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谋的脸已经很难看,幸而保持了一分理智,匆匆对佟未说了:“一定把采薇送回来。”便离开了藤园。
佟未孤身坐在原处,屋子里的清冷让她从后脊梁冒出一股寒气,对于这个家的是是非非,她真是受够了。
“二奶奶,您要不要先回屋子去?”不知过了多久,四荷怯怯地立在屋门外问佟未,“您要是着凉生病了,奶奶会骂我们的。”
佟未转头来看她,无力地笑了笑,“你采薇姐姐还没回来呢。”
“是呀……”四荷轻声嗫嚅,“您去的话,也许就没事了。”
佟未听见,苦笑:“你不明白,老太太那里正是等着我呢。”
四荷当真不明白,立在门口垂着头,不知再说什么好。
“我渴了,冲碗槐花蜜给我喝。”佟未不愿看那小丫头立在门外,便想了法子打发她走。
四荷忙答应下,倏地转身,却与身后人撞了满怀。佟未便听她喊了声:“采薇姐姐,你回来了。”
这一下心里大大地一松,忙站起来迎到门口,不出所料,采薇面上泪迹斑斑。
“她打你了?”佟未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
采薇惨惨地一笑,“没有,她还不至于这么疯。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她好像也信了。小姐……我累,今晚让四荷侍奉你睡吧,我先回房去了。”说着与四荷道:“今夜麻烦你帮二奶奶洗漱更衣。”说罢又朝佟未歉意一笑,便转身走了。
佟未没有追问,任采薇离去,然心里明白,这件事造成的伤害,又将动摇她嫁给容谋的信念。两情相悦的确发于情止于情,一旦牵扯到嫁娶,就再也不简单了。
直到第二天,佟未才知那晚容谋与母亲大吵,冯梓君险些被气得晕厥,更让她寒心的是,小儿子竟亲口承认说是他放走了雨卉,且劝母亲莫要再动心思找人,只要他活着,就不答应妹子嫁到万家去。自然,也更不用疑神疑鬼地打采薇的主意。
但冯梓君也指着儿子撂下了狠话,说只要他敢娶采薇,她就觉活不到他成婚的第二天。
佟未这才明白采薇缘何回来后那般恹恹无力,可因她始终不开口,便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这样一日一日地过下去,采薇每日作息正常,偶尔说几句玩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姑娘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容谋则是一日也不曾来过藤园,那晚两个人之间又说过什么,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转眼过了端阳,这日正是五月初六,容谋一大早将当日万家送来的聘礼整理齐全,带了十来个家丁浩浩荡荡地退婚去了。容家三爷曾经在杭城是出了名的“浑”,他这般阵仗过去,又“趾高气昂”地说了好些狠话,竟真的将那万家唬住。
待容谋离去后,万家才忙派人去找吕家老夫人问究竟,吕老太太赶着饭点找过来,偏偏吃了闭门羹,冯梓君那里称病,谁也不见。
如此莫名其妙地退婚,让吕老太太在娘家丢尽颜面,不找冯梓君说个明白,她岂能吞下这口气。但冯梓君不见,她亦无奈,在正院外头将个不顶事的孟筱悦揉搓得可怜,哭骂了几回,只得悻悻作罢。
佟未来时,吕老太太正要回,见了面便冷言冷语,“原来这就是侯门大宅的做派,毫无信用,仗势欺人。”
佟未稳稳立定,淡定从容地回应:“有些事吕老太太心里也明镜儿一样,我们做晚辈的多说,就没意思了。”
吕氏噎住,恨恨地叹了口气,便甩了衣袂走去,口中还道:“哼,连番退婚、悔婚,我看哪个门里还敢要你们家闺女。”
佟未听见,半点不计较,施施然往婆婆院子里去,果见大嫂因远远看见自己而等在了那头。
“老太太身体如何?”佟未问。
孟筱悦四下看了看,说道:“身子骨不碍事,只是瞧她心里头有事,昨晚还偷偷抹眼泪,我总想,若有能知道娘心里想什么,兴许会好些。”
佟未记得上官妈妈也曾念过婆婆的反常行为,加之近来虽勤于礼佛,却又喜怒无常,似乎确有什么心愿未了一般,可婆婆那样骄傲的气性,这些心底里的事情,岂是她们几个儿媳妇能知道的。
“婆婆不想见人,未儿你也莫进去了,没得讨她几句冷言冷语,我么终究是习惯了。”孟筱悦苦笑一下,又悄声问,“卉儿那里……我说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佟未莞尔一笑,不予置评,只道:“一切等二爷回来。”
“也是。”孟筱悦知道佟未心思细腻,既不说便是有她的道理,忽而脑中闪过几缕神思,眼神晃悠了两回,将声音压得更低,“未儿,赵鼎天那里……麻烦你替我回了吧。我当真是不愿再见到他了。我的心思已一早与你说明白。婆婆她虽然恨我,可如今倒也离不开我了。为了大爷,我也该留下来。”
佟未道:“您与楚楚商量好了?这几日小丫头关了房门念书,除了柳妈妈和私塾先生,便谁也见不着她。您觉得,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孟筱悦语塞,柔柔地垂下眼帘。
“该说的话当初我已与他说过,如今的事都在你们自己身上。”佟未说道,“从前我总觉得自己能干机灵,这几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才知道我有多无能。说句没出息的话,女人家没个男人靠着,终究不成。大嫂您也没有儿子,将来楚楚出嫁、婆婆西去,您想好了就一个人度余生?”
