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旗袍。你看到我的旗袍了吗？”古怪老人抬高嗓音，撕扯着头顶蓬乱缠结的垢发，发根连着皮肉被掀起，臃肿的血肉裸露，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形似毫无逻辑更无章法的梦呓。“冯瑶，你在哪儿？把旗袍还我！咔！头断了！一刀！血……好多血……”
老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天花板，楼道尽头，楼下的停栖在林岚大腿边上的头颅。她缩成了圆团，双手抱膝，头深深地埋进去。“二太太……别缠着我……”
林岚倒在艳红的血泊之中，抽搐，痉挛，如同离开水的鱼在陆地上垂死挣扎。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似是遮罩了薄膜，瞳孔放大，昏厥不醒。
她已无力再悲痛，无力再哭泣，浓郁无光的黑暗奔袭压迫着她，无数双白骨嶙嶙凸显骨节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向她，锁扣住她的脖颈、四肢，将她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猛烈地拉扯，“咔嚓”，断了！手臂、大腿以及自己的整颗头颅脱离躯体，血肉淋漓地飞溅暗淡残空，它们在冰冷的空气里悬浮飘荡，肉身上撕碎的肉泥屑沫如雨零落。
迷蒙中，她看到黑暗的尽头燃着一丝明灭的光亮，一闪即逝，更深的无助与绝望侵袭而来。她的耳边有凌乱的脚步，谁在触动她的身体？摇晃，摇晃，坐在船里左右摆动的感觉，眩晕。她试图睁开眼去看清那个人，眼皮却不曾动弹。
到底是谁？那个丑陋的老人吗？她在做什么？锋利的刀划开了她肚子上的皮肉，一双罪恶的手伸进那道伤口掏空她腹腔内的一切。掏空！孩子！我的孩子！无声地叫喊，传入无底的深渊，没有半点回音。
罗兰公寓9幢502房内。王皓惊悸的目光凝滞在浴缸里那具被割去头颅的女尸旁边，脚上挂着铅球重得无法挪移抬动，止息。幽幽的腐臭弥漫着。我竟然和一具无头女尸睡在一起？难以置信，他掐了自己的手背，真实的疼痛感，不是梦！为什么我会在502房？为什么？林珂呢，我不是应该和她在三楼的家中吗，怎么会跑到502房里来？
他的手机铃声骤然奏响，穿透黑夜的静寂，刺破他脆弱的耳膜，唤醒他被勾去的即将消散的魂灵。屏幕上闪着一个陌生号码，见所未见，会是谁？他不由得忆起刚才的那个仍令他心惊肉跳的噩梦，一个陌生女人从电话那端发出悠长的清冷的凄凉的颤音：“王皓，我冷……”
他的手悬在半空将近一分钟，麻木地握着手机，任铃声持续震响。思虑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喂？”
“你是王皓吗？你太太出事被送进市第一医院了，你赶紧过来一趟。”王皓抚着心胸，呼出一口气，不是女人的声音。可他刚要问林岚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对方已经匆忙挂断了电话，唯剩“嘟，嘟，嘟”的余音空响。林岚怎么会进医院呢？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没有多余的时间容他思考猜测，他一边拨打报警电话通知警察罗兰公寓发现无头女尸的事，一边马不停蹄地冲出去驾车奔赴市第一医院。
推开医院的大门，消毒水以及其他各种化学药剂的味道迎面扑来。他向值班的护士询问情况，很快找到林岚的病房。三楼。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守在313病房门口。高个子的警员看到慌张的王皓便上前一步问道：“你是王皓吧？”
王皓点点头，皱起眉：“刚才是你们打电话通知我的吗？”
“嗯。大概半个小时之前有人报警，说长青路15号发生命案，也不知真假，我们接到通知不敢怠慢，立即赶过去。抵达的时候，宅子里亮着灯，但我们敲了半天门，却不见人来开门，还隐隐听到有人在喊救命，无奈之下我们只得硬闯进去。在大厅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太太倒在楼梯脚，全身浸染着血。她旁边是一颗腐烂的女人头颅，而楼上蹲着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大致上我们推测是老人将你太太推下楼梯，导致她摔伤大量出血。我们不敢耽搁太久，把她送到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仍处于昏迷状态。既然你来了我们就先回局里了，刚才又有人报警说在罗兰公寓发现了无头女尸，看来今晚是个不眠夜……等你太太醒了我们会再来向她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的。”
“头颅？是女人的头颅？你们说在老宅里有一颗女人的头颅？”王皓惊愕地看着两位警员，个子较高的“嗯”了一声，接着追问道：“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罗兰公寓的无头女尸是我发现的，也是我报的警。那颗头颅……会不会就是无头女尸的？”王皓大胆的猜测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腐烂女尸的头颅在长青路的老宅，而无头女尸则在公寓被自己发现，这二者总让人觉着会有什么联系，是什么呢？老人！那个古怪的老人！“老人在哪儿？会不会是她割下了女尸的头颅？然后提着头颅去长青路15号的宅院？”
