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马夫是谁呀?”柯沫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
“你没必要了解他是谁,那与你毫不相干。”将军冷冷的打断她,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侄子,恨不得把他丢到海里喂鲨鱼。
善于察言观色的麦达先生接受到叔叔眼神的警告,虽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是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止住了嘴:“管他是谁呢,柯沫小姐,你人不认识他都不一定。”
“是这样吗?”柯沫不解的问,“我以为将军府的下人我全认识呢。”
“总有一些是你不知道的,宝贝。”将军沉吟片刻,缓缓的说,“说实在的,就连我,这个将军府实实在在的主人,有的时候都不能把他们分得清楚的,有一次我竟然糊涂的要烧火的伙夫去给我擦皮鞋,结果那双精致的德国皮鞋就光荣的牺牲在他手里了。你看,有的时候仆人太多也会给做老爷的惹麻烦,你总得无时无刻的盯着他,像一个监工,提防他在账目上做手脚,一天下来,我倒要比他们做下人的还累。”
“没错,如果你稍有一点不留神,他们就会反过来骑在你的脑袋上作威作福。关于这点,叔叔最有发言权了,因为他对这样的经历亲身体验过。”麦达先生露出愤恨和悲伤的样子,说这番言不由衷的话时还手舞足蹈,完全将自己和见死不救的伪君子撇清关系。
“我不晓得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柯沫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黄昏的大海一直以来都是大自然最绚丽多彩的风景,几乎所有的乘客都愿意在甲板上欣赏这样壮丽的景观,而不是呆在舱室里打扑克牌。这是宁静的一幕,也是喧嚣的一幕,即是温馨的一幕,又是无情的一幕。健谈的船长正站在聚拢在他周围,作为一个中心人物,正夸夸其谈的讲着罗马的风光。所有的太太小姐都一惊一乍,故作姿态,就像这样距离她们非常遥远的历史事件带给了她们什么震撼,心灵的共鸣。
柯沫无所事事的站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她是一个肤浅但坦率朴素的姑娘。她对历史提不起兴趣就不装着对它们有所研究,不爱读书就不时时刻刻捧着一本极享荣誉的名著,好像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出口成章。但这样的性格使他与众不同,所以即使孤身一人,也总是有欣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在她身上。她为这些不由自主的目光颇为得意洋洋,但故意不去看他们,只仰头望着满天霞光,温润的下巴被镀上一层金光熠熠的橘黄色,有细小的绒毛被海风轻轻吹着,显得可爱而温暖。
麦达先生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最后来到柯沫身边,热情的跟她说话,心里感叹她真是为充满魅力的小姐,难怪叔叔会对她百般宠爱,这在他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麦达先生表面上给人的印象是落落大方,不拘小节,但其实心思缜密,老谋深算。总有人被他饱经世事的外表蒙蔽,他从不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年龄,在八十岁和三十岁的年龄段,他在前者里生活的更加游刃有余,它总能带给他莫大的利益。“我已经三十岁了,但人家都以为我早已年逾古稀,要是有一天我真正活到八十岁,他们会把我当成老妖怪。”麦达先生在柯沫面前经常拿他的病症打趣,从不会为此自卑和沮丧,完全一副八十岁人情练达的成熟模样,可以毫不拘束畅谈自己所经历的风流韵事,生意上的失意和意外的发了一笔横财,他甚至告诉别人,自己对创作兴味盎然,十二岁的一首情诗曾叫自己的老师拍案叫绝。
“你为什么愿意为了我的叔叔铤而走险呢?这问题困扰了我很久。”麦达先生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愿意也对我怀有同样的感情呢?”
柯沫被恭维后变得容光焕发:“他是我见过最完美无缺的英雄。你几乎很难找得到对英勇无畏,智勇双全的绅士爱答不理的夫人或者农家女。”
“这是一个国家要求一名将军做到的。”麦达先生点点头,“话又说回来,这次的罗马之旅对我来说是故地重游,丛然会乐不思蜀,我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怀疑。只是我还真有点难以抉择,在我决定一同前往罗马时。有一件新近的事牵绊住了我,唉,夜深人静时我在舱室里回忆往事,真为自己只图享受而心中隐隐不安。我一遍遍的自我检讨,但船已经开了,说再说的话都没有用了,只不过我真怕这事会影响到我故地重游的心情,但那也是我咎由自取呐!怪谁呢?怪我自己吧,怨谁呢?怨我自己吧。”说完他十分配合自己的语调做出忧伤的样子。他做这样的刻意表情非常在行,几乎是信手拈来,很少有人能识破。
“唉,是一件怎么样难以割舍的事呢先生,如果您不嫌我问的太多的话。”柯沫谦逊的问。
“他要结婚了,我的朋友就要结婚了,但我却无法到现场对他祝贺,为他所帮助过我的事致谢。”他不无遗憾的说,“那天他驾车送我们到港口时才向我透露了他要结婚的消息,而我不过激动的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些发自肺腑的话,但这还不够,我一直以为我能做到更多,做的更合我心意。”
柯沫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谁?”她难以置信的问,“送我们到港口的那个瞎了一只眼的马夫吗?他要结婚啦!跟谁结婚啊!”
