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姝离开人民公园的草地后，去了东河钢铁厂。那些认识李姝的人跟在李姝身后。李姝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想做坏事吗？他们说，你的心眼真的很坏，我们在你的身后都看出来了。李姝说，你们见到水皮了吗？他们说，你是来找水皮谈恋爱的吗？如果是来谈恋爱的，我们就告诉你。
李姝最后打听到了水皮的宿舍。
水皮昨晚上了夜班，现在正在补觉。李姝敲响水皮的大门。水皮以为车间有事，立即爬起来。门外的李姝听到脚步声立即说，我是李姝，你把门打开一半，背对着我说话吧。我受不了你的脸面，再见一次，我的噩梦会做得更加可怕。
水皮听出了李姝的声音，他把门开出一小半，背对着李姝。你有事吗？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该再来找我。水皮说。
你说得很对，我们已经分手了。是两个没有关系的人了。李姝笑着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们谁也比不上你，不愧为革命英雄。我今天给你带好消息来了。
水皮说，救火英雄来了吗？
李姝说，你还没睡醒，说胡话呢。阳晓莉一直爱着你，现在她知道我们分手后，决定与你重叙旧情，要与你白头到老。
水皮说，这个消息很好，谢谢你，你走吧。
李姝说，我确实应该走了。最后，让我说一句，真心祝你们幸福！
水皮关上大门，也把李姝说的话阻在门外。他倒头又睡了。
这一天李姝突然想起了害得阳晓莉自杀的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说，我对不起阳晓莉。庆幸的是，她还活着。
夜深了，李姝还在台灯下给阳晓莉写信。
阳晓莉同志你好！李姝在信纸上写道。请接受我真诚的道歉......当初我不择手段从你手中把水皮夺过来，其实内心里并没有真正爱上水皮。那完全是一种霸道行为。是一种内心狂热使然。你心里也知道，无论是你，还是我，水皮都没有从内心深处喜欢过。他也许喜欢你的为人，但绝对谈不上爱。对我，他几乎没有什么好感。水皮与我们两人都是有距离的，这种距离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地位"所决定的，也是他有意识地强化这种距离所决定的......因为水皮并没发自内心的爱我或者你，就算我们中的一个和他结合了，爱情的悲剧一定会发生......
写着写着，李姝脑中显出水皮破相前后的影子，她手中的笔就停了下来。
想了一会她继续写道：这会儿，当我认识到愧对你时，当下了更大决心决定"无论前方有多少阻力，我都要与水皮分手"时，我真切地感到了水皮的可爱之处。以前我对他英雄行为理解是肤浅的，机械的。前面说过，与水皮谈对象，我是心血来潮，内心狂热，又有抢夺英雄的称霸心里，而没有真正从爱情和崇敬英雄出发。我是一只顺风滑行的小鸟，盲目地任性地做出了蠢事。
你可能会笑我说水皮可爱。可这真的是事实啊。我们家有很多农村亲戚，我很讨厌他们到家里来。有一天三个农村亲戚来了，我不仅不理他们，连吃饭的时候我也不和他们坐一张桌上。可是出了家门，当我看到年迈的老农挑着菜走向市场时，我就会很同情他，会悄悄地在他的担子里放一毛钱。你难道说我这种心里可笑吗？
信写好后，李姝认为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寄给阳晓莉不知她看不看，就算看了，她会相信我最真实的心里话吗？李姝轻轻地说。
李姝最终没有把信寄出去，她把它夹在一个硬皮笔记本里。28年以后，这两个终生未嫁的女人有一天相遇了。她们一眼就把对方认了出来。李姝想起了那封她保存完好但再没看过第二遍的信。李姝把它拿给了阳晓莉。阳晓莉坐在公园的石椅上把信看完了。阳光照在阳晓莉失去光泽的脸上，反射出微弱的光。阳晓莉什么也没说，然后把信还给了李姝。
30
时光的大鞭一甩，就到了1990年。水皮等待英雄的到来等了12年。12年后英雄终于到来了。只是到来的不是那个水皮日思夜想都要见到的救火英雄，而是自己。
当真正的英雄，是水皮的梦想。《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是水皮的英雄教课书，十几年来他已经作了十几本学习笔记。他的作文水平也因为年复一年写学习心得和笔记而有了显著提高。水皮宿舍里还摆放着许多劳动奖章奖状，这些都是各级政府颁发的。12年来，他无数次沐浴着人们的掌声上台领奖，无限风光。但对此，他并不满足。没有做成英雄，他一辈子也不会满足。他一直在寻找当英雄的机会，可是英雄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当英雄也要有机会。就是说除了有当英雄的素质，还有要当英雄的机会。
这个机会机会终于在1990年8月16日到来了。
这天一场大雨把整个东河这座城市冲洗得干干净净，几个顽皮的幼童冲进院子里任雨淋，幼童大声地笑着，闹着。大雨过后，天空明净无比，城市风景树和花草吐着鲜活空气。可是在东河钢铁厂一场生产事故却发生了。
水皮已经是电炉车间副主任。这个年龄不大，从不恋爱的青年人，除了爱学文化就是拼命地干活。8月16日，水皮不值班，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来到车间。电炉里的钢水像刚升起的太阳红润可爱。化验室送来的报告说，各元素含量完全达到国家标准，可以出炉了。
老赵走在最前面。老赵是班长，每一炉钢炼成，他都走在最前面。电炉在工人的操作下，慢慢倾斜，迎接钢水的模具已严阵以待。
可是，钢水在人们认为万无一失时，偏离了钢糟，向老赵奔来。
老赵，快跑！发现了危险的人们大声叫喊。老赵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钢糟和模具上了，所以对人们的呼喊表现出迟钝。水皮向老赵奔去，并且把老赵撞出了危险区。水皮跌倒在地。爬起来！水皮着急地想着并且努力地要爬起来。
钢水冲过来了，钢水淹没了水皮左膝盖以下部位......
