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痛。到现在普通话还没来，普通话来了他就没有这么痛了。普通话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我们不求利，只求名，普通话为什么就不来呢？雷发生说。
他们太忙，说普通话的人都很忙，一时还顾不上呢。刘华佗说。
勤学好问的童学贵此时又来到了雷家，他现在基本能唱完整一支歌了。雷发生对童学贵说，快给雷加武唱歌！
可是我唱不好。童学贵说。
你跟雷加武学唱邓丽君这么久了，难道还没学会吗？快唱吧，不要谦虚了。
童学贵就唱起了邓丽君。
听到童学贵调子七上八下百孔千疮的歌曲，雷加武的伤口更痛了。药泥还没有在他身上粘牢，现在他必须坐直身子。所以听到天下第一难听的歌声，他身子就疼得扭来扭去。
求你，别唱了。雷加武攒足一鼓劲说。
童学贵难听的歌声戛然而止。我说了，我唱不好。童学贵内疚地说。
雷雪白呢？叫她唱。
雷雪白还没到家，她必须在回到家前把眼泪擦干，把委曲送给冷风。
我们可以为雷加武放录音机。童学贵说。
雷发生的老婆去找录音机。雷雪白的房门上了锁，她为防止无关人员进入房间，以及为更好地保护她心爱的录音机而作了有力的防范。
把它撬开。雷发生说。雷发生拿来工具，他动作娴熟地把锁扣弄断了。豆腐社的设备修理，雷发生几乎都参加，所以他具有丰富的修理和破坏小设备的经验。
雷雪白的房里没有录音机。录音机她放到小P那里了。小P又弄回了一些新的磁带，为数不多的原声带很难满足唐镇人民的需要，他必须给空白磁带灌歌曲。新进的磁带，也有大陆歌唱家的，听腻了邓丽君，人们觉得大陆的歌唱家唱的也不错。
我给你唱山歌吧。雷发生说。这些山歌就是电影《刘三姐》里那些动听的曲子。
不，我不想听。雷加武咬着牙说。
雷雪白终于回来了。她给雷加武唱邓丽君。她唱的第一首歌曲是《美酒加咖啡》，她没见过真正的美酒，也没有喝过咖啡，但她用心来唱，唱得情绪激动，泪湿衣裳。她感情如此投入，是与刚宣布和小P分手密切相关的。
雷雪白的歌声像一双温柔的手，渐渐抹平了雷加武的心潮，他的伤痛也随之减轻。
34
普通话大约在年前出现。唐镇人都这么说。这个话，雷加武相信。接近年关，普通话该处理的事已经处理完毕，而且按照中国单位习惯，春节前必须去看望慰问应该去看望慰问的人。在这种时候看望一个人是最高的礼节。
就接近年关了。唐镇四周的杀猪声此起彼伏。唐镇四周住着不少农业人口，他们负责唐镇四周田地的耕种，并且与唐镇的非农业人口友好相处。鞭炮黄糖粉丝等春节物资摆在了唐镇的大街小巷。童学贵拉着板车里的雷加武穿过唐镇一条条街道。他们轻轻唱着邓丽君或者大陆当红歌唱家的歌曲，他们想以歌声来吸引街上人的注意。人们确实注意到他们了，他们注意不是因为歌声，而是板车里的雷加武。
好些了吗，救火英雄？一些热情的人上来打招呼，还有人翻开雷加武的衣服看伤口。他们说，真的伤得不轻。
轻伤不下火线，我不怕。雷加武说。
见到普通话了吗？雷加武问街上人。
他们摇头，说，他们应该来了。
他们其实来了，普通话不爱说话，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普通话。雷加武说。
不对，普通话一定没来。就算我没见到普通话，唐镇的人都没见到吗？就算都没见到，普通话不会自己问路找上门吗？那人说。
见到普通话一定要告诉我。雷加武说。
会的，唐镇所有人除了刘杏霖都会的。你是救火英雄，大家都很尊敬你。
街上人有不少来自周边乡村的人，他们是陌生人，但他们绝对不是普通话。因为他们是农民。普通话绝对不是农民，他们的穿着打扮有着本质的区别。不过，为了不漏过错过，雷加武还是把一个农民叫到了跟前。
你是普通话吗？
农民说，不是，我是周湘源。
你见过普通话吗？
没有，我听过普通话。农民说，收音机里每天都有普通话。
你不是普通话，你走吧。
下面往哪里走？童学贵征求雷加武的意见说。
