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被掀起时,佟未正背对着外头整理床铺,她没料到恒聿会来得这么快。
乌黑的云髻挽在脑后,一身简单干净的粗布衣衫,没有金钗银环,没有琉璃玉佩,一切简单而朴素,却纯真天然。而眼前这个年轻少妇,正是恒聿心里始终放不下的人。
佟未不知恒聿来,尚以为是丈夫折回,转身来捧着手里的枕头笑道:“脏兮兮的,也不换个枕巾。”突然见到一脸肃穆的恒聿,愣住了。
“小未……”恒聿干涩地发声。
“好久不见。”佟未放下手中的东西,敛了衣衫,款款朝前走了几步,福身,“见过驸马。”
“小未你!”恒聿蓦地尴尬。
佟未直起了身子,含笑含怒,直截了当地讲话说出口,“我是怕你忘记自己还是驸马,还是德恩的丈夫。恒聿,你可知德恩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我不信恒家来人没告诉你,可你既已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不是飞奔回去照顾你的妻子?”
恒聿面色暗沉,半垂了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本定了明日就回去,之前我只知道皇后死了,其他什么也……”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德恩了,最后一次知道她的事,是听说她被你的姨妈关了起来。恒聿,现在除了你,谁也帮不了她,你明白的,她不是有心杀你的姐姐,我相信她根本没想过手中那把刀真的会伤害人命。”佟未有些激动,打断了恒聿的话。对于德恩的那一丝负罪感,让她愈发地希望看到恒聿能对德恩好。
恒聿默然,沉静了许久,才开口问:“在你眼里,我的存在是不是仅为德恩而有价值?”
佟未感到心在疼,扭过头,“不是,这仅是你责任的一部分,自然,还有情感。”
“容许说你找我,是不是就只这一件事?”恒聿问着,好像要走的模样。
佟未颔首认可,眼看着恒聿转身,赶着又道:“相公要我忘记刚才的事,我答应他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请千万不要刻意地给他制造麻烦,我是说刻意,因为如若你也无可奈何,我会理解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丈夫,所以希望我回去面对问题不要逃避。对不对?”恒聿的话有些冰冷,这让佟未很不舒服,她不服气地回答道,“我知道事情的始末,这本就是你的责任。”
“好,我明白。”恒聿几乎笑着回答,他又看了佟未一眼,四目相对的一瞬之后,转身出了营帐。
然而恒聿的笑,刺痛了佟未,她难过,甚至比对于德恩的愧疚更让自己难过。她不晓得这些情绪究竟因何而起,何日方休!
当独自坐在床尾等回丈夫,已从他的口中得到消息:平阳驸马先行回京!
“你让他走的?”容许将蜷缩在床尾的妻子抱入怀,“他让我向你转述一句话。”
“什么?”佟未犹如受了惊吓,躲在丈夫的怀里瑟瑟颤抖着。
容许很担心,捧起她的脸问,“怎么,为什么发抖?”
“不知道……”佟未每每面对丈夫,就会抛弃所有的坚强而变得软弱,眼泪再次充盈眼眶,她哽噎着,“我觉得自己很自私,我总希望他对德恩好,好像这样就能……”
“你真的欠德恩吗?”容许平静地问了这句话,接着补充,“他要我带给你的,就是这句话。”
“对不起,我不该让一个外人对你说这些。”佟未愈发愧疚。
容许笑了,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而充满笑意的眼睛,还有一份神韵叫信任,是她对妻子无条件的信任。“傻瓜!我想他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希望你能放下包袱。”说着捧了妻子的脸正对自己,“未儿,记着我的话,你不亏欠任何一个人。你只是在别人亏欠你的前提下,选择继续过好自己的人生,你从来都没有错。”
“是!”佟未笑着流泪,“我从来都没有错,可我总强迫自己要看到他们幸福,因为总是事与愿违,所以我一直放不开。”
容许将她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暖暖地笑道:“因为这样的你,才更值得叫人珍惜。你拥有很多人早就因为各种人情世故而被磨灭的善良。”
“大概,只有你觉得我好。”佟未还没停止哭泣,抽搭着答复了这一句,却忽而感到丈夫的唇落在了自己的额头,继而一点一点往下滑落,触碰到耳垂的那一刻,一股热流游遍全身。她轻然腾起身体,双手环起容许的脖子,红唇一边昵蹭着他略嫌扎人的下额,一边缓缓躺倒下去,久违的悸动与热情,叫她忘记了所有疲劳,只愿沉溺在这一夜春宵。
翌日,佟未醒来时,见容许拿温存的眼眸看着自己,脸颊倏地便红了,钻在他胸前笑着:“我越看,越觉得穆穆像你。”
容许翻身舒展身体,一手将佟未搂住,笑语:“像你多好,天生的美人儿。”
“少来吧,我说女儿像你,你心里别提多得意了。”佟未嗔笑着拍打他,又有些无奈地说,“可惜你娘不喜欢穆穆,她大概是要孙子。我说了你别生气,辛亏我得的是女儿,不然指不定要和她闹一场夺子呐。相公,你不在家的日子我没少和她闹矛盾。我知道我也有错,可我……并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你晓得的,对不对?”
