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721900000053

第53章 尾声 内渡

乙未年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连绵的雨几乎没有停过,大地仿佛被扣在一只发霉的大锅之中,夜是乌黑的,昼则终日灰蒙蒙的,如同一只惺松迷离的眼。

陈浩年出了几趟门,他是与普莲一起去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言语,两个人都静默得犹如这个天气,阴郁,憋闷,心事重重。

基隆双龙山。

台北圆山西缓坡。

鹿港陈厝村。

狮球岭。

陈浩年已经知道,班主丁范忠就葬在狮球岭面西的那道坡上,与浩月和海庭的墓相距不远。就此拜别了吧,让班主、浩月和海庭都暂且先留在这里了。浩月说他要留在这里做鬼扰倭人,秦海庭是个娴静无争的人,她的父母不同意在兵慌马乱之中,还要把她从地下再惊动一次。而班主,是陈浩年不愿去惊动。

但那个陈阿公的骨骸曲普莲却带上了,她以前答应过的,答应有一天,春暖了花开了,她要带陈阿公回家,回唐山去。终于要回了,却是在乙未年这个最寒冷的季节里。

明海书院已经冷清了下来,黄有胜一家都走了。城门是黄有胜打开的,倭人是黄有胜迎进来的,所以黄有胜大可以回到自己的金砂商行去,继续做生意,继续黄金万两,百银如山。

黄有胜很愿意把光沾给普莲,来接家人时,劝普莲回大稻埕,把茶行门开了。"日本人讲茶道,茶喝得凶,以后你就不用愁了,有我哩。"

普莲说:"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连累了你?"

黄有胜脸色一阵难看,悻悻地过来,在陈浩年面前站了很久,才说:"大哥,就算是我死在同安城里的那些先祖让我这么做的,你别骂我行吧?"

陈浩年别开脸,他无法说行还是不行。世道不是被黄有胜弄成如此险恶的,危巢之下,黄有胜只是想活下去,让自己和更多的人平安地活,活着有什么罪呢?

但是如果有选择,陈浩年不会像黄有胜那样去做,他做不出来。

而他能做什么呢?他叹一口气,仰脸向西望去,他要回去了,只能回唐山去。

《马关条约》第五款有这样的限定:两年之内,台湾人可变卖所有产业,退出界外。两年之外尚未迁徒者,就都视为日本臣民了。

两年,两年有七百多个日夜,有两个春两个夏两个秋和两个冬,季节更迭的缝隙之间,有没有潜藏着什么奇迹呢?

似乎有一丝苗头。

倭人顺利进了台北城,却不能顺利往南台湾去。一直有消息在传,新竹打得凶,彰化打得更凶,还有台南,台南有黑旗军刘永福守着哩,黑旗军能打垮法国人,怎么就不能打垮倭人?

但是,夏天时台北的城门开了,到了秋天,台南城门也被轰开了。

台湾不再有龙旗,连民主国的蓝地黄虎旗也不再飘,都换了,换成太阳旗。

陈浩年就是这时候决定走。当年他丧家之犬般惶然东渡,差点命丧七百里横洋,二十年的呼吸吐纳后,他本来已经习惯这里的空气,也习惯了这里土地的气味,习惯了四季的风汛与雨情,他以为就这样了,此生就交付给此岛了,直至终老。可是现在,现在天空变了,他得走。

二声三声也要跟他走,陈浩年不肯。茂兴堂戏班子散了一年多,已经没戏可唱了,倭人不让唱,倭人甚至要废汉字、毁寺庙,要全岛皇民化。不唱靠什么养家糊口?陈浩年却觉得只要岛在,就饿不死戏班子,戏像地里的草一样,春风吹又生。"现在不让唱,还能永远不让唱?你们留下,留下来把散掉的茂兴堂重新收拢了,重新再唱!"

陈浩年只打算带走庭心。

庭心会长大,长大会嫁作人妇,然后生儿育女繁衍子孙--那都是陈家的后代啊,做了日本臣民后还能认他的祖归他的宗吗?