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好了，别问我！雷加武心里十分不爽。
童学贵自作主张地把雷加武拉到三门街。这里有人卖菜刀和药材。童学贵很佩服那人手中的菜刀，那菜刀能把铁条斩断。是绝好的菜刀。
雷加武说话了，说普通话能从这里冒出来吗？
童学贵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微笑向雷加武表示道歉。童学贵把雷加武拉到车站。尽管是接近年关，进出唐镇的车辆并没有增加。一天里大多时候，车站都显得冷清和寂寞。童学贵站在无人的宽阔的车站广场，身子瑟瑟发抖。但雷加武感觉不到，他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他不停地给童学贵下达指令：眼睛盯紧点，耳朵放尖点，注意力集中点；前面好像有汽车声音了，快跑过去看看......童学贵如实接收指令，并按照指令行动。
没有发现普通话。童学贵总是这么把信息反馈回来。
你太不中用了。雷加武批评说。
童学贵想申辩，但嘴巴被一阵刮过来的大风堵住。他想咳嗽，咳不出，想大喊喊不了，脸憋得通红。
从镇子外面开进来的班车如期到来，可是，上面没有一个说普通话的人，也没有代表普通话来看望表彰雷加武的人。
普通话不会坐班车来的，他们有专车。雷加武说。
童学贵拍拍巴掌，表示同意这个想法。他弯下腰拉起板车向唐镇的最东头走去。用来拉板车的绳索已经被童学贵换过了。现在用的是一条黑色胶带。童学贵嫌绳索土，而且硌肩，就想到换一条软胶带的。吴四桂那里有。吴四桂在镇里摆着自行车板车修理摊。我要胶带。童学贵对吴四桂说。吴四桂说，三毛钱一条，你要几条？童学贵说，我用来拉救火英雄雷加武，你不该收钱，你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吴四桂说，你要真是用来拉英雄，我就送你一条软胶带。
软胶带能与肩膀很好地合作，童学贵非常满意。
童学贵天天拉着雷加武的行为，得到了唐镇人的高度评价。他们说，童学贵是好青年。
唐镇东南西北都有公路通向外界，唐镇自古是一个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就是说，普通话很可能从唐镇的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出现。通往外界的公路歪歪扭扭，路面高低不平。路上的车辆不算多，每一辆经过的车都会给雷加武带来很大的希望。
普通话！雷加武对开过来的车辆大喊。
司机大都不理，他们在经过时，速度没有放慢，甚至还加快了。只有一个坐在吉普车里的人对雷加武竖起大拇指，并且笑着。可是吉普车并没有停下来，它摇晃着开过去了。
普通话来了，他们就是普通话！雷加武拍着车板，兴奋地喊着。
童学贵拉起板车就跑，由于惯性，坐着的雷加武砰一声跌倒在板车上。雷加武忍着疼痛，说，快，快，追上吉普车！
吉普车依旧开得较快，它在无人少车的公路上毫无顾及地跑着。这是条东西走向的公路，这条公路把唐镇劈作两半，另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又将唐镇分作四下。童学贵的板车离吉普车很远。他吴牛喘月地拉着雷加武到达十字路口时，早没了吉普车的影子。
雷加武在十字街头茫然四顾。人们告诉他，刚才那辆吉普车右拐向北而去。人们帮雷加武分析，那辆车装着的人不是普通话。雷加武也终于相信，普通话还没到来。站在十字街头，雷加武突然就有了一个灵感：守东头，驻西边，还不如就守在十字街头，这里可以看到南来北往，东走西窜的任何车辆。
板车就在这里驻扎下来。
现在是公元1979年了，中国传统的大节日春节就快要到来。这一年唐镇的天气却不那么友好，越是接近春节，风雨就越大。雷加武和伙伴童学贵共同顶着一块塑料布，遮风挡雨。但飘飘洒洒的风雨却毫不费力地打湿了两个小伙子的身子和板车上的被窝。