“这个……我们会调查的。”高个子警员的手机蓦地响起来，他踱着步子接听电话，“局里来的电话，头颅的确是那具无头女尸的，这具腐烂的女尸是一年前失踪的，好像是罗兰公寓一个自杀的女人生前盗走的，她离奇自杀以后那具尸体就一直没被找到，如今却……还是不说了，对了，那个老人是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叫冯瑶。院方已经派人把她带回去了。事情已经明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他们渐行渐远，空荡的走廊里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便是窃窃私语：“你不知道吗？一年前那个女人死得很诡异，当时负责这案子的王勇队长，听说没多久就大病一场，其他到过现场的警员也都发生了一些古怪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起这个，我的汗毛就倒竖……”
冯瑶。他们说那个出现在老宅里的女人叫冯瑶？王皓冲着他们的背影吼了一句：“请问那个老人被接到哪里的疯人院？”
“康艾！”他们转身离开。
病房里传出林岚痛苦的呻吟，她的双臂撑起上半身斜靠在床头，抚着肚子，抽泣：“没了。都没了！”清澈透明的液滴沿着她瘦削的轮廓滑落。
他握住林岚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替她揉搓捂热：“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缩回手，坚韧的外壳瞬间崩溃，泪更汹涌。她别过头朝着窗外望去，漆黑的背景上点染着微茫的霓虹。“你也会关心的吗？”
“别这样好吗。林岚，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缓了缓，沙哑哀戚地说：“我本来在房间睡了，楼下厨房传来古怪的声响把我吵醒，我以为是你回来了。而且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锅肉，因为当时肚子饿得实在不行，就把那一砂锅的肉都吃了。等到洗刷碗筷才知道那一锅肉……竟然是猫肉！猫的皮毛以及头颅都丢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正在这时，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满脸刀疤的丑陋老人，她提着一颗人头上楼……”她面部的肌肉在不自然地抽动，眼皮也跟着眨，不安的情绪扰乱着她的思绪，王皓一把搂住她，让她有了片刻的温暖和安全感，一边抚着她的后背。
“我原本打算先逃出宅子再报警的……可是大门里面却多了一把新锁，她加了一把新的锁。无助与慌乱之中我决定回到卧室拿我的手机，我小心谨慎的，甚至脱了鞋，一步步上楼，她一开始拿着人头撞楼道尽头那间空房的门，嘴里还念着什么妈，我知道错了，并没有注意到我，后来地板因为挤压和摩擦发出噪响她发现了我……还提着那颗腐烂了的人头朝我走来，一点点向我逼近，我一直后退，后退……就踩空，摔下了楼梯……”她哽咽着又流出眼泪，将头埋在王皓的怀里。“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她一定得付出代价！否则……”她欲言又止，不住地抽泣。
“林岚，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生母亲可能还活着。”他是怎么了？他的喉咙里梗着一根刺，让他无法开口告诉她那个丑陋的满脸刀疤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冯瑶！
林岚直起身子，惊诧地盯着王皓：“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的母亲还活着，而且……就是出现在老宅的那个老人！”他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头，怎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嘴说了出来？
林岚失禁地笑，她疯狂地摇着头，连续喊着：“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你骗我的，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在跟我开玩笑是吗？王皓？”
“我说的是真的。你母亲，冯瑶，二十二年前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既然已经说了，那么就一次性把一切都告诉她吧。她身为林家的人，有权力知道林家的事。王皓将上次在陈洁葬礼上得知的关于林家二十二年前的那场诡异血案原原本本地向她详述。