海庭的父母马上赞同,秦维汉背已经抠篓,必须拄着拐杖才能平稳行走。他说:"我们老了,就留在台湾陪海庭。你带庭心走,把庭心带回去。"

陈浩年以为普莲会不肯,庭心是普莲养大的,就有一半已经属于普莲了。

不料普莲却说:"走吧,我也走。"

陈浩年一愣,又一喜。他没想到普莲能走。他伤口已经愈合了,早已下地正常行走,不需要普莲照顾,可书院里还有另一个病人,就是朱墨轩。中药的气味仍然还在书院里弥漫着,熬那些药那些滋补品,普莲每天都做得细致。进出朱墨轩的屋子时她脸上已经不蒙布,她说可以断定朱墨轩不再是痨病。即使不是,朱墨轩其实也已经每况愈下,气息奄奄躺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迷糊过去。"他活一天,我照顾他一天。"她自己这么说过,现在居然肯离去。

普莲说:"把朱墨轩一起带上吧。"

陈浩年很意外:"他怎么走得了?"

普莲说:"我背。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背得动。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觉得他现在会在台湾吗?--他一直嚷着要回,我得把他带回去!"

一个病人,一汪大海,动身的日子于是就一拖再拖。拖到年末,船来了,终于可以走。

船是从厦门来的,郑阿福的船。

淡水河已经驰不进对岸的船了,郑阿福只能泊在北边海面上等着。

黎明的幽暗中,一行人鱼一样出了明海书院的门。朱墨轩由陈浩年背上了,他替普莲背。没有重量,轻得就像背着一捆枯透的干草。但这明明是一个活人,有微弱的鼻息在他耳后轻轻呼出,撩着他的毛发,一下一下,让他心跟着微颤。二十年前,他人生的变故与背上的这个人密不可分,反之亦然。没有怨与恨了,都随风而逝,剩下这一刻,他把他背起,背回对岸的唐山。

却无法背回到当年,回到过去。

先前雇好的小渔船已经停在码头上。上了船,离了岸,普莲突然哭了,她冲着远处的圆山喊道:"海庭,海庭姐!"又拉过庭心,跪到甲板上。

"海庭!"陈浩年在心里也喊了一声。

还是雨,凄沥的小雨中一切都矇眬模糊了,看不清山层层叠叠的逶迤,也看不清屋挤挤挨挨的簇拥。

那么海庭能看得清他们吗?

海庭见到他们走,一定不会有怨吧?总是笑着的海庭,在冥冥中也会笑着目送,笑着招一招手。

从小船换上阿福那艘大船时,一个浪打来,陈浩年趔趄了几步,他连忙收紧了身子,把朱墨轩背稳。

阿福伸手来拉他。阿福说,钱庄的夏老板吩咐过了,他会在厦门码头上等着。

陈浩年点点头。那年在南洋别后,他回台湾,夏老板回厦门,两人再没见过面。台北城门一开,夏老板就不时托人捎来口信,让他回,到厦门,到洪本部。终于,他真的下决心打算离台了,夏老板一得到消息就找了阿福,让阿福开船来接。

北风有点紧,浪鞭子似的拍打着船舷,噼噼作响。这时节,海水里乌鱼正饱满丰美,往年这时候,从对岸来的船密布其上,捕捞的,易货的,渔歌互唱,而如今却空荡荡的,偌大的海面,竟仅剩阿福这艘船在海天间孤寂地驶着。

似乎遥遥无期。似乎永无尽头。

朱墨轩躺在船舱里已经不省人事,双眼紧闭,脸色蜡黄。浪起时,船身一颠,普莲就会迅速把他按住或者抱紧,普莲说:"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你要撑住啊。"

但最后朱墨轩还是没撑住。船刚过了金门,普莲突然尖叫起来:"哎--!哎,你......"

陈浩年冲进船舱,看到朱墨轩眼圆睁,里头闪出精亮的光,正挣扎着坐起来。

"他要干什么?"

普莲说:"他要去甲板上。"

陈浩年沉吟片刻,说:"让他去吧。"

普莲说:"上面那么大的风......"

陈浩年打断她:"让他去吧!"

