神儿来。见胡秀梅嬉笑着拉着柳絮往前先走了，就不觉索性站那儿，对着那溪口好一阵品头论足，都觉得那两道斜峙相交扶摇直上的山壁，还真像一个仰躺着的女人那朝上竖起的大腿，还有竖立的椭圆形溪口以及溪口里那道飞扬的瀑流，不就活似女人的那个地方嘛。就都说：像，像，还真是像哩！
经由溪口，再往里走，视觉又豁然开朗起来。眼前展开的风景还真如众人所说，确是另一番奇美世界。这里山谷陡峭，峻峰耸立，奇石怪岩嶙峋峤列，岩石之间灌木丛生，谷中一条清溪卵石遍布，清流淙淙，曲曲弯弯不知绕向何处。若不是一条不宽的沙石小路，傍溪倚山蜿蜒而行，真还以为这里是不觅人迹的神仙乐土哩！
又走了一阵，山势又渐趋平缓，山谷的地貌也宽阔多了。山上的怪石次第减少，土质渐次丰厚起来，遍山的草木分外茂盛，别是一番宜人的景象。
平缓的山谷漫坡上之间，出现一片散乱的农舍。治保主任柳青林指着那片农舍说，这就是咱们要到的溪上村。
转眼之间到了跟前，我问跟上来的柳絮，你家住在哪儿呀？
柳絮忽然面带赧色说，家舍寒酸，实在惨不忍睹。但既然来了，我就领着去看看吧！
随着柳絮，一行来到两大一小间茅屋前面。茅屋上面的屋草高低不平，呈现一种黑灰的铁色，墙是板打的土墙，已被风雨剥落得坑坑洼洼，早已没有了平整的墙面。也许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从屋里迎出来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柳絮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妈，这是我们新来的镇长，他路过顺便来家看看。
柳絮的母亲显然没有想到镇长会来，一时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捏揉衣角，忙不迭说，哦，哦，快屋里坐，快屋里坐。
众人进屋，在几把小靠椅上落座。柳絮忙着找烟倒茶，茶瓶却是空的。
柳絮朝她妈使个眼色。她妈忙说，我去烧茶。我跟几个人都说，不渴，都不渴，不用烧了。柳絮却偏要她妈去烧。正争执间，里间又传出一个更老的妇人声音，咳咳，是——谁上咱家来了哩？
柳絮随声去了里间。随即传出她和老妇人唧唧哝哝的对话。这对话有埋怨有劝慰，听得人心里紧揪发酸，有一种半刻也坐不住的感觉。待柳絮从里间出来，我首先适时起身，走，咱们该去村子里看看了。王大成、崔志海也连忙附和。
柳絮母亲从厨房出来拦住，连一口茶都没喝就走啊？
我推让道，都不渴的，我们还得去村里看看呢！
离开柳絮家，一行人绕着村子转了一个大圆圈儿，我才知道村子后面很远很远，都是一片丰腴肥美的谷地。这道山谷真是大腹山里少有的一段地形地貌，进溪口是一段曲折绵长的细窄峡谷，大约几里之后又出现了这样一大片平缓宽阔的谷地。谷地的宽度是峡谷的两倍还要多，整个谷地呈扁圆的弧形，朝村子后面很远的地方伸去。我禁不住联想翩翩：这道山谷的地形地貌不就是一个女人的子宫吗？
这里土质肥厚，水源充足，草木茂盛，人畜兴旺，山坡、谷地上到处生长着桃树。可以想象如果早来几天的话，这满坡满谷铺满粉红的桃花，该是怎样的一幅人间仙境图？真不知道溪上村的先人们是如何发现这块风水宝地的！然而，与此等奇美景色极不和谐的是，谷地之中两边山坡的脚下，却有许多地方坑坑洼洼，有不少被人挖过的洞穴，像一个个恼人的疮疤镶嵌在美人俊俏无瑕的肌肤上，给人以美中瑕疵的缺失感。
我指着那些洞穴，问众人都是怎么形成的。
王大成说，还不是前任镇党委书记侯清元作的孽啊！
我问，此话怎讲呢？
崔志海说，这是前任镇党委书记侯清元包村时开的石棉矿，这矿开了好几年，也没挣到什么钱，声势倒造得不老小，都被吹成发展山区经济的典范了。侯清元就是凭着这，才提到县里当了副县长。没想到他刚走，这石棉就挖得见了底。石棉矿最后停产了，这洞穴却保存下来了。
我听完半天不说话。我能够说什么呢？要说实话，侯清元这种做法就是竭泽而渔、杀鸡取蛋啊！然而这样的实话不能说，因为侯清元现在是副县长，我现在得罪他干什么？
转完村子往回走，柳青林说，他家就在溪上村，今天就住下不走了。
我叫柳絮也住下，在家陪陪老人吧！明天回镇也行的。
柳絮说，她经常回来的，现在镇里正忙，这回就算了。
走出溪上村，回去的路上都有些沉闷。我和王大成、崔志海走在前边，柳絮和胡秀梅仍旧远远地走在后面。走了一阵，我不由问起在柳絮家里看到的情况，咋不见柳絮家里的男性哩？比如说她爹、她爷？
王大成和崔志海相互看了一眼，一副欲说又止的样子。好久，王大成才叹口气说，唉，柳絮这闺女命苦啊！
我不觉一怔道，柳絮命苦？咋个苦法儿？
王大成摇摇头说，柳絮她爷她爹都是盛年早逝，听说她爷是年轻时被山体滑坡压死的，她爹是走夜路回家摔死的……就剩下两个寡女人，咬着牙一把屎一把尿，硬是把柳絮这闺女拉扯大……
崔志海在旁边接着说，别看咱们刚才看到的溪上村后面土厚地肥草木茂盛，一幅世外桃源的风光，其实是个高山茓子地。这种茓子地四周高中间低，土层厚土质活，遇到大雨浸泡和冲刷，活土很容易被冲走。听老年人说，溪上村早些年还发生过一回泥石流。柳絮的爷爷就是在那回泥石流中……
要不咋说这闺女命苦哩！
我们几个人不再说话，只顾沉闷地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回到溪口。几个人便停下来，边歇边等后面的胡秀梅和柳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