孟筱悦仍是不语,半晌听见里头有小丫头喊她,才转身要走,只留下一句“既然你不管,那就凭我的决定吧。”
佟未听罢唯有叹息,这件事谁坚持都无用,她自己不点头,赵鼎天那里说破天去都没道理。叹息之余又不得不怨念,丈夫一走便是那么久,何日才是归家的日子?
然便是这几日,容雨卉与宋云峰得了信所派之人相会后,已在他们的护送下马不停蹄地到达金陵,找了家挨着凌云书院的客栈住着,每日坐于窗前观察来往之人,亦掐指算着五月十五这个日子,好前去确认子骋是否还在书院。
这日因身上现银不多,便拿了银票去钱庄兑换,拿了钱信步往客栈走时,看见街边货郎挑了东西各自叫卖,倒也热闹有趣。因瞅见一个老汉摊了一地的砚台,虽是普通货色,却也有几方精巧的,雨卉念到子骋喜欢这个,不禁心里头发酸,便委身下来选了几块,付了钱刚起身要走,似乎眼睛里掠过什么熟悉的身影,只觉得心突突跳得厉害。
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忙转身来在人潮中寻觅,也不知是姻缘所定还是雨卉眼尖,竟真在一兜卖女人首饰物件的小摊子前看到了那黝黑熟悉的身影。
那男子一言一笑,均是钟子骋的模样,除了身形瘦了一些,便再没有可疑之处,可雨卉想张口喊,却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可之后看的情景,却叫她的心顿时凉如严冬寒冰。
只见钟子骋与身边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说话,那少年手里比着一把簪子,不知与摊主和子骋叨叨了什么,忽而朗声笑起来,那清脆的声音甫出,便看到他扬手摘了头上的帽子,一头油量乌黑的长发随即如丝般洒下,盈盈悬于后背。益发连小贩也呆住,原来少年竟是女儿身。
这也许本不重要,可那女子似乎又与子骋亲密无比,一边信手将发簪簪于头上,一边便嘻嘻哈哈扯着钟子骋叫她看,子骋已笑得很开心很顺从,两人的亲热之态,好似一对新婚燕尔。
“哐”的一声,雨卉手里的砚台落了地。周围的人都应声看过来,自然被那女子痴缠着的钟子骋也看到了这一幕。
与子骋目光对视的一刻,雨卉猛得惊醒,心里头的痛无遮无拦地涌出来,连眼泪也被骇得停在了眼眶里。
转身,大步地朝回走,即便是前番误知子骋“死讯”,此番得知他失踪,即便是先被皇室逼婚再被嫡母蛮嫁,三番两次的伤害痛苦,都及不上这眼前一幕来得叫人心碎。虽然脚踏实地地走着每一步,可雨卉直觉的天旋地转,好像连眼前最近的东西也看不清,只管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原来她牺牲一切等来的,就是这样的打击。
“雨卉……雨卉……”听得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容雨卉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冰天雪地里自己追在他身后喊他名字的光景,虽然那一次钟子骋带着自己爱吃的糖葫芦回来了,可这一次,自己会回去吗?
也许由始至终,不过是一厢情愿,芳心错付。
“雨卉,你怎么了,为什么跑开?”声音蓦地出现在耳后,胳膊被人使劲一拽,容雨卉身体失去重心,加之头晕目眩,来不及回答半个字,便软软地瘫倒下去。只记得双目合上前,看到了那张写满了“担忧”二字的黝黑脸旁。
“雨卉,醒醒……”
“钟子骋,她是谁?”那个女子跟了上来,满脸好奇地看着这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