“虽然我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激动,但确实如此,他要娶一直在厨房做活的厨娘薇拉,您认识她不对吗?为她祝福吧,她将会成为一位非常幸福的妻子。”麦达先生口气平稳,他感觉自己不过说了句理所当然的话。
“可是他瞎了一只眼啊!”柯沫指着自己的一只眼,咬牙切齿的吼了起来。
“嘿,可是那有什么关系!”麦达先生对柯沫的说法感到好笑,又为她对这事的态度疑惑不解,他盯着她愤怒的眼睛,想从那里探出个究竟,“哪个国家的法律会禁止瞎子结婚呢?”
“可是薇拉那么老啊!”她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双腿都因为愤怒而微微的发抖。
“别把事态说的那么严重吧,她的确不如您那么年轻靓丽,但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她一定能把妻子这个角色扮演的相当出色的。”他解释道。
“哦不!他是个骗子!你等我找到他!我要他好看!”柯沫像疯了似的撕扯自己乌黑秀丽的长发,使它们以一种奇形怪状在习习海风中飞扬。她愁眉紧锁,咬牙切齿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有很多人充满惊讶的看着前后发差如此巨大的柯沫,对她难以理解的行为指手画脚。柯沫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她骂叶浮生骗子,可并没有得到他许下的任何诺言。她已经没有理智去思考为什么这件看上去与她毫不相干的事竟会惹得她大发雷霆,“门打开了是吗?薇拉给他开的门,还骗我说里面没人,里面的是鬼啊!”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顾麦达先生的阻拦,径直冲到驾驶舱找到正在抽烟斗的船长,用坚决的口气提出自己要返航的意愿。麦达先生吃惊的站在一边,眼看事态越来越糟便急忙离开去找将军了。
和蔼可亲的船长以为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在同他开玩笑,但她的眼神那么坚决,口气那么毋庸置疑,这就使他慎重起来,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极为惋惜的拒绝了她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这不可能小姐,除此之外我能帮您做任何事,我永远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我必须回去!想象办法吧!让我回去,我非回去不可!”柯沫扯着他的衣袖,苦苦的哀求道,她的样子真诚而忧伤,像个感情受到重创的脆弱的女人,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嘴唇不停地发抖。
“唉,小姐,对您的请求无能为力可真叫我感到难过。”船长扶着自己的额头,做出苦恼不堪的姿态,“船既已起航,哪能因为各人的利益就返航呢?不过这里倒是有一艘小的救生艇能备一时之需,但不能给您用,它有别的用途。再说了,天已经黑了下来,难道您要一个人这样不顾危险的离开吗?这点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要是您出了什么危险,我真是难辞其咎啦。唉,别这样可怜巴巴的求我啦,再多说一句我就受不了了。”
等到麦达先生领着焦急的将军冲向甲板上的护栏前,那艘狭小橙色的救生艇已经缓缓地脱离了与它相比巨大的远洋船,成为渺茫大海上孤单的一盏油灯。柯沫笨拙却信念十足的划动着船桨,她用尽力气,脸憋得通红,像在完成一个无比神圣的使命,更像是一个癫狂症患者,因为她没办法给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个合理的解释,唯一的解释是这一切不过是她一时心血来潮。她可以不顾一切的独自划着救生艇返航,也可以苦苦哀求船长让自己回到远洋船上去,她好像想做什么就能放手一搏,没有任何负担,没有后顾之忧,只需紧紧怀揣着驱使她一往无前的信念。“我要回到岸上去!我要回到岸上去!”在这样的信念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事她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回到岸上去,但这并不能困扰她,疯狂的信念是她的螺旋桨。
“快点回来!那多危险啊!柯沫小姐,您会遇上大风浪的!”麦达先生用他沙哑的嗓子不遗余力的呼唤着一意孤行的柯沫,他焦灼不安,不停的向船长求助,说无论如何得把那艘弱不禁风的救生艇追回来,他指着他,用粗鲁的口气质问他,有什么权利让一位身单力薄的女士按自己一时的坏念头去冒风险,他们争执不休起来。
