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后,子骋接到调令,从御林军顶着御前五品带刀侍卫的头衔调入吕俊的飞虎营,皇帝只说让他跟着吕俊多学习,却没有一个明确的官衔。
钟子骋是从平南侯定圻大将军手下出来的人,与皇帝是同窗,与皇后是故交,在平阳驸马面前也说的上话,这些经历都遮盖了他平凡的出身,众人似乎都看到了他不可估量的未来,故而还未修缮好的钟府门外已然车来人往不胜热闹。
新的帝王必定会在朝廷中建立起一股新势力,而钟子骋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里,无疑将是凝聚这股势力的核心人物。可眼下他却是一张白纸,除却容许、恒聿等,身边不再有其他的同僚与之关系密切,这样好的结交机会,又有几个肯轻易放弃。
子骋本不是善于交际的人,然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涌来,聪明的他也逐渐理清了朝廷中种种复杂的关系和人脉党派,便是偶尔被允澄叫去,也能对答如流地与之剖析一些朝务。
然,最让人奇怪,也叫子骋始终不明白的是,自从离开御林军到了吕俊手下,他迟迟没有一件正经的事情能做。问吕俊,后者亦是摇头无语。
问允澄?可,该怎么问?
于是这般无所事事,时间便如指间沙,一眨眼,腊月过半。
十五的晚上下了场鹅毛大雪,清晨起来,京城便被白色覆盖,目光所及皆是冰天雪地。院子里的雪还不曾有人从上头走过,德恩命人不要将积雪扫去,而是起了大早,带着如珍如宝和恒姮踩雪打雪仗。
雪地里一串串脚印纵横交错,如珍如宝滚起了一个大雪人,此刻大房二房几个孩子也都起了,听说德恩这里和小姑姑在玩耍,都央着奶妈子带他们来,人一多,便分了两派打雪仗,笑声叫喊声此起彼伏。恒府自恒聿成亲后,已许久不曾这样热闹,待江玉娇扶着丫头来到小媳妇儿的院子瞧见这景象,竟感慨地红了眼睛。
一旁老妈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婢瞧着公主那一次艰难,好似重生了一样,如今这笑容才和刚嫁进来时一模一样。”
江玉娇点点头:“这两个孩子到底是长大了,我聿儿在金陵亦是死里逃生,他们经历了生死,才知道什么是人生。”又说,“快叫厨房备下姜汤,玩了半晌,怕回头一个个要着凉。”
有小丫头应了,转身要去厨房吩咐,却见恒聿穿着朝服归来,边笑说:“三爷今儿回来好早。”
这一说,大家都听见,德恩更是欣喜,提了裙子就要跑过来,谁知太阳渐暖,到底融化了几分冰雪,她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重重地在雪地里摔得四脚朝天。恒聿慌忙跑过去将她抱起来,德恩却躲在他胸前咯咯直笑。
江玉娇吓坏了,忙说要请大夫来看。反是恒聿拒绝,说:“您看她的样子,像摔坏了么?”
见儿子媳妇儿均不紧张,江玉娇才安心,又说玩得太久要着凉,便带了女儿孙儿们散去。当她的人为德恩送来姜汤时,正瞧见恒聿替德恩揉搓崴了脚踝。见小两口亲密的模样,益发连姜汤也忘记送进来,便赶着去向江玉娇禀告。
德恩并不知道这些,此刻恒聿正把自己的脚弄得极痛,她抿着嘴死死忍住,好不容易他罢手,才嘟囔说:“从前御医馆的太医们手脚都极轻的。”
恒聿笑道:“你若喜欢,我求皇上给你派来便是。”如今他和德恩都放下了一些欲望和怨念,摒弃不现实的奢求,好似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一点一滴重新建立感情,如是竟让彼此都轻松愉快。故而恒聿每日下朝后,也愿意和德恩说上几句玩笑。
德恩歪着头说:“提起太医,怎么容将军的病还没有好?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么?那何不请我皇嫂去诊断?”