猛醒过来的老赵急忙爬起来，他和奔过来的工人们一道，将水皮的拖出钢水。
水皮被送往东河市第三人民医院。现在东河地区撤销了，改为正儿八经的地级市。第三人民医院以烧伤、骨科闻名于市。医生当即决定锯掉水皮的左腿，只有锯掉左腿，水皮才能活下来。
水皮的左腿被医生锯下来两天后，他苏醒过来了。随着眼睛的睁开，那天事故的情景也清晰地跳出水皮的脑海。他的病床前站着十数个工友，工友们神色沉重。钢铁厂十几年没有出这么重大的生产事故了，特别是钢水偏离轨道的现象，更是叫人无法接受。
老赵日夜守候在水皮的病床前，老赵哭过好几回了。水皮，你醒了啊！老赵第一个发现水皮睁开眼睛。老赵笑起来，紧接着哭起来。老赵的哭声与众不同，声音闷响闷响的，却像马鞭抽心。当天在事故现场的人都知道，如果没有水皮冲刺后的那一撞，老赵不仅没命了，肉体也会融入钢水。
多年前，东河钢铁厂有一个炉前工不慎掉入钢炉里，连一股青烟也没留下。后来厂里就将整炉钢水安葬在东河市的墓园。那是东河市最大的坟墓。1989年是东河市盗墓者的疯狂年，他们看中了那个钢锭墓。可是当他们挖开坟墓，见到巨大的钢锭时，却无能为力。市政府决定把钢锭吊出来，重新回炉，建东河一个最大的塑像。现在你在东河市人民广场就能见到这个巨型塑像，那是东河市的标志。塑像就是按照那个工人的模样塑的。人们死后通常化作泥，却极少有人化作钢。
我不想做钢墓，做塑像。老赵边哭边说，我想活着。
你不是活着吗？别哭了老赵。旁边人劝他。你再哭，更加影响水皮养病了。
老赵止住哭，在床头给水皮跪下，感谢水皮救命之恩！
水皮轻轻地笑了，两行泪水溢出他的眼眶。我很自豪，他说，我终于成英雄了。老赵快起来，我不能接受你的跪拜，你是我师傅。哪有师傅给徒弟跪拜的道理！没有你，我还成不了英雄呢！
在场人都笑了，他们笑得泪水涟涟。
我一切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那事就像没发生一样。水皮说。此时，他记起了钢水流过他左腿的细节，便说，我的左腿也没事。说着，水皮左手摸自己的左腿。
水皮摸了个空。他急起来，说，我的左腿呢？
在场的工友全部低下头。
水皮的英雄事迹上了东河日报，还上了省报。东河日报的记者在医院里采访了水皮。水皮轻描淡写地说救人过程。他说得最多的是，我终于无愧于英雄的光荣称号了。记者在写成报道时，水皮说得最多的那句话一个字也没用。记者在行文开始这样写道：一个人当一次英雄难，当两次英雄就更难。
水皮成了一个传奇性人物，各方新闻媒体的记者云集东河市。但除了那天接受东河日报记者采访后，水皮便不再接受任何记者的采访。原本水皮就没有接受记者采访让事迹上报的想法。那天，一个陌生人来到他的病床边。当时，他刚从梦中醒来，护士告诉他这是东河日报的记者，他没听进去。他自然地就和记者聊天了。但关于那个很短暂的过程，水皮已经在头脑中回忆过多次，也向厂领导们讲述过多次了，他不想再去重复过去了的简单的故事。所以对东河日报记者说的并不多。可是，记者写成文字，可就多了。同样地，来自各地的报刊记者没从水皮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的记者甚至没得到一句话。
水皮对这些记者露着笑，却不说话。实在被问烦了就说一句，你们走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凡来过水皮病床前的记者，脑子都带回去了一大堆材料，一写就是一大版。我们大家都十分佩服这些能写的记者。
三个多月后，水皮出院回到钢铁厂。出院前，有关方面就为水皮准备了一副拐杖。出院前一个多星期里，护士就扶着水皮在院子里练习行走。等到出院，水皮基本上适应了拐杖代替左腿的行走方式。钢铁厂工会将水皮楼上的宿舍换到一楼，人们在水皮新宿舍的地板上涂了新的油漆，墙壁上也刷了新的涂料。这间宿舍厕所厨房齐全，水皮使用起来一定很方便的。