是陈浩年把朱墨轩抱上甲板的。上面风确实很大,风用力把人的衣襟扯起,把头发吹起,把脚步吹踉跄。朱墨轩眼珠子慌乱地睃来巡去,陈浩年猜出来了,他把手往前一指,他说:"在那!"他指的是厦门的方向。

朱墨轩嘴翕动着。陈浩年蹲下,贴近去,贴了很久。

直起身时,陈浩年走到一旁捡起一块木板,又缓缓坐下,坐到朱墨轩旁边,然后把木板竖在胸前,弹琴般拍打着木板,轻声开始唱:

那样的山,

那样的川,

那样一道阿姆轻声叹。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样俊俏,

川那样流淌,

阿姆那样一句句悄声唱。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俊俏的是故乡,

流淌的是念想,

绕耳的是阿姆一次次无声唤。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歌声不太连贯,在风声中不时被撕裂或者截断,浪也会在某个间隙碎成一串水珠蹦跳上来,落到陈浩年脸上,也落到站立在一旁的普莲和庭心的脸上。

刚才俯向朱墨轩时,陈浩年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俯向的不过是一具已经撒手而去的尸体。

海天间一下子静谧了,甲板上只剩下陈浩年沙哑的声音,他在唱,继续往下唱,就如同以前在茂兴堂戏班子里,当每场戏结束时,他都会端起六角弦,把这一曲小调,悠悠唱出来。

所有的人都聆听着,陈浩年相信,朱墨轩肯定也听得见。

同类推荐
  • 送你一束红花草

    送你一束红花草

    本书是作者的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90年代产生过广泛影响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以及近年来发表的新作,表达了作者追寻善良和美好的向往及对于社会低层人群的关怀。
  •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一个不速之客来到瓦尚春家,目的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告诉瓦尚春,他是他的小学同学,小学的时候,他是一个乖孩子,可是后来却不济,而瓦尚春呢,当初是一个挺捣蛋的孩子,后来却变得有用,不速之客的妻子就死在小的时候没有脱掉裤子上,这也是一种命运的安排,而且是当下这个经济洪流冲击让人变得不知廉耻。
  • 抉择

    抉择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妻子与情人

    妻子与情人

    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女人,不从繁衍生息的意义上讲,光是男人间无休无止的厮杀就可以剿灭人类。女人性情如水,把好斗的大山巧妙地隔开了,以温柔的体肤,去丰富男人的情感,抚慰他们孤傲的灵魂。男人狂啸的热血,在女人谴绪缠绵的抚慰中变得平和,这样,他们也由一架好斗的机器变成灵魂健全的人。
  • 科幻大师讲故事

    科幻大师讲故事

    本书收集了数十篇世界顶级科幻大师的巅峰之作,这些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内容富于想象,一定会带给你一种与众不同的阅读体验,那么,你还在等什么?请深吸一口气,提起脚跟,放轻脚步,让我们一起在虚构的空间中自由走动,进行一场神奇的科幻之旅吧!
热门推荐
  • 救世双星

    救世双星

    某一天晚上,龙首市某一角落打开了通向异域的次元之门,数不胜数的怪物从次元之门涌入龙首市,龙首市瞬间变成了阿鼻地狱,屠戮还在继续。顿时,空气中布满了血的味道,整个世界仿佛在颤抖,山崩地裂。刹那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他们好像千刀万剐一样,透露,肢体崩裂着,躯干支离破碎。在这被血光吞噬的时刻,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武器。血红的手,锋利的牙齿,迫不及待地将一张张脸孔撕碎。在这时,穿着奇怪法袍的镇世突然出现站到任天面前,并递给他一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一个镇世和任天挽救末世的故事。
  • 恶魔的绅士学

    恶魔的绅士学

    “吾,是恶魔之王。与吾定下契约,即可让吾为汝效力,成为汝的左右手。”“条件呢?”“说服吾。”那日,你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那鲜红的曼珠沙华的花纹。是你赠与我的见面礼。我趴在你的肩头,问你,现在你是否不舍得吞噬我的灵魂了。你淡淡的笑着,告诉我,从契约成功签订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知道,你永远不能吞噬我的灵魂。我不解的看着你,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而你仍然只是淡淡的笑着,没有说话。容止,如今的你我依旧不知道往后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只要这一刻,你还陪着我就好。
  • 宠物小精灵创神记

