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未只记得自己被人扑倒,惊慌中抬眸看到的,却是一道鲜血从眼前划过,压在她与太子身上的正是纵身而来的容许。佟未疯了一样扑到丈夫身上,找寻可能存在的伤口,幸而没有,一个心重重地落下。
周遭兵刃相见的清脆声此起彼伏,允澄的护卫军和地方衙门迅速控制了局面,并擒获若干贼子。
却听有人喊:“快找大夫,驸马受伤了。”
从丈夫的肩头望过去,只看到三四人围在一起,里头似乎躺了一个人,看不清面容,却看到鲜血从那几人的脚跟间缓缓细细地流出。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有人过来搀扶允澄,他和佟未一起被容许扑在身下,或有跌伤但幸没有中贼人之手,他一边站起来一边怒声问:“驸马受伤了?”
“驸马挡了两箭,伤得不清……”
允澄已奔赴过去,拨开人群,于是佟未看得见,恒聿奄奄一息地躺在一个人怀里,一手握着胸前的箭,那利箭似乎插入了心房,可怖的是,肩头还有一箭。
“未儿没事吧?”容许抱着妻子查看她是否受伤。
佟未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前方,哭着问丈夫:“怎么办,怎么办?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不会!”容许说着站起来,要领着佟未朝恒聿走去,佟未却步步后退,“我不要过去,不要……”她不敢说的是,她不想看着恒聿在面前死去,她不要让这一幕刻进脑子里。
容许不愿勉强她,很快便有人带着大夫和担架赶来,众人小心翼翼地将重伤的恒聿抬走,佟未却始终埋头在丈夫的怀里啜泣,仅看得一眼,便是那随着担架一路不停的血滴,身体无法控制地战栗,佟未终究支撑不住,软绵绵地晕厥过去。
容家租赁的宅院里,冯梓君带着女眷在堂屋待着,腾出了她那间最好的屋子给恒聿疗伤用,此刻孟筱悦疾步而来,告知婆婆说:“弟妹醒了,娘放心吧。”
冯梓君点了点头,不语。看见恒聿鲜血淋淋被横着抬进来,心里便忍不住突突地跳,倘若那两支箭是插进了儿子的胸膛……不敢想,不敢想。
“驸马那里如何了?”
孟氏道:“还在救治,方才远远地看了一眼,殿下和二爷的脸都拧曲着,看样子不好。”
冯梓君叹道:“伤在心口上,多半……唉。”她想了想又对儿媳妇道,“你留心着,等驸马爷的事儿过去了,我们便回杭城去,这里不宜再待着。”
孟氏答应下,她也早早归心似箭,盼着能回去和女儿团聚。
这一边,卧房里因放置了冰块而变得凉爽许多,佟未醒转过来,采薇便在面前坐着,递来一碗乌漆漆的药。
“不要喝。”佟未推开,“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劝我。”她说着,便要翻身起床。
采薇搁下药碗来,见她匆忙换衣裳,问:“你要去驸马那里?”
“还能去哪儿?”佟未很焦急,一件衣裳的丝绦缠在一起解不开,她恼怒地撕扯,眼泪含在眼角,“怎么回事,怎么解不开?”
“你别着急。”采薇来夺下那件衣衫,另取了一件给她披上,随即就看着她往门外奔去。
佟未走得太急,没料到门外有人进来,一头撞在了来者的胸膛,但很快就被稳稳地抱住。不用看她也知道,是容许。
“他好了吗?会死吗?”问这话时,佟未的牙齿亦咯咯颤栗着。
容许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妻子的脸藏入眼眸,“未儿,恒聿他醒了,但心口那支箭还没拔出来,你知道吗?拔箭很危险,生或死就在一瞬之间。”
“那要如何?”佟未脸色煞白。
“他想见你。”
望着丈夫平静的面容,佟未摇头,哆哆嗦嗦地摇头,“见我做什么,我也不是大夫,我不要见,不要见……”
“那你现在去哪里?”容许问。
“我……只是想问问他好不好。”佟未说着话,眼泪已落下。
容许做出笑容,安抚惊魂未定的娇妻,“去见见他吧,没什么需要顾忌的,何况他不会死在你面前,他也不会死。”
“既然不会死,又为何要我去……”
“未儿。”容许轻轻换她的名字,握住了她的双手,“不要怕,我一直在外面等着你。”
佟未终点头,被丈夫牵着手一步步朝婆婆的屋子去。那里,门外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所有人都用奇怪地目光打量容许夫妇,谁能明白里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谁能理解驸马爷临危却要见一见将军夫人的缘由?