唐镇人非常同情雷加武，他们走过来和雷加武说话，并且为雷加武遮风挡雨。普通话真不像话，早该把表扬送来了。他们说。再忙也不能把表扬拖这么久，如果你忙，可以叫别人代替呀。唐镇人为雷加武打抱不平。后来他们都劝雷加武回家去等，唐镇就巴掌这么点大，还怕普通话找不到你吗？而且全镇人都在为你等待普通话，他们会积极主动地从人群中分辨出普通话，并且把他们带到雷家的。
雷加武不答应，他说至少要把今天等完。
天完全黑下来，唐镇的路灯亮得很不正常，像灯光下男人嘴上的烟头，非常暗淡。雷加武被迫回到家来。他全身湿了，被子也完全湿透。
明天不能再到十字街头等候了！雷发生说。你身上的伤正慢慢好起来，淋了冬天的雨，伤口就会加重。刘华佗医师的努力就白费了。董土养一定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攻击刘医师。
第二天，在街头人们虽然看不到雷加武的身影，但仍能感觉到雷加武的幻影游走在唐镇的大街小巷，看到他在十字街头认真检查每一辆过路车的情景。
雷加武屋子里没有了歌声。学不到歌曲，童学贵也缩在家里不来了。
春节就在雷家以及唐镇人对普通话的渴盼中来到了。唐镇人放了很多鞭炮，烧了许多香。他们向仙逝的祖先们祈求，他们的愿望大同小异，但每年也有些不太相同的内容。雷发生家在祈求祖宗保佑时，第一个祈求就是愿普通话快快到来。
春节过后是元宵，元宵过后，春天真正来到唐镇。青平江两岸野玫瑰盛开，各色植物竞相吐绿。但青平江水还没有丰盈起来。对于这一点，唐镇人从来就不担心，因为丰水期还没到来。江里的鱼游到浅水区，它们寻找可以依靠的丝草下蛋。唐镇里不少人来到青平江浅水区捕鱼。青平江的鱼真多啊，唐镇人老也捕不完。就像张镇的鸟真多一样。唐镇人不喜欢打鸟，喜欢捕鱼，唐镇人的捕鱼技术在D省堪称一流。
普通话呢？他们还是没来。
这个春天的早晨，廖多才对着天空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对经过的一个人说，你们认为雷加武是救火英雄吗？那人说，当然是。廖多才就仰天大笑，说，他救火已经好几个月了，普通话怎么还没来？如果是真的，普通话会不来吗？那个人听后，觉得很有道理，说，我们都被雷加武骗了，他是唐镇历史上最大的骗子之一。
廖多才的观点在唐镇流传，他们分别拍着脑袋展开分析判断。就在这天，廖多才带着三五个人来到雷家。屋子里只有雷加武一个人，他沉默而痛苦地斜靠在床上。童学贵下青平江捕鱼去了，童学贵不再跟随雷加武学唱邓丽君。雷加武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唱歌，更没心思教没有丝毫音乐感觉的童学贵。
你是英雄吗？廖多才说。
是的。我在雄村救过火，抢救出了几个昏倒在火海中的人。雷加武说。
廖多才吃吃地笑，两排烟牙闪着讥讽的光芒。
我也是英雄，我在广州救过落水的儿童。廖多才说。你相信吗？
相信。你没救过落水儿童怎么会说救过呢，当然相信。雷加武说。
可事实上我没有救过落水儿童！廖多才说。同理可推测，你根本没在雄村救过火，你欺世盗名，玷污英雄的名声！
我是英雄，我确确实实救火了！
几个月过去了，普通话呢？他们怎么就不来表扬你？
唐镇人开始对雷加武救火行动产生怀疑，最后就彻底否定了雷加武的说法。雷加武不是英雄，他是大骗子。他们说。
知道吗？雷加武把我们都骗了。
知道。他给我们讲了一个事先编好的故事。
他在外地做了坏事，身子被烧伤了，他不仅不承认自己是坏人，还把自己说成是英雄。
他可能比刘杏霖还要坏。
人们的议论很快传到雷发生的耳朵里，雷发生说，雷加武就是英雄，你们谁再污蔑他，我就跟你们拼命！可是人们的议论像洪水猛兽，雷发生内心也产生了动摇。
你是真的英雄吗？雷发生对雷加武说。
我不是英雄，谁是英雄？雷加武说。
你说话要负责任。我们雷家人都是实诚人。雷发生说。
普通话总会来的，等他们来了，镇上人的怀疑和否定就会不攻自破。雷加武说。
你是我儿子，我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