    宠物小精灵创神记

    小说主人公,因为一次意外,来到了神奇宝贝的世界,结果又出现了一丢丢意外,导致穿越不太完美。。。小说中男主女主会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冒险,寻找着18颗本源珠子,完成18次蜕变,这些珠子来源一个邪恶的本体,但本性又不坏(你可以理解成成龙历险记里面的12生肖的符咒)没人知道这是好是坏,在主人公的意志下,完成创神的伟大壮举
  • 穿越之无双武神

    穿越之无双武神

    楚辰穿越了,成为了大越王朝宗门弟子。身负无双战体,在激昂的武道世界中,走出一个通天大道,战出一个朗朗乾坤。
  • 出逃冒牌妃:小婢女,不上钩

    出逃冒牌妃:小婢女,不上钩

    天哪,她一觉醒来居然就被人塞进花轿!就难道就是所谓的被人逼婚了!可没想到她居然在刘家处处遭人欺负,老太婆欺负她,就连下人也欺负她。他们也不打听打听,她莫小坏是从哪里出来的!她们居然敢爬到她头上来。更没想到的是他那个病秧子相公居然是当朝太子,她就这样捡了一个现成的太子妃当。可是太子妃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那个招蜂引蝶的相公身边居然又莫名其妙的出那么多的花瓶,那么多献殷勤的女人!“娘子,我不要喝药,药好难闻!”“难闻你不会捏住鼻子喝啊!”“……““娘子,我为什么要睡地上!”“你看见男人和女人睡一起的吗?”“……”“娘子,我要看你画画!”一会儿功夫,一张小鸡吃米图便华丽的诞生了。“……”
  • 北风在南

    北风在南

    五年之约比三年长比七年短,如果说是约定倒不如是等候,冷楠从来不会认输在遇到顾北云之前,顾北云从来学不会温柔在遇见冷楠之前。五年后的重逢,顾北云倾尽一切只为留住冷楠,他相信北风一直在南,而冷楠不会在北。
  • 最整蛊的穿越:罪王妃

    最整蛊的穿越:罪王妃

    读穿越系列第二部,群号:12964387没想到,我竟然这么衰,走路都被花盆砸中……再醒来时,我竟然成了将受千刀万剐之刑的女囚。KAO,就这样让我穿了,谁这么害人呀。我才刚死没多久,又让我死,而且是最残忍的死。MD,想我死是吧,我非不死,看我如何自救,死囚也照样走出刑场做女猪,且看女主安若曦如何驯服暴君男猪,调教柔弱美男。
  • 观星海

    观星海

    浩瀚星海,观之何用?古人把星空分为诸如北斗、南斗、紫薇、九曜、十二元辰、二十八星宿的列宿组合。事实上,这些星座组合都是相对于地球所在观察点而言的。比如北斗七星各自距离地球的远近其实差异极大,如果换了个远离太阳系的观察点。那七颗恒星的排列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模样。不过正是因为这种排列可以说是以地球为中心的一种映照,所以星占之法的理论,天上群星列宿的运转规律与地上的万事万物有着微妙的互感互动,能够参悟出星辰运转奥秘,就有可能做到未卜先知,或者通过模拟这种运转排列与宇宙深处的星宿发生共鸣感应,超越时空引来星辰之力。天才少年秦墨白获得星宿海传承,他会在这个风起云涌,英杰辈出的时代,掀起怎样的波澜?
  • 我是个阴婚司仪

    我是个阴婚司仪

    我叫田萧,阴年阴月阴时出生,我是一个拥有特殊的职业的人,而这个特殊职业就是阴婚司仪,帮助鬼结婚。而凭借着阴阳学术,我打恶鬼,打大鬼,打水鬼,打厉鬼,打色鬼,收小鬼小弟,收僵尸小弟。又凭借着神秘玉佩,竟然和阎王做起了兄弟,就这样我就成为了阴阳两界的传奇人物…
  • 现代家庭生活指南丛书——新编时尚生活新知大全

    现代家庭生活指南丛书——新编时尚生活新知大全

    《现代家庭生活指南丛书——新编时尚生活新知大全》从各个方面总结生活中所需常识、窍门,指导性、实用性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