“容夫人,辛苦你了。”允澄迎上来。
佟未欠身不语,感觉丈夫紧握了自己的手后,便渐渐松开,她明白自己已没有退路。旁人要怎么说、怎么看,都是将来的事了。
缓步进入屋子,还有大夫围在床边,见了佟未便急急道:“您就是容夫人?驸马想见您,您千万记得长话短说,如今用人参和金针吊着神呢,耗费不得。”
佟未应诺,便听床上虚弱的声音:“先生们去吧,让我与夫人独处。”
众人不敢勉强,陆续从佟未身边退走,床那边伸出手,有极虚弱的声音喊自己:“小未。”
一步一退那样才走到床边,抬眸便看见恒聿的胸前还插着被折断了的箭头,鲜血染红了一片床单被褥。她心底的防线奔溃瓦解,随即握着恒聿的手大哭:“聿哥哥,你会死吗?会死吗?”
“傻丫头。”虚弱的恒聿却平静极了,他终于握到了佟未的手,终于又可以与她如此亲近。
佟未将恒聿的手捧在胸前,那是疼爱了她二十年的男人的手,此刻还有浅浅的温暖从掌心传来,可她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会不复温暖,“聿哥哥你不要死,答应我,不要死。”她无力地哭着,倘若恒聿当真在她的面前咽气,只怕这一生都无法走出阴影。
“小未,都做娘了,还哭鼻子?”恒聿却宠爱地抬手拂过她的脸颊,手指一寸寸划过那细嫩的肌肤,为何世上会有这样可爱这样惹人怜的女子,为何上天赋予了他们曾经,却不给予将来?
“小未你可知?能再次轻抚你的面颊,便是让我当下死去,我也再无遗憾。”恒聿心里默默念着,脸上始终带着笑凝视她面前泣不成声的佟未,他此生挚爱的女人,唯一用情的女人。
“聿哥哥,答应我,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佟未依然央求着,可这样的请求,谁来给予答案?
“小未,如果我死了……”
佟未大哭,“不要,不要!”
“乖,听我说。”恒聿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他含笑捧着佟未的脸,一字一句地嘱咐,“我若死了,你记得带我回家去,替我向爹娘叩首请罪,替我与公主说一声珍重,将来,替我告诉我那孩子,父亲对不起他,但珍视他。我知道……”他喘了口气,眉宇间的狰狞显示着噬魂的痛,又继续道,“这样会让你为难让你尴尬,可丫头,不要拒绝我,好不好?此生只有你,能让我安心托付。”
佟未心碎,点头,用力地点头,“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死,不要死……聿哥哥,我不要你死。”
“傻丫头。”恒聿依旧笑着,痴迷地看着楚楚可怜的佟未,轻声道,“让我亲亲你的额头,好不好?”
佟未点头,起身来凑近他的脸,那一记温柔的吻落在额头上,一如幼时自己受了委屈,他会轻轻吻自己的额头,安抚胆怯难过的心,可如今他致命的伤,谁来挽救?
“聿哥哥,答应我,不要死……”除了哭着央求这句话,佟未再也说不出别的。
“未儿!”房门忽然被推开,冲进门来的容许见到这一幕,先是一怔,随即立刻道,“叶姑娘回来了,她想为恒聿疗伤。”
“好,快让她进来。”佟未几乎没有意识到此中的尴尬,抽身出来奔到丈夫面前,“叶姑娘在哪里,来了吗?”