水皮的宿舍聚集着钢铁厂各方面的代表，他们都欢欣鼓舞地迎接水皮的出院。钢铁厂工会还组织了一个锣鼓队，他们把欢迎仪式搞得热闹非凡。
东河市委号召全市青年向水皮学习。团市委也作了一些布置。团市委最大的一个动作，就是叫水皮在全市范围内做事迹报告。水皮没答应。水皮说，救老赵的过程太短了，几句话就能讲完，这个报告不好做。不管哪方面来做工作，水皮坚决不以做报告、谈体会的形式在公众面前露面。厂团委组织过几次亲临水皮宿舍学习的活动，都被水皮挡回去了。
你们不来打扰我，就是向我学习的最好行动。水皮说。
水皮的身体远不如从前。他需要休养。厂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建议水皮去疗养院疗养，水皮没同意。
这天早上水皮在厂车的护送下，回到故乡张镇。年迈的父母站在村头迎接了他。现在，车辆已经能开进村里了，一条公路穿村而过。
水楼云佝偻着背，秋末的冷风吹在他花白的胡子上。他沉默不语，对送水皮回家的钢铁厂职工不理不睬。
爸。水皮叫了一声水楼云。十几年以来，水皮极少回家，他把时间、精力以及智慧都献给了钢铁事业。村里人也极少见到水皮。现在村头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对水皮议论纷纷。
水楼云瞪着水皮，没有回应。
爸，我回来了。我成真正的英雄了。水皮轻声地说。
英雄害了你，如果你不当英雄，你就不会去钢铁厂，就不会破相，就不会丢掉左脚！水楼云说，他甩开袖子回家去了。
水楼云的话，让村民们不住地点头。个别同龄人拍拍自己的脸和左脚，说，我过得比水皮值。我还讨了老婆，生了孩子。
乡下的空气新鲜而潮湿，只是村里的树木少了许多，当年如织的鸟类现在不见了。水皮耳边时常出现鸟的欢叫，但他知道这是幻觉，是十几年前印在头脑中的鸟叫声。
一个阳光不错的早晨，水皮独自一人走出村庄。乡下路永远是那么的凹凸不平，水皮的拐杖无法在这乡间小路上顺利地发挥作用。水皮极有耐心地朝古柳河方向走去，当年打鸟的情景历历在目。
古柳河水接近干枯，水皮从未见到过的河床裸露出来。树木野草非常少了，更难见到一只飞鸟。
鸟让张镇人打完了。水皮说。
河里停着十数只挖沙船，这时，一个小伙子跳下船，走过来。
你是水皮？那人说。
水皮点点头。
尽管你破了相，我仍然能认出你是水皮。那人说。
你是谁？
我是纵火犯龙志明，我今年26岁了。我要拼命地挖沙，赚很多钱，然后讨个漂亮的老婆。现在的姑娘不嫌犯罪，嫌没钱。龙志明说。
你是龙志明，太好了，你长得真高啊。水皮说。你不是纵火犯，你是被冤枉的。我才是纵火犯。
龙志明哈哈地笑起来，递给水皮一支烟。水皮说，我不会吸，谢谢你。当年那个救火英雄，到现在还没出现，我等了好多年了。
龙志明说，你的话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当年那个纵火犯，见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吃饭。向他学习做案逃脱术。
我就是那个纵火犯，可我没有经验向你推广。而且你已经是一个改造好的人了，不应该再想到去做违法乱纪的事。
龙志明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说，你当英雄做什么？好好地做你的农民比当英雄强万倍。你看，你脸不成脸了，左腿不成左腿了！说完，龙志明转身向挖沙船走去。
记住，见到那个救火英雄，你一定要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