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谈这些表面上多姿多彩内在索然无味的生活是徒劳无益的,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其余的男男女女都成了来去自如的游鱼,她从水底走过或者在水面掠起都轻轻松松的像片落叶。如果说柯沫当初决定留下是个并不那么正确的选择,然而在这样凄凄惨惨的苦水中浸泡过之后她终于想到了个弥补的法子,看上去有点像亡羊补牢。她把要离开的想法告诉将军后抱着很大的决心等待答案,出人预料的是这次他并没有不可理喻的加以阻挠,他当时认为她短暂的离开也是调剂他生活的心血来潮,所以不但不横眉冷对,而是用极热情的态度称赞了她这一说法:“老呆在同一个地方,生活都僵硬的成了铸铁。”他拿出地图给她,并兴味盎然的指出那些地方名符其实,哪些地方与人们口口相传的严重不符。柯沫对他一系列提议并不上心,只是说明这次旅行不值得这般大费周章,她并不把哪个地方看做目的地,因为随时都能停下来,或者掉头往回走。
一次心血来潮的旅行就像一场即兴表演,当表演开始时柯沫一点也没有想过土耳其庄园可以成为第一站或者其中的任何一站,这个想法十分言不由衷,但现实上它现在听起来倒像是哪本书上提到了一个地名,用的形式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样一来,土耳其撞月就被柯沫自欺欺人的认为是处断壁残颓,无人居住,荒凉不已。
地面被冻成僵硬的钢铁,柯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在像铁轨一样的车辙上,乍一看,如果天气顿时暗下来,或者在漆黑的夜晚里她仍用这种不慌不忙的方式走路,这倒像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了。但你要是想得到她的答复,她一定会满不在乎的回答你,这就是她的铜墙铁壁。
摩马城那样大,柯沫发现自己仅靠步行而不去租一匹马或是买张船票,她是无法随心所欲的到别的地方去的,不过这对一场漫无目的的旅行来说并不能造成不愉快的阻碍。遇见客栈她就进去歇脚,去熊熊燃烧的壁炉旁烤火,喝一杯甜橙酒,总之她是无比悠闲的,一点也不热内光阴弥足珍贵。她认为自己表面上心不在焉其实正完成了一项创举,那便是:别人的日子都停滞不前,而我还在继续前行。她并不试图追赶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也不用夸张的速度把困扰忧愁摇摇甩往身后,这是一种平静的像水一样的生活。
如果这真的算是一种旅行的话,前一周它进展的一帆风顺,坎坷发生在一周之后,无论如何柯沫过了前天心如死灰的日子,她觉得用心如死灰来形容自己的心境比心如止水更贴切。有一座看上去灰头土脸的矮房在进行翻修,一些穿着满是石灰的工作服的工人聚在一起商讨着进一步的操作,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反感所以正为相互的分歧争执不休,以至于柯沫走过去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柯沫远远地站在一旁一边扯下围巾一边慢吞吞的喝下一杯热气蒸蒸的水,那杯水带给她温暖,所以她并不想一口气把它消灭光,而是把嘴唇浸泡在水中,直到它完全冷却才一饮而尽。她尽可能朝那些各抒己见却始终不能达成一致的工匠看去,却并不认为一定要看个一清二楚才行,于是在他们仍争执不休,几次三番的朝对方晃拳头的时候她就百无聊赖的走开了。她并没有看到在一个角落里困惑不解的眼光跟随着她的人。那眼光从一顶肮脏的毡帽下投射出来盯着她,等待她走了之后,由脚步代替了这种悄无声息的跟随。
当她漫不经心的走走停停时一直保持一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这是因为她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有一阵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加入了她的旅行。她把一切尽收眼底,不到十秒钟它们又会像对她收纳的那样倒出来,一点印痕都没能留下。那铁轨一样的车辙,工匠们谁也不肯妥协的态度,喝到胃里冰凉的热水她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摩马城那样大,她知道自己的速度几乎像是原地打转,但这一点不能影响到她,使她改变产生这个想法的初衷。
坎坷发生时,就好像悴不及防的栽了个跟头。那个若隐若现的脚步突然不甘于自己处在一个尾随其后的位置,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柯沫的胳膊,使她惊愕的回头看他。
“先,先,先生,先生。”柯沫惊慌失措的盯着他那副势在必得的表情,围巾掉了下来,一边垂挂在地面。那时候黑夜即将吞没软弱无力的白昼,路边的灯发出朦胧的光,她们站在路灯下,背对着灯光,乍一看上去好像光芒来自她们本身。
“是布鲁克先生,柯沫小姐。”泥瓦匠布鲁克先生讳莫如深的笑着回答,“确切的说是赫那期多的泥瓦匠布鲁克先生。”
柯沫勉强挤出笑容:“是的布鲁克先生,你不该说话时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口气。”
“毛骨悚人?哦!难道我上一刻讲话时用了可怜的弗雷德的口气吗?我想只有那可怜的家伙跟你讲话时才会用那种口气,这是能够得到谅解的,毕竟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因为受到欺骗,哦,这当然有他愚昧无知的成分在里面,什么乌七八糟的炼金术,这样的信口胡说都能使他上当,这果真是只有没有文化的杂技团小丑才会犯的错误。”泥瓦匠布鲁克先生继续用柯沫感到恐惧的口气说话,并且乐此不彼的说个不停,好像他的话深得对方的喜欢,“但总的说来,你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好骗毫无心机就去骗他,怯懦胆小就欺凌他吧?”