容许却看得到她脸上的泪水混合了刺目的血迹,丑陋地晕成一块一块,毋庸置疑,恒聿抚摸了妻子的脸,刚才看到的,也当是在亲吻她的额头。
“叶姑娘,有劳了。”容许拢着妻子侧身让到一边,佟未果然见叶乘鹤应声进来,旁若无人地拽着身边几个大夫,急匆匆地说:“快把情形告诉我,到哪一步了?”
“子骋的命便是她救的,最擅长这类伤害。”容许在妻子耳边低语,便扶着她跨出了门槛。
外头依然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众人见将军夫人狼狈惨惨地出来,都不免窃窃私语。
允澄见状,不愿佟未尴尬,便好意让她去休息,可佟未走不开,她担心着里头生死未卜的恒聿。
到底容许是了解她的,拥着她低声劝,“这里人多,我们到拐角那里坐着等好不好?我知道你放不下。”
佟未就像个孩子,一切听凭丈夫的安排,安静地卧在他的胸怀里,贪婪地享受那份温暖和安心。
坐定,容许用衣袂轻轻擦拭妻子的脸,将那血痕连同泪水一起拭干净,佟未的脸是那么苍白,下巴微微颤抖着,是忍着哭,忍着害怕,忍着内心的恐惧。
“他不会死的,傻丫头,你看那么巧,叶姑娘折回来了。”容许好声安抚她,“一切都冥冥中自有安排,自从他与公主完婚后,似乎诸事不利,也许过了这一次,会越来越好。”
“你不信命的。”佟未抿着嘴,他晓得丈夫想这番话来哄自己,很不容易。
容许浅笑,“为了你,信命又如何?”
佟未一点点舒缓后怕的心,极认真地对丈夫说:“那么答应我,永远不要让自己受伤,我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今天的情形,就算死,也要让我先死。不要把我孤零零扔在这个世上,把我扔在家里就够了,不要到死了还扔下我。”
容许轻打她的嘴,她却倔强地推开丈夫的手,严肃地重复:“答应我?”
“好,答应你,我不会比你先死,永远不会。”容许将娇妻的头埋进怀里,轻声哄,“闭上眼睛休息,睡一刻,醒来他便好了。”
佟未不语,她的确累了、倦了,无能为力了,除了躲在丈夫的臂弯里,她无任何可做之事,她伏在容许怀里,却始终无法闭上眼睛,双眸直直地盯着那一扇门,好像生与死,就在这一道门槛之间。
房内,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叶乘鹤拔下那支箭,幸而箭稍无毒,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几位老大夫虽经验丰富,遇到如此凶险的伤还是有些怯场,何况人老手颤,就怕一个闪失害了伤者。但见叶乘鹤信心十足,又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起来。
叶乘鹤深吸一口气,手轻轻握在了箭头上,认真地对恒聿道:“肩头的箭拔下来,没有倒刺,这样容易多了,伤害也小,驸马能坚持到此刻,我笃定没有伤在心口。不过一会儿拔箭的一瞬定会很难,那什么‘生死有命’都是屁话,您若想活,一定能活下来。我的意思,驸马可明白?”
恒聿淡淡一笑,剧烈地疼痛已折磨得他麻木,唯有脸上的笑容,自佟未出现绽放至今,“我答应了一个人,不能死……”
叶乘鹤笑靥如花,“真好!我看那一定是个如花美眷,我们寨子里的兄弟再彪悍魁梧,一到心爱的女人面前,就啥都没有了,驸马爷一表人才,当阅尽天下美人,据我所知,这样的人大多就博爱了,哪里还能有女子可叫他许下生死约定,驸马爷好福气!”
“是吗?”恒聿轻声笑,“叶姑娘的话,可真……”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那突然袭来的剧烈疼痛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眼前的一切消失前,他隐约看见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叶乘鹤,此刻手里已握了一支箭头。
可意识毫不留情地溜走了,一瞬间,万物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