“别管她!让她去为鲨鱼吧!”麦将军扶着护栏,因为受到侮辱而面红耳赤。他的四肢都因为权威受到损坏而剧烈的颤栗,为柯沫大胆而不顾后果的举动怒不可遏,眼神透漏出凶光,目不转睛的盯着黑暗里被油灯映照的孤单背影。他原本正在舱室和一些有钱但放荡不羁的贵公子打扑克,正兴致勃勃,全神贯注,突然听到麦达先生说柯沫发了疯的消息,起初他不相信,并不在意,但他焦急的侄子死啦硬拽把他带走,这差点惹恼了他。当他看到柯沫一点点的远离他,最终往相反的方向驶去。一开始他无法理解,显得惊讶不已,但随即而来的是愤怒,他不能原谅一个所有荣耀地位都是他赋予的女人,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抛下他去一个离他远远的地方!那不是对他的一种蔑视吗!他怎么受到了这样的轻视,所以他的那句“让她去喂鲨鱼吧!”是发自内心的话。
这是最匪夷所思的一段时光,也是最平淡无奇的一段时光,当柯沫驾驶着狭小简易的救生艇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若隐若现,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对于她本身来说竟然没产生一点影响,她摇动双臂,划着船桨就像做着一项习以为常的活计儿。她在海面上所表现出镇定自若就好像她在地面上所保持的那样。有的时候她感到双臂酸痛难忍就换用小腿夹着船桨艰难的摇曳,而双臂便趁着这短暂的片刻交叉着揉揉捏捏,然后很快的换回来。
白天的时候她会把油灯熄掉,直到暮色沉沉时才把它点燃,救生艇的暗仓里只有很少的一点食物,柯沫只有实在饥饿不堪时才取它们中的一小部分缓解疲乏。虽然冰凉刺骨的海风一刻不停的锤炼着她坚实的毅力,但大风浪一直未见踪影,海面还是像它少有的风平浪静。一开始,当柯沫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毅然决然的踏上征程时,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考虑未来将要面临的所有未知的阻碍,柯沫是抱着一如既往的乐观态度决定返航的。她以为自己乘坐的轮渡不过不慌不忙的行驶了两天,只要她用尽全力,利用上所有的时间不出一天的功夫就能重新的登上港口,并且毫发无损。
但在孤立无援的了旅程进展到第四天之后,柯沫才终于改变了一开始她引以为豪的态度。她的小艇就好像原封不动的呆在它决定独立的那片凄凉的海域,只是那艘放然大物片刻不停的把它撇下了。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它为自己的主张努力过?放眼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水,就是浩瀚无边的天空,这两者没有特定的固定不变的一点能成为柯沫的参照物。当柯沫终于无可避免的发现这一点,她头一次不再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而是把船桨一丢,沮丧哀愁的倒在冰凉的小艇里,像个心灰意冷,无可奈何的人所展现出的那样。
海风把她的小艇从东吹到西,又从南吹到北,但她睁着无神的双眼,对所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反正吹到哪里都一样。在寂寥的海平面上,会有灰白相间的海鸥鸣叫着掠过波澜不惊的海面,它们其中几只胆子大的更是毫无畏惧的落在小艇上,肆无忌惮的走来走去,完全不把躺在一旁一动不动的柯沫放在眼里。柯沫像一个将行就木的人,浑身上下的感知顷刻失去了效用,如果不是记忆依然像血液在她的浑身上下流动,下一秒她就决定去死了。叶浮生即将举行婚礼,在她一生所经历的最灰暗的日子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如此不相干的事却在她的心里息息相关,紧密相连。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近乎愚蠢的荒唐。原来她始终抗拒承认这一点,这与她倨傲的本性水火不容,可当现实接二连三的给它亮出红牌时她才无可奈何的垂下了眼皮,说道:“好吧,你说的对,只要你把亮闪闪的玩儿意从我眼前移开。”
几只海鸥简直把她当成了能被肆意摆弄的稻草人,踩在她的头发上,在她的衣服上留下自己新陈代谢的产物。柯沫和其中的一只四目相对,彼此都像研究着一种新奇的,闻所未闻的怪物。柯沫猛地伸出胳膊抓住那只狂妄的海鸥,小家伙悴不及防,纵使使劲挣扎仍无济于事,被胜利者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把它拴在小艇上,任它扑腾乱跳。“嘿,你这厚颜无耻的家伙。”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又有同样的几只海鸥成为这艘救生艇的工艺品,它们被分别拴在小艇的四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