他们一起来到一家简陋的招租房子,在柯沫百般发誓自己绝不会逃跑后布鲁克先生才放开了紧紧抓住她的手,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好像并不信任她为自己坐下的保证。来到暂时过夜的住所之后,房东是个牙齿掉光馒头银发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太太,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动也不动只斜着眼睛看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晚饭是煮土豆和冷却的排骨,这算是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饭但他们并不嫌弃,并不是因为它们是唯一的菜,而是因为它们是唯一廉价的菜。柯沫自动的将自己所剩无几的钱全摊在布满污渍的桌面上,表明除此之外她已一无所有,不可能再为这趟赎罪之旅奉献物质的支持。
“他们会把我送上绞刑架吗?”柯沫只吃了一口土豆就吃不下去了,只觉得味如嚼蜡。
“这么一点钱不足以把你送的那么远。”布鲁克先生瞟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零钱说,他一口气把熬得像浆糊一样的土豆吃完后正啃一块没什么肉的排骨,“老实说,你并不希望自己是这么个结局吧?”
“老实说,无论别人如何形容,那地方对我来说并不恐怕,结局也并不糟糕透顶。”柯沫面无表情的说,“但是凑不到足够的路费,我好像不那么容易受到惩罚。”
“你开心吗?嗯?”泥瓦匠布鲁克先生扔掉骨头用纸巾擦擦油腻的手指看着她问。
“我说了,什么样的结局都不能影响到我,使我比现在的状态更痛苦万分。”柯沫扫了一眼她搁在桌面上的零钱,发觉自己刚刚掏出钱时的样子就跟在警察局交出犯罪凶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更理直气壮。她看到房东太太依然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干,就像坐在一个遥远的明天。
“路程还得继续,我总会想出什么办法结束现在的困窘。”布鲁克先生吃饱喝足后将桌面上的钱如数装进自己的口袋,他显出很疲乏的样子却不急于回房睡觉,只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柯沫,不停的打着油腻腻的哈欠。
柯沫看见布鲁克先生的模样并没有兴致捉弄他,她说自己要去休息了就踩上了摇摇欲坠的楼梯,即使她那个时候一点也不困。布鲁克先生如释重负的跟了上来,在柯沫不紧不慢的回房之后住到了她的隔壁,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了。
她可以恣意的想象自己不久之后的结局,在绞刑架上,正式告别这个使她不断受苦的世界。她可以预见到那个某一天的任何一个时辰,在一个封闭的地牢里,或者光天化日之下,执行的检察官或者任何一个义正言辞的人告诉站在她身旁的大汉是时候将绳索套在她的脖子上了。在临执行之前那位秉公执法的检察官可能最后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允许她用短暂的时间简要的讲明自己的遗言。到时候柯沫一定什么都不会说,她会面无表情的摇摇头,并且主动的把头伸进冰冷的绳索中。以前看过一些小说中任何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与世长辞时总会挤出一滴眼泪,这就成了最后的遗言。柯沫不确定自己到了那最后拥有感情的时刻会不会用一滴眼泪来使一切苦难结束。但那滴眼泪最终包含的是什么?这始终是个恼人的问题,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都教人难为情,而且她也没法证明眼泪产生于窒息时的疼痛。
她的死亡可以说不会带给任何人痛苦,他们并不会用惋惜的口气议论这个新近绞死的姑娘,甚至会感到大快人心,因为再一次证明上帝不会允许一个犯罪之人在他的眼皮底下逍遥法外。到时候她失去一切活力的尸体还会有人来认领吗?还是在一处乱葬岗成为死气沉沉的尘埃。这一点是由为可能的。麦将军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与这个曾犯下过滔天大罪的死尸有着很亲密的关系,或者一度有着很亲密的关系,凡是有损他体面的人和事物,在他的意愿下是能够荡然无存的。他当然会过使他心醉神迷的生活,她的死对他来说,可能连颗硌脚的石子都算不上。难道她还能指望别人给她的死亡找个恰当的容纳吗?谁也不会愿意承认与这个罪人有关的,他们会对她闭口不谈,缄默不语,并且庆幸彼此的感情及时了断,因此才能不受到牵连。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时,这些想象中的画面便历历在目了。