提起容许,触动了恒聿想起另一个人,容许此去经久,却不曾任何传回。
“延叔,你怎么了?”恒聿只是在脸上划过一丝异样神情,德恩已捕捉在眼里,她想了想,顿了顿,才缓缓问,“容将军的事,容夫人知道么?”
“她在待产,我想容许不会把消息送回去。”恒聿淡淡地回答。
“待产?”德恩有些意外。
恒聿替她穿好鞋袜,递过一杯热茶,慢慢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小未她又有了身孕,开春便要生了,只是不大好。”
德恩静静地望着他,这一声“小未”好亲切,他也不避忌,可自己却不怒不恼,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又念那一句“不大好”,想着自己的艰难,不由得说:“她一个人已经很辛苦,是不该再告诉他容将军得病的事。但愿吉人天相,他们都能好。只是容将军这病,怎么拖了这样长久?我隐隐听下人们嘀咕,也是不大好呢。”
恒聿劝她喝茶,只说:“我会去多打听些消息,知道了便告诉你,如今你我能做的,唯有盼他们好了。”
正说着,如宝到了门外说:“驸马爷,外头传话来说,宫里头来人请您进宫,皇上要见您。”
“知道了,如宝你们来照顾公主,不要让她多走路。”恒聿接了话,又叮嘱德恩好生休息,因尚未换下朝服,便直接走了。
如宝拿下了德恩手里的茶碗,嘀咕说:“不是才下朝么,怎么又要见他。好不容易驸马爷能和您说说话呢,皇上真真添乱。”
“你们两个如今越发浑说话,如果再回宫里去,只怕没几日就要挨收拾。”德恩嗔怪说,“朝廷上的事瞬息万变,如今四海升平没得皇帝半夜要人,已经是好的了。”说着说着想起什么事,拉了如宝说,“你去替我打听打听,容将军的病究竟怎么了。”
如宝答应,服侍德恩休息后,便带了小丫头往后院去,那里人来人往最热闹,消息也最最灵通。
这一边,恒聿策马到了皇城,熟门熟路地来到御书房,今日没有别的大臣在场,仅他一人。
允澄已换下了龙袍,拢了一件貂毛领子的风衣立在窗前喂雀儿,见恒聿来了,让内监取走鸟笼,待宫女奉了茶水上来,方叫恒聿到桌前坐下,先是有些歉意地玩笑说:“驸马才下朝,连衣服都没换,朕又将你叫来,皇妹下回见了朕,又该数落她皇兄的不是了。”
恒聿笑而不语,他分明看到允澄的眼底写着“另有其事”。
“容将军的病,总不见好,朝臣们已经议论纷纷,定圻军还驻扎在城外,总不像个样子。”果然允澄打开了话匣子,只是恒聿无法判断,皇帝此举,是找自己商议,还是纯粹地知会一声。
恒聿想了想,应道:“今日下朝时兵部侍郎与臣讲,年关将至,理当让定圻军的将士们回家过节,只是容将军病中,军中诸多事务都搁置着,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得。皇上这么一说,可见是该散了。”
“军中将士多为江南人,这会子也怕赶不回去过年了,兵部侍郎此刻才提,也真真是糊涂,旁人若看穿了,还不得以为是朕叫他传出这样的话,为的是叫军心不稳么。”允澄闲闲地说着,偏偏这话却闲不得。
恒聿自然要接住,故而说:“皇上多虑了,定圻军是我朝最精锐的队伍,将士们万众一心,心里只装着皇上和百姓,过年过节不过是小事罢了。”
允澄冷幽幽看他一眼,说:“最精锐的队伍……据说在他们的心里,军令胜过皇命,是不是?”
恒聿一愣,答:“先帝在位时,几次指派臣随军出征,定圻军在野以军令为山,但容将军,却以皇命为山。如是,皇上认为那些谣言还有何意义?”