林岚发疯了似的掀开被子，“不可能！不可能！”她打开窗户，即将纵身跃下，若非王皓反应迅速，此刻她已经掉在地面，摔得血肉模糊。
任是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活了二十八年竟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而且她还是个精神病人！如今却逃出疯人院提着一颗头颅回到老宅，还间接地害死了林岚腹中的孩子！她的情绪激动，王皓只能将她紧紧环抱住，怕她再做出傻事。
“你知不知道，她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林岚瘫软无力地哭着，声嘶力竭地拍打着王皓，她要发泄内心的不满！“我的孩子没了！你开心了？你不是一直都讨厌孩子的吗，现在你满意了？你怎么不笑啊？来，笑啊！”她哭笑出来，悲恸欲绝地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王皓怜惜地拥她入怀，嘴唇印在她的额角。“别这样好吗，林岚？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她抱紧王皓，放声大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人生就如一场戏，谁都无法预料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只能茫然地走下去。浮萍般顺水而流，漂漂荡荡，任其东西。
一条短信。王皓趁着林岚哭得疲倦睡去之时偷偷打开收件箱。
林珂：王皓，你在哪儿？
王皓的手指“噼里啪啦”娴熟地游走在手机键盘之间，快速的回复：林岚出了点事住进了医院，我现在正陪着她，你还在罗兰公寓吗？
林珂：嗯。我刚才打你电话一直是不在服务区，所以只能给你发短信，你们在哪家医院，我去找你们。
王皓：市第一医院。
王皓坐在313病房门口的长椅上静静等着林珂，空荡的楼道里忽然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接着林珂出现在他面前。“我姐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
“一个……疯子闯进老宅，她受到惊吓摔下楼梯受了点伤，现在没什么大碍了，已经睡下了。你刚才是在罗兰公寓三楼……还是五楼？”
“你家不是在三楼吗？我当然是在三楼啊！怎么这么问？”林珂不解地问道。
“哦……没什么，随口问问。”王皓淡淡一笑，她安然无恙地睡在三楼自己的家里，我明明和她是一起进入家门的，可为什么就跑到502房了呢？左思右想，始终无法想透。他的后脑磕碰着医院走廊的白墙，“砰”，“砰”，对了，是林岚的母亲，冯瑶！她一定进入三楼的房间把我带到502房，把我和那具女尸一同放到浴缸，然后割下腐尸的头颅回到长青路的老宅，一定是她！她的精神不正常，所以举止怪异，这是唯一能够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在想什么？”林珂盯着思绪游离的王皓，他的深邃迷离的双眸潜藏着浓重的阴霾，忽的泛起一道孱弱的光，映现着一个婆娑的女人的暗黑剪影，转瞬即逝。
静寂无声，唯有她的清亮回音“你在想什么”，幽隐的谈话还是惊醒了病房里的林岚，是林珂的嗓门太大了吗？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入睡。“王皓，谁在外面？”
王皓和林珂一同推开313的房门，林岚的视线片刻不移地定在他们身上，迥异的眼神里充斥着寒意，冷若冰霜。
“姐，你没事吧？”
“你怎么来了？都凌晨一点多了，你不在家里睡觉，现在赶到医院……”林岚素来敏感，对林珂的深更半夜突然来访持有疑问，这让王皓和林珂都陷入一种窘境，不安和尴尬的神色油然而生，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泛起红晕，是心虚了吧？王皓怎么会这么迟了还通知林珂？一点都不像他的性格，而且她也没必要如此匆忙地赶过来，完全可以白天再来探视，除非林珂今晚一直和他在一块儿，没有回家，所以王皓来了医院，她也跟着过来了。呵呵，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呢？是来看我死没死的吧？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我没事！”林岚的语气坚定，铿锵有力。“这么晚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自己……叫了计程车来的。”
“你还是先回去吧，王皓，她一个女孩子，晚上出来不安全，你送她回家吧！”林岚低垂着头，十指相扣，用力地揉搓。
“嗯，那我送完她待会儿再过来陪你。”
“不用了，我没事，你也回去休息吧。”林岚有气无力地说道，是气话吗？可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生气，王皓读不懂她。她就像黑夜里闪烁不定的星光，让人难以捉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