“我知道柯沫小姐因为犯了杀人罪被绞死了,这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但我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怕你难过亲爱的。答应我亲爱的,不要太难过。”叶浮生夫人搁下手中缝补的袜子一张脸皱到了一块去。
“亲爱的,这一点不会令我感到震惊,我早就料到,她是个潜在的恶魔。”叶浮生逗弄一只他新养的猎犬,毫不在乎的回答,“她死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因为对活着恋恋不舍的缘故嘛。”
即使这些对话只不过是柯沫一厢情愿的猜想,但它确实具有一种催人泪下的能力,柯沫抹干湿漉漉的泪水后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已经把将死时的那滴眼泪耗干了,决不允许它代表她的任何一份感情夺眶而出。她多想恳求检察官或者别的有权威的人给她一根绳子,自己吊死也比被别人绞死更能保持尊严。这样的想法使她不由得望向二楼的窗户,因为年久失修连关都关不上了,保持尊严的途径不胜枚举,眼前就有最干脆利落的一条,她可以不管不顾的冲到窗台,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凳子的帮助下跨上去,头朝下,完成一次完美的跳跃。这一系列步骤实施起来比想象它们更为容易,但她只盯着咯吱咯吱的窗户看个不停却始终懒得动弹,她在完成自己的创举上缺少热情。
清早起床后柯沫慢吞吞的走下楼梯,她看到布鲁克先生坐在房东太太的对面已经热络的聊了起来,这样的热络严格的说只在于一方,起码房东太太始终是爱答不理的,但比起昨天的视而不见真的可以算作社交方面的突破。早饭搁在油腻腻的桌面,一边的盘子空空如也,这就证明布鲁克先生之所以能夸夸其谈,是因为填饱了肚子的缘故。
“我们有办法回到赫那期多了。”布鲁克先生走到柯沫身边抽着他的烟斗,一边悄无声息的观察她得知这一消息时的表情,好像她的一举一动如果在他的意料之中就能令他其乐无穷时的。
“那真是个好消息。”柯沫面无表情的咬了口面包。
“你没有兴趣听听那是什么吗?”布鲁克先生吃惊的盯着她,为她的泰然自若感到狐疑,“换做任何一个真心忏悔的醉人,她们都会感谢能将这些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
“我的确没有太强烈的渴望知道是个什么绝无仅有的好办法,但我一点也不反对听听看。”柯沫扭头冲他莞尔一笑,以此证明她真的一点也不惧怕。
“我已经打听到了,这并没有浪费我多少力气,说起来这都要感谢我们的房东太太,我说她其实并不是什么人都爱答不理。”得到应允畅所欲言的布鲁克先生得意洋洋的说起来,“今天将近傍晚的时候会有一辆运杂货的马车经过这里,这消息表面上看起来跟我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但其实大有关系哩!运杂货的马车在这一路上并不顺利,甚至颇有风险,但正因为这个一次运输的酬劳格外高,而且马夫们并不反对路上有人作伴,他们常常一个人上路但总愿意遇到个同行者,一旦货物顺利到达,那个半路的同伴也会获得不少的报酬。我算计过了,今晚的那辆马车与我们要去的方向一致,可以说我们搭了辆顺风车,并且会筹集到下一段路程的费用,即使有一些难以避免的风险,这样的冒险也是值得的。当然,愿上帝保佑,让这样的意外千万别降临在我头上吧。”
夜晚将近时,天空一片铅灰色,并不像漆黑的深夜,但一点不亮,两个人相隔十步远就难以看清对方的表情。柯沫呆在昏暗的客厅,布鲁克先生迫不及待的伫立在屋外用最后一点零钱买了盏提灯焦灼不安的等候那一辆马车的到来,他一点也不干懈怠,生怕恍惚间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侧耳倾听,表情极为严肃,望眼欲穿的盯着远处即将消失的铅灰色。直到寒风将一阵马车上拴着的铃铛声吹来,他才大喜过望的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