“驸马很了解定圻军?”允澄的眼睛里流出一道寒光,“容将军的病恐怕好不了了,定圻军的去留总要有个定论。若散,自然有别的安排,若留,也该要易主了。宋云峰是容许的旧部,自然不合适这个位置。驸马……”
“皇上,臣的身份,更不适合掌兵权了。”恒聿到底抢先,将允澄的话堵住。
“哦?那只能散了?”允澄幽幽地望着他,似乎在留与散之间犹豫不决,却又分明已在心底有了答案。
“恕臣愚昧,皇上的意思,臣不明白。”恒聿静静地看着他,故作迷茫。
这算是一种逃避吧,他不愿自己成为挑起这件事的人。
允澄摩挲着茶碗,垂目许久,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朕有一句话,驸马可听清楚了?”
恒聿一愣,脑中迅速回忆允澄的每一句话,逐字逐句地揣摩推敲,忽而心里一“咯噔”到底落在了四个看似轻描淡写,却重如磐石的字眼上。
——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他冲口而出,脸色骤变,努力压制声音的颤抖。
允澄抬眉看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从桌角抽出一封密函,朝恒聿挥了挥,“朕才得到的消息,容夫人现在很好,容许到他身边后,其本身与胎儿的情况都有所好转,开春后应该能安全地生下孩子。”
这个消息对恒聿而言,真真求之不得,紧绷的心,徒然松了许多。
但是允澄却咄咄逼人即刻抛出一个话题来,“朕给了容许一个机会,容许他也该还报给朕才对。这场病,便这样过去了,岂不最好?”
“皇上的意思,难道是希望容将军从此消失?”恒聿再不问,便当真要全全被动了。
允澄起身,恒聿跟着站了起来,见他缓缓走向窗口,负手而立,“定圻军功高震主是事实,朕能笃定容许此刻的忠心,却看不到他和朕的将来。驸马,这件事你怨不得朕,这亦是先帝的遗嘱。先帝嘱咐朕登基一年内,必须理清朝廷旧部,建立自己智囊团,而兵权,亦不能如先帝在位时那样放手给所谓的‘忠臣’。朕现在还年轻,可以做一些在大臣们看来鲁莽冲动的事,而再过些年,朝政一旦稳健,朕再说一句话,就不得不顾忌许多,好像父皇一样,许多理想都来不及实现。”
他转身,看着恒聿,英俊的脸孔上已浸透了帝王的霸气,只是淡淡的一笑,却含了三分威严,“驸马,朕不期你们能理解,但是,你必须接受并执行。你是朕的国舅,恒家掌握京城朝臣最大的人脉,这几年,朕会倚靠你和你父亲兄长。”
“臣惶恐。”恒聿噌地单膝跪地,严肃地回复允澄,“臣与家父家兄誓死效忠皇上,只请皇上千万莫提一个‘倚靠’,臣与家父家兄万万不敢当。”
“当年母后极力促成你与皇妹的婚事,兴趣是看到了这一天。”允澄的眼底流过丝丝哀伤,虽是笑对恒聿,却叫人看得不寒而栗,“父皇和母后教会了朕一件事,便是心狠!当初朕将刀刃刺入大皇兄的胸膛后,这个世界变真真不一样了。凌云书院里朕并没有学到什么经世治国之道,那只是父皇送给朕最后的一段自由自在的辰光。而那段辰光,已然过去了。”
恒聿沉默,当年那个跟着大皇子和长姊夫妇一起下江南的三皇子早已定格在那一瞬,所有的纯真烂漫都不复存在,明知这一道理,却仍然希望允澄能考虑自己的意见,可见他的强势并非没有缘故,因为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都企图左右他的思想,不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皇上要臣怎么做?”恒聿终于顺着他的意思接话。
“过了除夕便启程去杭城,脚程快些的话,能在那里和容将军夫妇俩过个元宵节吧。”允澄微微一笑,走到桌案前拿过两封密信交给允澄,“你的这一封,到了杭城再看,看过后再考虑要不要将另一封给容许看。所以说,这个决定权在驸马你的手上。”
恒聿接过信函,薄薄几片纸,却似千斤担。