容许看似睨了佟未一眼,却是很宠溺的神情,“不怕,回到家自然有人说理。届时再分谁对谁错,不过依我看,谁对谁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我们的女儿好。”
“反正,我没有错。”佟未很得意相公对自己的宠爱,本想细细数落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可又不想给丈夫添堵,便笑着说着,把话题全扯到了女儿身上。
容许则发现,娇妻和从前有了不同,而今的佟未更具一份身为母亲的柔美,每每提及女儿,虽仍旧一副大大咧咧的形容,却言辞温和语调柔软,好像女儿正在面前,而她亦细心呵护着。于此,容许是嫉妒的,女儿已经出生许久,可他却没过过一天当爹的瘾。如是一想,便又有了回京的冲动。
京城里,容家大清早也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三房的屋子里,如惜打了盆热水进来伺候容谋洗漱,见容谋自己立在穿衣镜前着衣裳,笑着上来帮忙:“爷从前连袜子都要我们伺候穿呐!”一边麻利地替他系上衣带,悬了玉佩挂件。
容谋过来洗脸漱口,捧着热乎乎的巾子蒙脸,嘴里不清不楚地说:“我要出去了,今日不在家吃早饭,娘那里送来,你和丫头们分了吃吧。”
“今日又要出去?几时回来?那午饭和晚饭在哪儿吃?”如惜急切地问,但见容谋放下巾子露出点滴厌烦的情绪,慌忙改口,“您别嫌我烦,我也要应付老夫人啊。”
容谋方觉得有些为难如惜,想了想说道:“要不你去铺子里玩一天,不过我不能陪你,我要出去办事。”
如惜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懂,在那里空坐着没意思,还不如在家里,或能和二姨太她们说说话。”
“你乐意就好。”容谋将巾子扔进脸盆,又去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模样,便要往门外走。
“三爷!”如惜跟在背后喊了一声,但随即又住口了。
容谋回身来见她一脸犹豫,好脾气地问:“有事你就说,不必像从前那样顾忌那么多人。”
“我想……我想问您。”如惜咬了红唇,眉头一皱,终一吐为快,“您是不是会娶采薇姑娘?是不是会娶她做少奶奶?”
“如惜你……”这一刻,容谋方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女人有了愧疚,这一阵自己太忙太烦,习惯于她的照顾,却几乎忘记她的存在,可她不仅是个丫头,还是自己一房妾侍。
“如果采薇做我们的少奶奶,也挺好的,起码她不像从前那个根本心里没有您。她会很疼您,照顾您,一定、一定也会善待我的。”如惜说着,眼圈已然红了,她明白,自己的命运早就注定,即便没有采薇,也会有另一个女人来代替林飞凤的位置,“少奶奶”这三个字,根本没有刻在自己的命格里。那么,与其憎恨老天爷不公平,还不如平静地接受这一切,起码还能在心爱的男人心里留一席之地。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容谋的心定下来,过来挽了如惜道,“你放心,采薇不是林飞凤,她很善良很明理,她会好好待你的,而我也不会允许别人随便欺负你。”
最后那句惹得如惜大为感动,也许她要的,也仅仅是这一句肯定自己的话,她笑着抹去还没落下的泪水,送容谋到门前:“爷去忙吧,我也有事做了,给未来的少奶奶缝一块红手帕。”
容谋甚满意,别过如惜,心情愉悦地离了家。
“今天轮到你了,怎么又是我?快进去,别耽搁了。”
亦是清晨梳洗的时刻,怀瑾宫的一间偏屋门外,两个宫女却互相推搡着,似乎谁也不愿进屋去伺候里头的主子。
一个抱怨:“我真的不敢了,上回叫她打的地方现在还疼。疯了,真是疯了,见谁都闹。”
另一个则道:“还好,昨儿只是洒了我一身水,没跟我纠缠。听说昨晚好好吃了饭的,指不定好了,你快进去才是。”
“哎呀,反正她洗不洗没人知道,要不就算了,反正只有你我明白。”那个宫女窃声说着,看来是不愿意进门去。
不料身后幽幽传来呵斥:“大胆的东西,谁允许你们怠慢公主了?”二人慌忙转身,竟是见几位老嬷嬷和总管内侍扶着贵妃走来。
“水都凉了吧,去换一盆。”江玉娴却没有要责怪的意思,立定在原地,说着话眼眸却往屋子里探,面上更是焦虑和烦恼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